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神话-陈世旭-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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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无声地开了,普济寺的知客师(主管接待的执事)幻空和尚进来,双手端着一个大木托 盘,上面堆着炒花生和盐瓜子,脱口喊了一声:“嚯,好热。”
因为寂照执意不肯,普济寺没有安装电话。本来,从山下往山上拉一根电话线,耗资需 要几十万,这笔钱庙里是拿得出的。但寂照认为此举是一咱奢靡,完全无此必要。因此,上 山前,李木子便无法同普济寺取得联系。所传开坛传戒一事,原来只是一种拟议,因为消息 漏出,四下里风起云涌,引起有关部门的非议,普济寺只好取消原议。寂照不忍那些诚心信 佛的入空手而返,便开了一个自誓受戒的方便,让那些外来者“各回本处自誓,他则在莲山 作法,遥为回向。”那番热闹由此便早已作罢。李木子他们今天上山,寂照正好被请到几十 里外的一个村子做法事去了,说是当天回来,只是天黑还没有消息。接待他们的幻空和尚很 热心,劝他们权留一宿,以免错过同寂照大师见面的因缘。
幻空三十岁左右,面色苍白,头皮发青,虽然保持着出家人的恭谨,举手投足之间还是 明显透露着灵动。方肃他们坐下不久就知道,原来幻空是上过大学哲学系的,大学没有毕业 ,到山西五台山出家,潜心钻研声闻律议,但觉难于深悉佛法奥义,入门师傅于是指引他, 南方普济寺寂照大行禅法,门风极盛,命其振锡远游。待见到寂照大师,果然是表里端劲, 风格高峻,便决定挂单入堂。几年之后,得到寂照赏识,许为门下弟子,显然因为他的颖敏 领悟和交际能力,成为客堂人才。
幻空对方肃他们的好感是很显然的。虽然并没有得到寂照的吩咐,他仍对他们优礼有加 。吃饭的时候,没有让他们上斋堂,而是专门设了客座。香菇、木耳、黄花、豆皮之类,堆 了一桌子,虽然都是素的,很清淡,烹工也有限,但丰盛是无疑的,在以清苦为家风的普济 寺,这是极少见的。吃过了饭,幻空又亲自送他们到祖堂安顿。除了贵宾,一般的俗客是绝 对不可能上祖堂的这间屋子的——尽管这里的设备也仅只有粗糙的木板床和缀满了补钉的厚 棉被而已。一下午,幻空又领着他们在寺院内外的各处参观,普济寺严守佛祖“过午不食” 的风范,晚上是不供饭的。方肃他们碍于幻空一直奉陪,不便有所表示。幻空却看出了他们 的窘迫,送他们回房后,赶紧去端了些执行客人的零食来:“没有什么好的,都是庙里的土 产,诸位聊以果腹吧。”自己则袖了手,靠着床沿端坐。李木子抓过一把一通大嚼之后,含 含混混地对幻空说:
“你不用?”
幻空摇摇头说:
“不客气。”
国内的名山古刹,方肃见得不少。从上上学的时候开始,父亲就常常带着他出差,以后 更是听任他在假期里漫游。在这方面,考古学家一点不吝惜金钱,一心指望着儿了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成千秋业。方肃却对那些特别著名的寺宙有了成见。那些地方如今往往是旅游 胜地,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人老是挤个水泄不通。中国人的向佛,十之八九带了功利的目的: 求发财的、求得子的、求提拔的、求升学的、求长寿的……花了几个臭钱,就恨不得老佛爷 把天下的好处都归了自己。真正像方肃这样来寻一点文化情趣的,没有几个,更遑率寄托灵 魂了。
俗了们终日在生死苦海中沉浮轮回,不俗,倒是怪事。可恶的其实是那些自命脱出三界 的头陀,借了庄严圣境的庇佑,打着普渡众生的旗号,像商人一样争利于市,聚敛财富。许 多地方,已没有耐心仅仅依赖香客的自觉,功德箱之外,收款的台子越设越多,门票费,香 火钱,一年一涨。而这些功德,究竟有多少给寺庙做了整修,给菩萨装了金,只有阿弥陀佛 自己晓得。方肃倒是亲眼见到庙里的住持有了进口豪华车,做法事的和尚们放的是高档音响 。倘若一样的追求享乐也叫修行,那“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又从何谈起呢? 宗教不过成了职业的一种,又有何神圣可言呢?
