古街-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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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上午,博文斋进来一个洋人,这个洋人长得很瘦,却非常狂傲,他戴着一副茶晶眼镜,一手插在大方格西服的衣袋里,一手举着手杖,他的手杖指向一个青铜鬲,用英语对伙计说:“this”。伙计从多宝阁上拿下那个鬲来,放到桌上。
外国人连看都没看,又用手杖指着一个青铜斝,说道:“that”;伙计拿下那个斝来,请外国人看,外国人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转了一圈儿,又指指高处的一个青铜鼎。伙计不敢怠慢,忙搬来方凳,踩上去,双手搬下铜鼎,放在八仙桌上,请洋人看。洋人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扭过头,大摇大摆地向外走去。
伙计一边往架上放铜器,一边嘟囔:“什么都看,什么都不买。”没想到那个外国人懂中国话,走到门口转身又回来了,用中国话质问伙计:
“你说什么?”
伙计吃了一惊,畏畏缩缩地说:“我没说什么。”
外国人大声说道:“你说‘什么都看,什么都不买。’ ”他忽然怒不可遏地喊道:
“难道不买就不许看看吗?”
伙计像一根木棍,直挺挺地戳在方凳旁,涨红了脸,无言以对。
外国人的一只手从衣袋里拿出来,攥成拳头,挥舞着:“把你们老板叫来!”
陈紫峰一直坐在靠里边的账桌旁,默默地看着,这时,他缓慢地踱过来,和外国人打招呼:“您好,我是这店里的掌柜。我们有什么不周的地儿,请多多包涵。”
外国人斜了一眼陈紫峰:“你就是掌柜的?”陈紫峰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
外国人用手杖指指直挺挺站着的伙计说:“我要你把他解雇!”
陈紫峰微微一笑,问道:“为什么?”
外国人气愤地说:“因为他对我不礼貌!”
陈紫峰改用流利的英语说:“请问先生,他怎么不礼貌了?”
外国人一时语塞。陈紫峰接着说:“我看见了全过程,您让他拿了三个铜器,他都一一照办了。您看过之后没有买,这也是正常的,他说您什么都看,什么都不买,说的也是事实,仅此而已,他并没有对您的行为作任何评论,更没有对您的名誉有所损害。当然,他不应当说那些话,我有责任对他进行教育。但是,关于解雇之事,目前还谈不到,至少您无权干涉。”
陈紫峰彬彬有礼,侃侃而谈,他说得有理有据,外国人无可奈何,只好强按无名怒火,用中国话说了句“岂有此理”,悻悻地退出博文斋。
将近中午,店里进来一位三十左右的顾客。这人穿着一件天青色闪缎大褂,头戴玄色礼帽,面皮白皙,眼睛明亮。来人细看陈列在货架上的每一个铜器,似乎在寻找什么。
伙计判断这是个正经买主,就主动过去搭话:“先生您找点儿什么?”来人反问道:“后头是否还有货?”伙计一听,是位懂行的买家,若是以前,他会客气地说:“请跟我来。”把他带到后厅,看三代青铜器,因为陈紫峰曾经规定:前堂陈列的宋元仿秦汉以前的青铜器,是专门卖给外国人的,国内收藏家让到后面,可以买到商周秦汉的簠簋鬲豆、鼎彝尊觚。后来陈紫峰发现,有的中国人买到三代的东西,高价卖给外国人,因而告诉伙计,不是知根知底的收藏家,一律不许领进后厅。
所以伙计回答道:“我们的商品全在这屋摆着呢。”来人说:“请您掌柜的说话。”另一伙计马上到后面书房,请来陈紫峰。陈紫峰请顾客坐下,叫伙计献上茶,客气地问道:“先生光顾小店,想要件儿什么?”
