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诀-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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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云更不多想,抱着丁典的尸身,从废园的侧门中奔了出去,刚一出侧门,便听得废园中几个人大声惊呼,发现了马大鸣、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尸身。
狄云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这般抱着丁典的尸身,既跑不快,又随时随刻会给人发见。但他宁可重行被逮入狱,宁可身受酷刑,宁可立被处决,却决不肯丢弃丁大哥。
奔出数十丈,见左首有一扇小门斜掩,当即冲入,反足将门踢上。只见里面是一座极大的菜园,种满了油菜、萝卜、茄子、丝瓜之类。狄云自幼务农,和这些瓜菜阕隔了五年,此时乍然重见,心头不禁生出一股温暖亲切之感。四下打量,见东北角上是间柴房,从窗中可以见到松柴稻草堆得满满的。他俯身拔了几枚萝卜,抱了丁典的尸身,冲入柴房。
侧耳听得四下并无人声,于是搬开柴草,将尸身放好,轻轻用稻草盖了。在他心中,还是存着指望:“说不定,丁大哥会突然醒转。”
剥了萝卜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萝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没尝到了,想到了湖南的乡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师妹一共拔了生萝卜,在田野间漫步剥食……他吃了一个又一个,眼眶又有点潮湿了,蓦地里,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全身剧烈震动,手中的半个萝卜掉在地下。雪白的萝卜上沾满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听到那清脆温柔的声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
他登时使想大声答应:“我在这里!”但这个“我”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头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的簌簌颤抖。
因为“空心菜”是他的外号,世上只有他和戚芳两人知道,连师父也不知。戚芳说他没脑筋,老实得一点心思也没有,除了练武之外,甚么事情也不想,甚么事情也不懂,说他的心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云笑着也不辩白,他欢喜师妹这般“空心菜,空心菜”的呼叫自己。每次听到“空心菜”这名字,心中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温柔甜蜜。因为当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师妹决不这样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总是只有他和她两人单独在一起。
当他单独和她在一起时候,她高兴也好,生气也好,狄云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欢喜。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小子,有时那傻头傻脑的神气惹得戚芳很生气,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两个人都咧开嘴笑了。
记得卜垣到师父家来投书那一次,师妹烧了菜招待客人,有鸡有鱼,有萝卜豆腐,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和师父喝着酒,谈论着两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的听着,无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对,只见她挟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边,却不送入嘴里。她用红红的柔软的嘴唇,轻轻触着那几条空心菜,眼光中满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几条菜。
那时候,狄云只知道:“师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这时在这柴房之中,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间体会到了她红唇轻吻的含意。
现下呼叫着“空心菜”的,明明是师妹戚芳的声音,那是一点也不错的,决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误听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这几声呼叫之中,一般的包含着温柔体贴无数,轻怜蜜爱无数。不,还不止这样,从前和她一起在故乡的时候,师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亲切,有关怀,但也有任性,有恼怒,有责备,今日的几声“空心菜”中,却全是深切的爱怜。“她知道我这几年来的冤枉苦楚,对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梦,师妹怎么会到这里来?她早已嫁给了万圭,又怎能再来找我?”
可是,那声音又响了,这一次更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哪里?你瞧我捉不捉到你?”声音中是那么多的喜欢和怜惜。
狄云只觉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胀大,忍不住气喘起来,双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来,躲在稻草之后,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向着自己,正在找人。不错,削削的肩头,细细的腰身,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师妹。
只听她笑着叫道:“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突然之间,她转过身来。
狄云眼前一花,脑中感到一阵晕眩,眼前这女子正是戚芳。乌黑而光溜溜的眼球,微微上翘的鼻尖,脸色白了些,不像湖南乡下时那么红润,然而确是师妹,确是他在狱室中记挂了千遍万遍,爱了千遍万遍,又恼了千遍万遍的师妹。
她脸上但是那么笑嘻嘻地,叫着:“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听得她如此深情款款的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应声而出,和这个心中无时不在思念的师妹相见,但他刚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说我太过忠厚老实,极易上别人的当。师妹已嫁了万家的儿子,今日周圻死在我的手下,怎知道她不是故意骗我出去?”想到此处,立即停步。
只听得戚芳又叫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狄云心旌摇摇,寻思:“她这么叫我。情深意真,决然不假。再说,若是她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第二次举步又欲出去。
忽听得一个小女孩的笑声,清脆的响了起来,跟着说道:“妈,妈,我在这儿!”
狄云心念一动,再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大红衣衫的女孩从东边快步奔来。她年纪太小,奔跑时跌跌撞撞,脚步不稳。只听戚芳带笑的柔和声音说道:“空心菜,你躲到哪儿啦?妈到处找你不着。”那小女孩得意的道:“空心菜在花园!空心菜看蚂蚁!”
狄云耳中嗡的一声响,心口犹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难道师妹已生了女儿?难道她女儿就叫做“空心菜”?她叫“空心菜”,是叫她女儿,并不是叫我?难道自己误冲误撞,又来到了万震山家里?