普济寺超然物外。
普济寺远在云深处,交通艰难,平时香客很少,偶有几个,寂照也严禁庙中收受香火钱 。这里绝对香不到别处的大小寺庙里随处可见的“功德箱”。相反,对远道来的孤苦香客, 庙里还要供斋饭。普济寺的经济来源主要是两方面,一是海内外的诸善信檀越(他们大多是 寂照的法嗣或皈依弟子)的资助,这笔钱基本用于寺院的重建修复;另一方面就是靠寺院僧 众的耗作,其收获用于全寺一百多和尚的衣食和庙里的其它开销。五十年代,寂照上山的时 候,这座祖师最胜的道场只是一座废墟,满目瓦砾,遍地荒草。已临古稀之年的寂照同随行 弟子冒着大风雨搭起茅棚,开始了宏伟的寺院修复工程。从第一天起,寂照就按“一日不作 ,一日不食”的祖训,为普济寺树起农禅并重的百丈旗幡。几十年过去,其间又经“文革” 浩劫,一大片辉煌的建筑群落仍然顽强崛起于草莽丛林。殿堂齐全,如规如仪,规模甚至超 过前代。普济寺宗风再振,心灯复耀,寺誉日隆,以它的守祖训,严规矩,正道风,得到海 内外弟子的景仰。
幻空娓娓地说着,虽然表情没有大的变化,但心理的自豪是感觉得到的。他说的这些都 不是妄语。在普济寺一重又一重的楼堂廊阁里,看到的只有来去匆匆却默然肃穆的僧人。寺 庙的门、窗、柱、阶、菩萨、香案,到处一尘不染,仿佛都用水洗过。院子的石缝中间,杂 草拔得一根不存,而树冠高大的常青树枝叶婆娑,熠熠发光。殿宇里青烟似有若无,帷帐中 佛像金光闪烁。僧人们除了按照分派出去劳作的之外,都在禅堂打坐。这打坐其实是很不轻 松的。方肃在寺庙里的厕所见到,小便池上齐腰高的地方悬着一根固定的碗口粗木杠,如厕 的僧人除了那些身强力壮者,一些体弱或上了年纪的,都将身子前倾靠在这根木杠上,显然 是长久的闭门打坐使他们头眼昏花。然而即便如此,普济寺打坐几日几夜不食不被的和尚还 是大有人在。
灿烂而静谧,辉煌而圣洁,这就是普济寺。难怪它会一下就紧紧攫住了一个寻求解脱的 大学哲学系学生的灵魂。
方肃静静地看着幻空。在炭火的映照中他显得气韵清朗,神采俊逸,但方肃还是很尖锐 地抓住了在他的眉目之间不时倏尔掠过的一丝忧郁。这样一个人何以要皈依三宝,他自己没 有说,别人自然也不便打听。下午,他领方肃参观他的住室时,方肃在他桌上的玻璃板底下 见到两张并列的画片,一张是一帧美女的裸照,一张是一副骷髅的骨架。随后他们去寺外寻 访历代僧塔的时候,在一处塔林见到大约是从山下县城来的一群青年男女,正在头道山门里 的一块空地上野营歌舞。幻空勃然变色,厉言喝斥。把那班人吓得连滚带爬,逃出关去。幻 空还愤愤说:“妖娆作态,污染清境。”李木子说:“普济寺的规矩怕太森严了些吧,为什 么不可以开放些呢?”幻空正色说:“如此严厉,非为别故,有虑此等世俗丑态惑动青年比 丘之尘念也。”方肃当时没有作声,心下对幻空生出几许怜悯。从理论上说,一个人既然遁 入空门,就该明了一切是无生无灭,无往无来的。但理论上的明白是一回事,实在的情感又 是一回事。幻空显然走得并不太远。他对作为文化人的他们的由衷亲切,他对色欲的警或, 无不证明着尘世对他的拖累牵扯。一个人,灵魂留在此处,却强使身体走向与此处对立的彼 处,这样的分裂,该不会是一种快乐自在吧。
方肃说:
“幻空师傅,我正想向你请教一二。”
幻空粲然一笑说:
“不敢。”
“据我所知,禅宗有北渐南顿之分,不知你做的是何种选择?”