顾客回答:“想买您店里的青铜马。”这人话音和气,语义却异常坚定,多少有点儿气使颐指。陈紫峰想到,自己买騄耳那天,除萧敬之外,还有两位同行在场,他们把消息告诉一二知已,绝无恶意,大家辗转相传,就弄得满城风雨。北京古玩界都知道,博文斋买了个世间少有的铜马。因为陈紫峰自从买到騄耳,就打算收藏,从来没将它当成商品,所以,他当即矢口否定:“先生找错地儿了,小店从来没有卖过什么青铜马。”
那人微微一笑:“兄弟也是受上峰差遣,来办这件公事。”
陈紫峰听到那人满嘴官话,从内心反感,正想站起身逐客,那人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白银名片盒,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过来。陈紫峰接过,只见上面写着:
京师警备司令部上校副官
凌国玺
陈紫峰一抱拳,赔笑道:“久仰久仰。”
凌国玺以为名片起了作用,说:“实不相瞒,兄弟是奉大将军之命,来请青铜宝马的。希望陈掌柜给个面子,价钱好说。”陈紫峰一看凌国玺是张将军手下的人,知道他们权势极大,不能深交,又得罪不得。但想到买卖本是两方情愿的事儿,騄耳是我最珍爱之物,君子不夺人之所爱,张将军权势再大,也不至于跋扈到强抢我的騄耳的地步。
他含笑对凌国玺说:“烦请凌副官禀告大将军,小店实在没有什么铜马,请多多包涵。”说完,做出送客的姿态。凌国玺歪头想了想,只好告辞回府。
第四部分:烟壶铜片(2)
凌国玺走后,陈紫峰也不在意,又回到书房专心写他的书去了。
过了五六天,也是上午,凌国玺一身戎装,带着卫兵来到博文斋,进门就请陈掌柜。伙计后面请来陈紫峰,陈紫峰一见凌国玺穿着一身灰呢子军装,头戴大盖帽,足蹬马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心中就老大不高兴。他强忍着不快,让凌国玺坐下。
凌副官还是为铜马来的,这次他言语不恭,态度生硬,刚一落座,就开门见山:“陈掌柜,上回说的那铜马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陈紫峰严肃地说:“我跟您说得明明白白,小店从来就没有什么铜马!”凌国玺也不瞅陈紫峰,眼睛看着自己的右手,右手随意转动八仙桌上的茶杯:“听说陈先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您可放明白点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紫峰一听,火忽地就上来了:“我陈某人是个普通老百姓,犯私的不做,犯法的不为,我凭什么吃罚酒?对不起,我还有事儿要做,恕不奉陪!”说完,起身回后院了,把凌国玺干在那里,凌国玺哼了一声,起身大步走了。
陈紫峰让凌国玺闹得心里很不舒服,下午也没到书肆去转悠,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对着騄耳出神,晚上写东西也静不下心来。
第二天早起,陈紫峰和往日一样,到前门去遛弯。从前门回来,拐过煤市街口,见一个人怀抱个大锦盒,一路向他撞来,陈紫峰左躲,那人便向左边来撞,陈紫峰右躲,那人便向右边来撞,陈紫峰干脆站下不动,好让他过去,没想到那人故意撞在他身上,之后来了个狗吃屎,一个锦盒抛在陈紫峰的脚下,盒里跳出几块碎玉片,散落在马路上。那人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揪住陈紫峰的衣领,大叫:“你赔我的白玉白菜!”陈紫峰抬眼望去,看到一张窄窄的刀条脸儿上,一张特大的嘴巴。
陈紫峰立即就明白了:讹诈!陈紫峰掰开刀条脸的手,大声说道:“你是成心讹人!”
刀条脸破着嗓子大喊:“你赔我白玉白菜!”
陈紫峰说:“明明是你撞的我,我凭什么赔你白菜?”
两人互不相让地吵了起来,引得路人围拢观看。一位长须老者站在最前边,冲着刀条脸说:“刚才这事儿我看得清清楚楚,人家这位越躲,您越往人身上撞。您那锦盒怎么不插上别子?一撒手就蹦出几块玉片,谁看见您那白玉白菜是整棵儿的了?”
刀条脸被老者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着大嘴,挤咕着小绿豆眼儿,样子很可笑。
还有两三个人,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不平,跟着大叫:
“着啊!”