这几年来,他心底隐隐存着个指望,总盼忽然有一天会发见,师妹其实并没嫁给万圭,沈城那番话原来都是撒谎。他这个念头从来没敢对丁典说起,只是深深的藏在心底,有时午夜梦回,忽然会欢喜得跳了起来。可是这时候,他终于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有一个小女孩在叫她“妈妈”。
他泪水涌到了眼中,从柴房的窗格中模模糊糊的瞧出去,只见戚芳蹲在地下,张开了双臂,那小女孩笑着扑在她怀里。
戚芳连连亲吻那小女孩的脸颊,柔声笑道:“空心菜自己会玩,真乖!”
狄云只看到戚芳的侧面,看到她细细的长眉,弯弯的嘴角,脸蛋比几年前丰满了些,更加的白嫩和艳丽。他心中又是一酸:“这几年来做万家的少奶奶,不用在田里耕作,不用受日晒雨淋,身子自然养得好了。”
只听戚芳道:“空心菜别在这里玩,跟妈妈回房去。”那女孩道:“这里好玩,空心菜要看蚂蚁。”戚芳道:“不,今天外面有坏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还是回房里去罢。”那女孩道:“甚么坏人?捉小孩子做甚么?”戚芳站起身来,拉着女儿的手,道:“监牢里逃走了两个很凶很凶的坏人。爸爸去捉坏人去啦。坏人到了这里,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听妈妈的话,回房去玩。妈给你做个布娃娃,好不好?”那女孩却甚执拗,道:“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帮爸爸捉坏人。”
狄云听戚芳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坏人”,一颗心越来越沉了下去。
便在这时,菜园外蹄声得得,有数骑马奔过。戚芳从腰间抽出长剑,抢到后园门口。
狄云站在窗边不敢稍动,生怕发出些微声响,便惊动了戚芳。他无论如何不愿再和师妹相见,胸间的悲愤渐渐的难以抑制,自己没做过半点坏事,无端端的受了世间最惨酷的苦楚,她竟说自己是——“坏人”。
他见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门口,只盼她别进来,可是那女孩不知存着甚么念头,竟然跨步便进了柴房。狄云将脸藏在稻草堆后面,暗道:“出去,出去!”
突然之间,小女孩见到了他,见到这蓬头散发、满脸胡子的可怕样子,惊得呆了,睁着圆圆的大眼,要想哭出声来,却又不敢。
狄云知道要糟,只要这女孩一哭,自己踪迹立时便会给戚芳发觉,当即抢步而上,左手将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的嘴巴。可是终于慢了片刻,小女孩已然“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只是这哭声陡然而止,后半截给狄云按住了。
戚芳眼观园外,一颗心始终系在女儿身上,猛听得她出声有异,一转头,已不见了她人影,跟着听得柴房中稻草簌簌响声,急忙两个箭步,抢到柴房门口,只见一个胡子蓬松、满身血污的汉子抱住了她女儿,一只手按在她口上。戚芳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长剑挺出,便向狄云脸上刺去,喝道:“快放下孩子!”
狄云心中一酸,自暴自弃的念头又起:“你要杀我。这便杀罢!”见她长剑刺到,竟是不闪不避。戚芳一呆,生怕伤了女儿,疾收长剑,又喝:“放下我孩子!”
狄云听她口口声声只是叫自己放下她孩子,全无半分故旧的情谊,怒气大盛,偏不放下她孩子。左手顺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条木柴,在她长剑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戚芳见这凶恶汉子仍是抱着女儿不放,心中越来越惊,双膝忽感酸软,吸一口气,挺剑向狄云右肩急刺。狄云侧身让过,右手中的木柴当作剑使,自左肩处斜劈向下,跟着向后刺出。戚芳惊噫一声,只觉这剑法极熟。正是她父亲所传的一招“哥翁喊上来”,当下不及思索,低头躲过,手中长剑便是两招“虎踢奔惊风,连山若布逃”。
这柴房本就狭隘,堆满了柴草之后,余下来的地位不过刚可够两人容身回旋,这一拆上了招,处处碍手碍脚。
狄云自幼和戚芳同师学艺,没一日不是拆招练剑,相互间的剑招都是烂熟于胸,这时见她使出这两招剑法,自然而然便依师父所授的招数拆了下去,堪堪使到“老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手中木柴大开大阖,口中一声长啸,横削三招。
当年师兄妹练剑,拆到此处时戚芳便已招架不住。但这时狄云将木柴第三次横削过去时,忽然间手腕一酸,拍的一声,木柴竟尔掉在地下。他一惊之下,随即省悟:“我右手手指被削,已终身不能使剑,我这可忘了。”
一抬头。只见戚芳手中的长剑剑尖离自己胸口不及一寸,剑身颤动不已,她脸上惊愕之情,实是难以形容。
两人怔怔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虽都说不出话来。隔了好半晌,戚芳才道:“是……是你么?”喉音干涩,嘶哑几不成声。
狄云点了点头,将左臂中抱着的小女孩递了过去。戚芳抛下长剑,忙将女儿接过,不知说甚么才好。那女孩已吓得连哭也哭不出来,将小脸蛋藏在母亲怀里,再也不敢向狄云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这许多年来……”
忽然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哪里?”
