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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白妖-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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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么,两百年哪,真的是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令人厌倦……
  是我,亏欠了那个人,我想要他的原谅,不能原谅,就死不了。
  我看云,只是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活了两百年这么久么?
  我记得,那是因为,他不原谅你。
  井歌重生,生如妖孽。他闯入地府吃了火云兽,地火破土,焚烧万物。
  于是井兔脚锁妖镯,织山为墓,碎魂为桂,镇压百鬼,终熄了这涂炭的地火,还给世间一片祥和的宁静。
  只是为了那对井歌的愧疚,他甘愿违背月誓,屠杀众生。又为了那对众生的亏欠,他甘愿自毁魂魄,拯救众生。他是个矛盾的人,弃世与救世他通通做了。
  可如今,他又为了什么,甘愿躺在这里等她来吃?

  一场月白的花雨的盛况

  记忆潮汐汹涌叠近复倏忽退去,身体里已是翻江倒海的混乱,她伏在他身上,一时分不清她是她自己还是他?唇齿沾血,她埋在他的颈间,眼泪滚珠一般掉出来落在他白瓷般的颈上,一小朵一小朵绽出桂花的形状。
  依稀间,她好似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个祭台上,她一身碎骨瘫在他的怀里。
  他眉眼温柔,轻声说:“我怕你记起来以后会伤心,我帮你杀。”
  那时候,他便已经为了她犯了杀孽,理由只是她想起来会伤心,如此矛盾,他却轻易做到。他怕井歌伤心,又求她留在井歌身边,他明明在墨池幻术织景盼她回来,他明明为了她术法反噬伤了眼睛,他又明明都是为了“井歌想怎样都好”。怎么如此矛盾,他却通通做了呢?
  越是深想,她越是混乱。牙齿松动,却听头顶传来他的说话:“吃了我罢,没有人知道。”
  “呵。”她笑出声来,抬起了头,唇上沾了艳丽的血色,面如鬼魅般惨白凄厉。
  他躺了睡吧,却偏要在九月九这日醒来,又偏要在今日遣散青碧宫里弓彩她们,偏偏流荒当歌和刺啬都在崖上,又偏偏所有人都逃了,山崩地裂又如何,伤亡的人终是没有一个。只有他躺在这里,等着她来吃。
  “你果真是不舍得众生受一点点伤哪……”余音只剩,她的轻叹。
  她仰头看他,长发凌乱沾了血色,大段大段的殷红妖娆掩面,衬得她眸里腥红,嘴角却勾起一丝冷冷的笑意。她翻身下来,曳地离去。
  走到门边,身后传来他的喊声。
  “白妖。”
  只要他这样唤她,她便是再冷情也抬不起脚迈步离去,他给的疼,注定在心上最重的地方,哪怕,早已是个无心的妖怪。
  可是……
  她背对他,面上满满的泪流,捂嘴呜咽,硬是忍住哭声。
  你用命来救苍生,你是佛啊,我这样的妖孽,怎么配得上你?
  肩上环过一双手臂,后背贴来一堵温墙,她被囚于无尽的桂香里。
  “他割肉喂我,他才是佛。”
  她推了他去,哭喊道:“你不要碰我!”你生有花香,我却啃着腐肉,我这样的脏物,你不要碰我。我怕,我怕我会,弄脏了你。
  “白妖。”他伸手出来,眼里有泪,“过来。”
  “不要!”她摇头,狠心退了几步。
  “白妖,你我遇见,白了头发,我给你名,给你脚镯,给你白发,这份情,你不能不顾。”他一字一句,字字落泪。
  “我是妖啊……”她转身出去,头也不回。
  门扉摇动,抖进天光,那光打进他的眼里,那一刻,他的眼里是看得见她离去的样子的。他追出去。
  他知道,若是今日让她走了,他便是真的失去她。他知道她的脾气,她那样的人,一旦钻进牛角尖,便不懂得如何出来,惟有一路下去,死在最尖锐的地方。
  “白妖。”
  她回头看的那瞬间,眼底漫起一场月白的花雨的盛况,满天满地的,都是月白的小花,那人在花中,迤逦站着,发上是永无止境凋落的月白花朵。
  彼此遇见,白了头发。
  她忽然想起那句话来,手指抚上白发,伤心地落泪。
  他伸出手,轻语道:“我爱妖,只是因为妖可以不死,我有万世呢,我要你陪我。你若不成妖,怎么活下去?”