“既然来了普济寺,自然是选择了顿悟的法门。”
“既如此,那就该明白生也好,死也好,男也好,女也好,无有生、死、男、女一切诸 相。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啊。”
方肃本来还想说,你又何必视美女为骷髅,视男女欢乐作洪水猛兽呢,那其实不是一种 脆弱了么,但想想又忍住了。幻空是个明白人,话不必说得太透彻。
“是的。”
“那我冒昧问一下,你是无疑的么?”
幻空抬起头,迎着方肃咄咄逼人的眼睛,终于又一笑,说:
“多谢你的点拨。看来,你的研究比我更有心得。”
“笑谈而已,哪里说得上点拨呢。”
方肃很服气:这小子果然聪明。便也笑起来:
“我久堕迷津,这辈子怕是拔不出苦海了。下你这样的决心,想必是很不容易吧。”
“那要看怎样说了。”幻空很热心地说,“顿悟法门,只在一念之间,即便是个屠夫, 放下屠刀,立地便可成佛。自然出家是一件大事,未便随意守的。不过,以先生您的智慧, 不妨先修居士业,淡泊名利,戒止纷争,什么事都可以放开,只多谛视自己的内心。真正做 到这些,欲也就自为抑,心也就自为诤,也便是得了正果了。很惭愧,其实,这些我不说, 您也是晓得的。”
方肃大笑着,一下仰倒在床上:
“你是第二个劝我出家的人了。看来我这六根是留不住的了。”
一边的李木子跟站着大鼓其掌,说:
“那边下山先阉了一根再说吧。”
十
方肃先前读苏东坡的《记承天夜游》,极神往那番寺庙里赏月的情景。如今世上的闲人 倒是多了,但像他方肃这样避开了夜总会、歌舞厅而钻到深山大庙里来的闲人自然还是少的 。一样的夜,一样的月,一样的空寂,一样的“庭下如秋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 也”,氢这些领略一遍,那超拔的感觉同九百多年前也应该是一样的吧。
可是方肃、李木子到底比不得苏东坡者流,不至于为了一点闲兴来吃苦头的。等到月上 中天的时候,他们早蜷缩在寺庙的寒衾里了。半夜里黑炭烧完了火将熄未熄,寒气却从门、 窗、瓦和地板的缝隙里全方位地逼入,把几个省城里来的俗物冻得辗转反侧。
方肃坐起来,拥紧被子,抽烟。他的床靠着窗户,外面是走廊,走廊外面是院子,都是 黑暗中。院子另一面的山墙上,上面一部分是被月亮照出的一大片惨白,下面一部分是一片 嵯峨狰狞的黑色轮廓,那是装饰了兽形的祖堂屋脊和屋顶的投影。这截然相反的黑色与白色 ,在深如海底的静寂中强烈地冲突着,仿佛是一种撕裂人的声音。方肃忽然感觉到一种被世 界所抛弃的悚然。他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怎么一下子就生出来了,恐惧一下子就紧紧抓住了他 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正在发出酣声,说着梦话,他却依旧觉得阴森和孤单。他很孤独。李木 子膜拜并且一直尽可能地模仿他的玩世不恭,但李木子并不完全了解他。母亲说他:“你呀 你呀,高不成来低不就。”父亲说他:“眼高手低,志大才疏”,这些其实都不错的。他把 夏天天当作爱和欲望的极至,不顾一切地想要完全地占有它,不达目的誓不休,结果他抓住 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为了一个错误的目标他放弃的其实是弥足珍贵的。他伤害了小玉, 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恶行之一。小玉走了以后他没有见过她。听说她去了特区。什么样 的命运会在那里等着她呢?一个温暖可靠的窝或是堕落的渊薮?不管怎样,她这一生都不再会 有完整的不带任何阴影的幸福感了。这是他的罪过,莫大的罪过。这一次上山,表面上是寻 佛回禅的闲情,心里面最要紧的是为小玉许个愿。愿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她,愿吉祥的佛的 辉光照耀她的前程,愿她不要沦入苦海,愿极乐的日子常常伴随她。