正是万圭,呼声越来越近,正寻向菜园中来。戚芳脸上陡然变色,低声在女儿耳边说:“空心菜,这伯伯不是坏人,你别跟爹爹说。知道么?”小女孩抬起头来,向狄云瞧了一瞧,见到他这副可怖的神情模样,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外面那男子听到了女孩的哭声,循声而至,叫道:“空心菜,别哭。爹爹在这儿!”
戚芳向狄云望了一眼,转身便出,反手带上柴门,抱着女儿,向丈夫迎了上去。
狄云呆呆的站着,似乎有个声音不住的在耳边响着:“我还是死了的好,我还是死了的好!”只听那男子声音笑问:
“空心菜为甚么哭?”狄云很想到窗口去瞧瞧,万圭这时候是怎么一副模样,可是一双脚便如是在地下钉住了,再也移动不得。
听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后门口玩,两骑马奔过,马上的人拿了兵刃,长相挺凶的。空心菜说是坏人,要捉了她去,吓得大哭。”万圭笑道:“那是府衙门里追拿逃犯。来,爹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坏人。空心菜不怕坏人。爹爹把坏人一个个都打死了。”
狄云心中一凉:“女人撒谎的本领真不小,这么一说,那女孩就算说见到了坏人,她丈夫也不会起疑。哼,我为甚么要你包瞒?你们只管来捉我去,打死我好了。”
两步抢到窗边,向外望去,只见万圭衣饰华丽,抱着那女孩正向内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并肩而行,神态极是亲热。
师妹已嫁了万圭,这件事以往狄云虽曾几千几万次的想过,但总盼是假的,此刻活生生的情景终于出现在眼前了。他张口大叫:“我……”俯身便想去拾戚芳抛在地下的长剑,冲出去和万圭拚命。自己身入牢狱,受了这许许多多苦楚,都是出于眼前这人的陷害,而自己爱逾性命的情侣,却成了这人的妻室。这时候心中更无别念,不是去杀了这人,便是死在他的手下。
但就这么一俯身,看到了柴草中丁典的尸身,见到丁典双眼闭上,脸上神色安详,蓦地想起:“丁大哥临死时谆谆叮嘱,求我将他与凌小姐合葬。我这时出去和万圭这贼子相拚,送了性命半点也不打紧,丁大哥的心愿却完成不了啦。”转念又想:“我求师妹成全此事,只怕也能办到……呸,呸!狄云你这小子,你自己也不肯承担的事,如何去转托别人?你死在地下,有何脸面和丁大哥相见?师妹这等没良心,岂肯为你办甚么大事?”一想通了这一节,终于慢慢抑制了愤激之心。
但他这一声“我”字,已惊动了万圭,只听他道:“好像柴房里有人。”戚芳笑道:“是吗?刚才我见老王进去搬柴。圭哥,我给你炖了燕窝,快去吃了罢。空心菜老是哭个不休,得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万圭“嗯”了一声,道:“柴房里是厨子老王?”抱着女儿,两夫妻并肩去远了。
狄云一时脑海中空空洞洞,无法思索,过了好半晌,伸手捶了捶自己脑袋,寻思:“这柴房终究不能久躲,那个厨子老王真的来搬柴烧饭,那怎么办?我还是将丁犬哥密密藏起,自己溜将出去,到得晚间,再来搬取丁大哥的尸身。嗯,就是这样。”
可是,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个声音在拉住他:“师妹一定会再来瞧我。我这一走,便永远见她不着了。”“再见她一面,又有甚么好?她有丈夫、女儿,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哪会将我这个杀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见她,岂不是徒然的自讨没趣?”“唉,我在狱中等了这许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见她一面,今日岂可错过了这机会?我难道又有甚么别的指望了?只不过是要问问,师父他老人家有讯息么?我要问她,为甚么这么喜新弃旧,我一遭灾祸,立时就对我毫不顾念?”
“问这些又有甚么意思?她不是说谎,便是照实而答。谎话,有甚么可听的?她如照实说了,我只有更加伤心。”
这么思前想后,一会儿决意立刻离开,但跟着又拿不定主意。他向来爽快,原不是这般迟疑不决、三心两意之人,可是今日面临一生中最大的难题,竟不知如何决断才好。留着,明知不妥,就此一走,却又是万分的不舍。
正自这般思潮翻涌,栗六不安,忽听得菜园中脚步轻响,一个人蹑手蹑脚的悄悄走来。那人走几步,便停一下,又走几步,显然是严神戒备,唯恐有人知觉。
那人越来越近,狄云一颗心怦怦乱跳:“师妹终于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