  她朝他走去,赤脚踩在碎石上,却不觉得疼。
  “刺啬说你会吹笛,你吹给我听……”她像个孩子般,突然任性地撒起娇来。
  井兔微垂下眼眉,有些难得的心虚:“那笛断了……”
  她笑,手里举起一管长笛:“你看,它好好的。”
  “怎么?”井兔抬起头,满眼惊喜。
  “我在寒渔池找到的,那时不懂这是什么,只觉得是个值钱的东西,便带回去了,是王……管事拿去修好的。”
  井兔点头,接了长笛过来,放在唇边轻轻一吹,笛声长鸣,呜呜咽咽。
  她闭眼听着,耳里好似传来千里之外山林的风声,幽谷的水声,还有满天,云朵流动的声音。似乎又有重鸟的切切私语,岩石的龟裂声响,还有那恒古的,大地的低迷。
  她睁开眼,已是满眼斑白。即便盈着泪,也再看不出那泪的颜色。
  “你给我的名……”她曲起手指,紧紧揪在衣上,“白发、白镯、白妖……”
  如今你看,我真的,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白色的,妖。
  她站在那里,满身冰冷。
  一眼过去,无一不透着惊心的白。
  她垂首笑着,道:“无论我多么不想承认我是那人,无论我怎样努力地去扮作那个叫白桃的少年,我依然,依然被这惊心的白变回了那人,我是她,我是她啊,从来都是。”她的声音低下去,忽而又明快起来,“可是你爱她啊,你若爱她,我做了她,也是愿意的。”她抬手抱住眼前的人,埋脸在他怀里,“我做回了她,也是愿意的。”
  他放下长笛,下颔抵在她的颈间,声音轻柔:“吃我罢。”
  吃我罢。
  如此三个字,却没有她想听的那句。
  “你也要效仿那人,割肉喂我么?”她仰头看他。
  “吃我罢。”
  “你真想做了佛祖么?”她看着他,双眼盈笑。
  他的额抵在她的肩上,还是那句:“吃我罢。”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穿过他的身体,长指掐在心窝上,狠狠地,穿透了后背。
  她歪着头,在他耳边低语:“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没有心?”她抽回手,举在眼前看,那满手的鲜血,染着她的白,“果然,是没有心的……”
  “吃我罢。”他一动不动,还是那句。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她反复念着那一句,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她开始只是念着,然后声音高了起来,最后,她反复喊着,依然是那句,“我恨你!”
  “吃我罢。”他揽过她的头压在怀里,那流泪的眼藏在她的发里。白妖,吃我罢。不然,你会死的。
  他割肉喂我,他才是佛。
  其实我也是那个会吃人的怪物哪。
  两百年前微洗牢房,人人都以为我是被剜了双目才吃了井歌的肉,他们哪里知道,其实我是知道的,我知道那是井歌的肉,我吃着他的肉还在想,如此,便能一起活下去了罢。
  你看,我才是吃人的怪物。
  我连他都吃。
  我吃了他的肉,还想做佛。
  白妖,我是怪物,你吃了我罢,你吃了我便不用去吃别人的,你活着,帮我去爱井歌。
  好不好?
  “我吃了你,还有谁来爱我?”她在他怀里大喊。
  “有的,”他喃喃轻语,“井歌他会,他会爱你。”
  井歌他一定会爱你,因为我的心,在他那里。
  若是他爱你,也是我在爱。

  在白纸般的面上,炎炎如画

  织墓高崖,忽然长风静止。漫天的月白花朵蹁跹坠地,没入黑泥,化作虚无。
  她说:“好,你说你爱我,你说了,我便吃你。”
  百年的桂树只剩刺破苍穹的枯枝,再也没有月白的花朵掉下来,落在他的眉眼上。
  吃花之人,终被花吃。
  我是甘愿,要给你吃。
  此情此境,好似当年他立在桂树下,她怀揣月刀来见。
  那时她质问他是否对她有一点点爱意,给她脚镯、给她白发、给她名,把她变做叫白妖的女子,可是因为有一点点爱她?