远远的什么地方,蓦然响起击打声:“达,达达,达,达达”,节奏分明而均匀。细听 是硬木板苔打石地的声音:“达,达达,达,达达”,声音在巡回移动,清脆得没有一丝杂 音。在深深的山,深深的夜,深深的寺院里,这声音一直击打到人的心灵的最深处。
李木子一掀被子坐起来,说:“这是在唤人,要上早课了。”
方肃立刻就想象出:一个僧人,在万籁俱寂中,独自持着苔杖,迈过黑暗的门槛,穿过 清冷的院落,踽踽地走着,坚韧而娴熟她用苔杖击打着一扇又一扇门前的石阶,使人想着庙 堂是怎样的永远醒着,犹如所有佛座前的香灯长明。
然后是相继响起的钟鼓声,低沉而洪亮,悠然而深长,仿佛是从地的深处生发出来,先 是在重重叠叠的寺院殿宇楼阁之间回旋,然后又远出寺院之外,在周遭环立的山峰之间冲撞 激荡。钟声鼓声相间,节奏由缓而急,终至如万马奔腾,排山倒海。万山之巅,庄严梵宫 ,这一片震人心魄的轰然巨响,仿佛是要唤醒一整个浑浑噩噩的世界。
这时候是凌晨三时半。方肃他们连忙穿上衣服,忽匆匆地赶往大殿。
大殿里,众僧已经集齐。上半夜他们跟幻空说想要参观早课的时候,幻空介绍过,除了 生病的、长年坐禅的,以及在大寮、厨房和关口分派了职事的,寺庙中所有的和尚都得上大 殿。殿上香烛明亮,馨钵齐鸣。僧人们一脸正色,双手合十,叩跪礼拜,念诵经文。方肃和 李木子在最角落的蒲团上老老实实地呆着,学着和尚的样子低头、合掌、屈膝。大殿里有一 种森然的气氛,在压迫着他们,使他们屏息静气,不敢稍有放肆。早课持续了两小时。外面,庙召打响了馨板,是上粥座(早饭)的时间了。
殿上的和尚们依旧双手合十,鱼贯走出大殿,悄然进入斋。天未明,斋堂居中的香案上 闪烁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几步之外便渐近黑暗。斋堂上的条桌和条凳都是用木板极简陋地钉 起来的。僧人们默默地依次坐好,等待着斋厨的职事们依次分发碗筷。一声铃后,便响起一 片诵经声。诵经毕,便见几个和尚分别抱着木桶,分发粥、馒头、咸菜,然后才是稀稀溜溜 的喝粥声。李木子趁这时候轻轻碰一碰方肃,提醒说:已经接受了的粥、馒头、咸菜必须吃 完,不得剩下,如果再不要了,就把粥碗和菜碗并排摆放,把筷子架在上面。否则,不断巡 逻的小和尚见你碗空了,又会给你一勺子的。方肃连连点头。粥勉强可以喝,馒头则无法 下咽,面没有揉好,蒸得也不到火候,外面看着熟了,中心差不多还是一团生面。咸菜则更 是难以入口,光是那一股酸味,就让你觉得满口牙齿都已松动。好在他们依旧在最角落里, 和尚们用斋时都不抬头,方肃从口袋里翻出一张餐巾纸,偷偷包起只啃了一口的馒头和那一 小勺咸菜,紧紧抓在手心里,一旦离了斋堂,便找机会扔掉。心里想,皈佛的道路,变何容 易,光是口腹这道关,便不好过。
又是一声铃响,显然是宣告斋事完毕。
粥座之后,僧人们各得其所,上山的上山,下田的下田,打坐的打坐,扫地的扫。僧众 散去之后,方肃他们才得到真真实实地一睹寂照大师尊容的机会。
寂照老和尚是昨天天黑之后回到普济寺的。凌晨三时,又上殿主持佛事,然后又率众粥 座。除了行事说话上的等级之外,用斋以及其他日常生活。寂照同僧众平等无差。在大殿和 斋堂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