“怎么不说话了呢?”
一个瘦高挑晃荡着脑袋质问刀条脸:“说啊!谁看到你那白菜是整棵儿的啦?”
“我看见啦!”细高挑脑后打雷一样吼了一声,挤过一个黑塔一样的彪形大汉。这人小脑壳,大脸盘,有如黑锅底一样的脸上生着横肉,瞪着牛一样的大眼,穿着一身黑布裤褂,十三太保的疙瘩扣袢。细高挑见状,一缩脖子,想要溜走,被黑大个一把抓住,扇了个嘴巴:“我让你多嘴!”打得细高挑鼻口出血,赶紧钻出人群,逃命去了。与此同时,又上来几个同样装束的人,一个个膘肥体壮,五大三粗,大吵大嚷道:
“反了!撞坏了人家的宝贝,还敢耍赖!”
“打!打他个狗日的!”
刚才大声说公道话的几个人,除了那位老者,都忍气吞声,不敢言语了。黑大个径直过来抓陈紫峰,那老者还要说话,黑大个说:“看您这么大年纪了,我们也不难为您。告诉您,这里有事儿,您就别跟着添乱了!”老者被迫退向一边。
陈紫峰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一顿痛打,打得头破血流,昏倒在地,不省人事。那些人还是不肯善罢甘休,打手们吵吵嚷嚷:“让他赔两万大洋!”
“少一块掰他脚趾盖儿!”
正在乱着,忽然跑步过来十几个大兵,不由分说,将陈紫峰、刀条脸和几个打人的凶手全都抓了起来,在远处围观的人也凑到跟前儿来看,那位热心的老者对当兵的小头目说:“老总,这件事儿我从头到尾全看到了,需要证人我去。”
小头目斜了老头一眼:“您去作证,我怕您受不了那份儿罪,您还是少管闲事吧!”
众多围看的闲人里,其中有个一尺大街的街坊,看到陈紫峰被打,又急又怕,连忙一路小跑,回去给陈家送信。高秋菊一听,吓白了脸,一路小跑到韫古斋找萧敬之商量。萧敬之二话没说,忙叫了辆洋车,到煤市街去看。萧敬之按街坊指的方位找到出事地点,看见地上还有血迹,周围早就没有人了。行人如常,商贩如故,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萧敬之向附近卖包子的小贩打听,小贩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告诉他,十来个大兵把一干人全部带着,出煤市街,向东走了。
“那个被打的人呢?”萧敬之问。
“被两个当兵的架走了,我看到他的脑袋耷拉着,悠悠荡荡地。”
萧敬之又跳上车,由前门大街向南沿路打听。在珠市口儿,有人看见一伙兵押着人向东去了,到了磁器口儿,就再没人知道去向。萧敬之听说哈德门有个兵营,叫车夫拉了去,走到营房门口,一句“老总”还没说完,就被大兵用枪托打了出来,萧敬之只好让车夫拉回东琉璃厂。
下车给了车钱,跑着到一尺大街后陈家,萧敬之看到翠莲也在,高秋菊已经哭得不成个儿了。两人见萧敬之进来,异口同声地问:“有消息没有?”萧敬之无可奈何地晃晃脑袋。
第四部分:烟壶铜片(3)
翠莲紧闭着嘴,想了一想,对嫂嫂说:“我哥有几个同学,在衙门里做事,求他们给打听打听,说不定能透出信儿来。”
高秋菊说:“听说有个路世襄,正做外交次长。”
萧敬之说:“对了,路大人我见过,是个极和气不过的人,我这就去找路大人。”
萧敬之走后,翠莲劝解嫂嫂,高秋菊说:“你哥也是,咱真撞了人家也好,人家讹咱也好,给他一万两万,破财免灾!只要人好好地回来,花多少钱都行!”