  他听了,却只是笑,那轻淡的笑声引了满树桂花飘落,一瓣一瓣掉在他的眉眼上,跌在他月白的长裙上。他说,我爱妖,如今的你,不过是个人罢。
  然后,她剜心离去。
  她剜心离去的那瞬间,他忽然想起两百年前他把心剜给井歌的样子。那一刻,他便懂得,他是爱着这个叫白妖的女子的。
  因为爱她,所以一次一次看着她走,一次一次逼着她死心。
  他那么那么寂寞的一个人,为什么都把温暖推开了?
  因为他相信宿命,生而不爱,爱而不得。
  他不能,害死她。
  所谓白头人,只不过是宿命遇见,忽然到老。人,走到老处,便得去死。他早已不是凡人,可她还是。
  只是一眼,便走完了一生。
  这是他给她的劫数。
  逆天改命,不怕遭了天谴么?
  他若是怕,便不会在初见时给她妖镯,他给她脚镯便是改了她的命数。
  她本来会死,可他助她,成了画角,成了白桃,成了妖。她的一生,他早已经看透,因为那是他给她的新生,他给她的劫数。他安排了一切,如今,只等她来吃他。
  “好,我说。”他信手拈来一朵白花,放在她的唇上。
  如今,她白发,白眼,白肤,白指,白足,惟有唇,依然余有一点朱红,在白纸般的面上,炎炎如画。那白花挡在她的唇上,遮掩了最后一点颜色。她身若皓雪,忽然融进身后恢弘的苍茫里,天地间,再寻不到。
  “我爱你。”他说。
  生而不爱,爱而不得。
  我若说了爱你,便真的只有死了。
  “白妖。”他弯下身去,在她左足上扣上一个月白的脚镯,右足上,复扣上一个绯红的镯子,那脚镯原在他脚上扣着,如今,他通通给了她,给她妖镯,亦给她魂镯。
  “白妖,你答应了我你要吃我,你答应了要替我去爱井歌,你要做到。”
  “好,我做到。”她如初生婴孩般,用藕白的双臂紧紧圈住他的颈,“我一定做到。”她张口在他喉上,用力一咬,满口桂香。
  我答应你,一定,吃了你。
  “你若真想救我,就该娶我。”
  这死寂的高崖,只余下她冷冷淡淡的言语,昔日繁华,已成灰烬。
  他仰脸遥望着满天的青碧,这一刻,仿佛都看见了,看见了两百年前,流荒国里高大的月树下两个不谙世事的幼童。
  一个流荒井兔,一个流荒井歌,原都是姓流荒的男子,却在一夕之间,国破家亡。
  流荒国,从此湮没黄沙,再无人记得,直到百年前,整片浣都大地,忽然多了一座城池,名唤流荒城。城主流荒旬牧,以白骨为兵,集死士三千,兵临微洗城门之下。
  微洗国大国师宴司恒引祭相搏,终与之两败俱伤,使其退兵千里。
  那时,流荒旬牧和宴司恒相约十日后流翎山一战,败者自缢,胜者得兵三千。
  誓死的一战,流荒旬牧败,送还白骨。
  自此,宴家有了不成文的规定,但凡生子为女,远嫁流荒,做一具白骨的妻,世世代代,不得违背。
  谁也不知道那一战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战后只送回了流荒旬牧的白骨,为什么宴司恒得兵回朝后抱病在家,再不问国事,临终前却对妻儿道:我宴家若生子为女,长女为圣,远嫁中原,终其一生不得返国,世世代代,若有违背,灰飞烟灭。
  百年过去,白骨还是白骨。
  其实,那不过是流荒旬牧的嫁生骨罢。
  那一场誓死之战也不过是微洗国第一任大国师刺啬出现了罢。
  同姓流荒,流荒旬牧的血肉身躯便是朝圣祭终寻不到的上乘祭引。为救井歌,刺啬不得不舍弃他们。
  为了流荒姓氏,流荒旬牧甘愿献出血肉,化为白骨。
  为了微洗国,宴司恒许下诺言,生女便为白骨妻,以偿还流荒旬牧百年寂寞。
  这一切,不过是那些想让自己在意的人活下来的誓言罢。
  刺啬这样,流荒旬牧这样,宴司恒这样,他井兔公子也是这样。
  两百年了啊,他真的,厌倦了呢。

  第 41 章

  “哥哥,你走吧。”
  这已然死寂的高崖忽然响起流荒当歌的声音,循声望去,那个金衣玉靴的男子站在远处,曳地的白花,映着他忧戚的面容。
  “哥哥,我原谅你了。”他重重地,又说了一句。
  “井歌。”井兔仰首看他,“井歌。”他一声一声,喊得极轻。
  “那时候,我也是甘愿要给你吃的,你是我的神,我不能看着你死,我不能忍受你把我留下来。两百年了,从微洗牢房那场大火开始,你便为了我而活,为了别人活,你何必要把苍生担下,这些于你又何干?你说你会救活我,你做到了啊哥哥,我没有心,你便把心给我,你怕我寂寞,把白妖推给我,你要我爱她,也要她来爱我,你要我活着,也要她活着,这么久了,你做的还不够吗?我早已不是当年葬身火海的小小井歌,我是流荒城主,名唤流荒当歌,我已经有力量保护我自己,我不需要你了,你懂不懂?”
  “井歌。”
  “哥哥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离开织墓崖躲开你么?我发现了啊,哥哥,我是在用你的心,爱着那个叫白妖的女子。我是妖孽,你却是神,我怕你为了我,毁了你自己。”
  “井歌。”
  “我答应你,会好好爱她。”流荒当歌朝他们走来,他拉开白妖,用了不容拒绝的力气,他揽着白妖,紧紧地。他在她耳边说:“你也答应哥哥,会来爱我,对不对?”
  白妖,求你答应,求你,让那个人好好活下去,像他所希望的那样。
  好不好?
  白妖掩眉轻笑,那斑白的眼里,忽然谁也没有,她推开流荒当歌便走,头也不回。
  “白妖。”身后,传来井兔的声音。
  她没有停。
  “白妖,你也要我走么?”他问。
  “如你所愿。”她消失的瞬间,仿若融雪,一身凛冽的白化为虚无,再寻不到。
  “白妖,画角,宴朝欢,白桃。”流荒当歌一字一句念着她的名字,“白妖怪,小白桃。”念着念着,那忧戚的目上盈满泪水,胸腔里堵塞着无法言喻的闷痛。
  我啊,是在用他的心,承受你决裂的痛楚。
  你要死,我不敢阻止。
  如今你若自毁,我也是救不回你的。
  可我,只能舍弃了你,来换回我的哥哥。
  我不能容忍我的神在我眼前死去。
  两百年前这样,如今也是一样。
  “你也要我走么?”井兔喃喃自语地又问了一遍,他迤逦站着,满发白雪。
  哥哥,你已经是个瞎子,你看不见她离开的样子,她是要与你我决裂了,是我们伤了她的心。可我不能告诉你这些,因为我要你活着,去过没有流荒,没有织墓,没有微洗,没有井歌,没有刺啬,也没有白妖的生活。那是,属于你自己的生活。求你,走吧。
  “求你,走吧。”他张口,却发出白妖的声音。
  “哥哥,你走吧。”他用自己的声音,又说了一遍。
  他知道只有这样,那人才会信以为真。
  “嗬嗬嗬嗬嗬……”井兔抬眼轻笑,他指捏桂花,步履踽踽。
  他看不见,他离开织墓崖的那刻,早已枯萎凋落的桂枝上,忽然开满了红白相间的小小花朵,每一朵花心都映着那人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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