翠莲说:“嫂子说得对。”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可怎么过……”
“嫂子您不要着急,哥哥身子骨结实,不会有什么差错。”
“咱家就那么一个顶梁大柱!”说完又哭,说得翠莲也抹了眼泪。两个人在悲伤、恐惧、焦虑中度过了漫长的个把钟头,终于盼回了萧敬之,见丈夫的脸色,翠莲就知道事情办得不称心,高秋菊问:“路世襄怎么说的?”
“路大人出国去欧罗巴洲了。”
高秋菊闻听一下子晕倒了。翠莲和萧敬之把嫂子抱到床上,掐他的人中,半晌,嫂子才醒过来,翠莲又给她沏糖水喝。
翠莲把儿子秋生也叫过来住,每日伺候嫂子。萧敬之则多方打听陈紫峰的下落,几天来,杳无消息,急得他起了满嘴大泡。
陈紫峰失踪的第三天,翠莲正坐在嫂子屋里想辙,急然听到博文斋的小徒弟在外喊:“师娘”,翠莲忙让他进来,小徒弟对高秋菊说:“店里来了个军官——就是上回来买什么铜马的那个——说是请内掌柜说话。”高秋菊说“知道了。”又对妹妹说:“翠莲,你去看看吧。”翠莲拢拢头发,抻抻衣襟,和小徒弟来到博文斋,看见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军官。
小徒弟对军官说:“这是我姑。”军官礼貌地站起来,翠莲开始有些拘谨,但旋即便镇静下来,很礼貌地问:“请问先生贵姓,在何处高就?”年轻军官温文尔雅地回答:“免贵姓凌,凌国玺,在大将军府任职。”翠莲问:“不知凌先生来小店有何贵干?”凌国玺道:“为了给张将军买一个铜马,卑职曾和令兄打过两次交道,不知陈先生现在何处?”翠莲说:“家兄于前天早晨,碰到歹人,寻衅滋事,被一伙大兵带走,一直找不到下落。”凌国玺蹙着眉尖道:“竟有这种事?待我回去查一查,回头给您个电话。”翠莲说:“承蒙凌先生帮忙,万分感激。”凌国玺说:“只是……只是关于铜马的事儿,大将军派卑职来办,怕不好交代。”翠莲想了想,说道:“买卖上的事儿,我一无所知。但是,只要凌先生早日救出家兄,铜马好说。”
“那就拜托了。”凌国玺说道,站起来告辞。
翠莲舒了一口气,回到嫂子的住处。有了这件事儿,高秋菊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她问翠莲:
“那个军官,是为你哥来的不是?”
“是为一个铜马来的。”
高秋菊说:“那个铜马可是你哥的命根子!”
翠莲说:“我听敬之说过,大哥买了一个铜马,喜欢得没法儿的。”
“可不是怎么着!他一天没完没了地看那马,连书房的名字都叫那马的名儿!”
“嫂子,您带我到大哥的书房看看那铜马去。”
姑嫂两个来到陈紫峰的书房,翠莲立即被玻璃匣里的騄耳吸引了过去。铜马浩气凌人,腾空欲飞。高秋菊见翠莲在騄耳前思索良久,一声不响,就问:“翠莲,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个姓凌的来得蹊跷!”翠莲在梳理自己的思路:“他两次到咱博文斋买铜马,我大哥都没有卖给他,然后就出了这件事儿,然后他又来了,满口答应可以救出大哥,末了还是说那铜马!”
“铜马就是铜马,咱们救人要紧。只要咱的人平平安安地回来,要什么都行。他要铜马,就给他铜马。”
“铜马可以给他,但要看怎么个给法。”陈翠莲平静地说。
陈紫峰从昏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一堆发霉的稻草上,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坐起身来,觉得脑袋沉重,额头上的伤口还针刺一样地疼痛,伤口使他忆起早上发生的事儿。现在是什么时间,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在一间牢房里,牢房四壁黑暗,只有牢门透进些光亮。陈紫峰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粗木栅栏的牢门,墙角有个尿桶,地下有堆乱草,此外一无所有。
此刻他完全明白了,那个刀条脸所以要耍赖,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