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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风起陇西-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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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岱很清楚,各级官员的举动与言论也在靖安司的监视之列,当年的廖立事件就是靖安司的杰作。 
  马车继续朝前开去,四个轮子碾压着凹凸地面发出咯拉咯拉的声音;此时天色已晚,星星与月亮已经朦胧可见,而远处的晚霞还没从天边残退干净。两侧半明半暗的岩石与山岭不断向后倒退,车上的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忽然之间,荀诩想到一件有趣的事:马岱何以如此敏感呢?当年他与族兄马超前来投奔刘备的时候,由于身份特殊,兄弟二人总是怕被人怀疑要谋反,因而心怀畏惧,这可以理解;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昭烈皇帝已死,诸葛丞相当政。诸葛丞相虽没怎么提拔马岱,但仍旧把他当做一名称职的高级指挥官给予了充分的信任——从马岱能够前往军技司这么机密的地方就可以看出来——那么他为什么还是提心吊胆总怕被人怀疑自己忠诚度呢? 
  “这还真值得玩味一下。”荀诩斜着眼睛看了看马岱,对方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月光下他的脸颇为苍白。 
  很快马车转上了官道,平坦的路面让马车奔驰的速度更快了。荀诩已经看不太清两侧的景物,于是索性闭上眼睛,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就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唰地一声从一队商贩侧面超了过去,让队伍里的一头驴子惊得尥起蹶子来。 
  “前面是怎么赶车的!大黑天的还跑那么快,不怕翻进悬崖摔死!” 
  其中一名商人指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大骂,同伴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喂,小声点,你看清楚没有?那是赭色的马车,是军车,你找死啊。” 
  旁边几个人忙着安抚焦躁的驴子,可驴子打着响鼻怎么都不肯听话,上颠下跳,背上的两驮货物眼看就要颠散了。这时队伍里一个穿着土褐色丝衫的人走到驴子跟前,右手按住驴脖子,左手按住驴臀,双手发力,驴子立刻被压住了。旁边有人塞过来一把麦穗,驴子一口嚼住,不再闹腾。 
  “多亏了糜冲先生呀,多谢多谢。”商人千恩万谢。被称为糜冲的那个人笑了笑,把手拍了拍,说:“不用客气,大家同行上路,总得互相照应。前面就快到南郑了,可别在最后一段道上出什么纰漏。” 
  “是呀是呀。”商人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于是商队再度重新上路,接下来的十几里路没什发生任何事情。他们很幸运地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城内。队伍在城内广场稍微停留了一下,商人好心地问道:“糜先生不跟我们一起去住客栈吗?我认识这里的客栈老板,能给便宜点。” 
  “不了,有朋友来接我。”糜冲客气地谢绝了商人的邀请,于是两人拱手道别。等到商队离开以后,糜冲自己转向了右边的大街,向前走过了三个路口又转左,他似乎对南郑城的环境相当熟悉。有好几队巡逻队与他擦肩而过,但都没注意到他。 
  糜冲一直走到一家写着恒德米店的店铺前才停下脚,他走到店门前拍了拍门。一个米店伙计没好气地打开窗子嚷道:“没看见这里已经上门板了吗?明天再来吧。” 
  “能不能帮帮忙,我只要买五斗米就够了。”糜冲露出恳求的表情。 
  “多少斗?”伙计斜着眼睛问道。 
  “五斗,不多也不少,多一分您给去点,少一分您给添点。” 
  伙计掏掏耳朵,不耐烦地说:“好吧,你等会,这人真麻烦,五斗米还非今天买不可。”过了一阵,就听到门里一阵卸门板的响动,然后门开了。 
  “快进来吧。” 
  伙计催促着。糜冲迈步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随后伙计张望了一下外面的情况,转头打量了一番糜冲,换了一副表情说:“北边来的?” 
  “正是。” 
  “师君可还好?” 
  “一切安康。” 
  糜冲说完,从怀里拿出那张画着奇怪花纹的黄符纸,递给伙计。伙计双手颤抖着接过去打开符纸,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激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不住念着什么。 
  这时候从后屋走出了三名赤裸着上身、头扎皂巾的男子,还有两名未着簪的长发女子,一老一少。他们一进屋子,就与伙计一同跪倒在地,对着符纸不断叩头,两名女子甚至嘤嘤哭泣起来。糜冲立在一旁,一言未发。 
  最后伙计站起身来将黄符恭敬地收好,把其他哭泣的人搀扶起来,这才对糜冲说道: 
  “我乃是五斗米道的祭酒黄预。汉中不闻师君垂训很久,今日多谢大人送符信到此,叫我等复听师君圣言。” 
  “唔,阆中侯希望你们能尽力协助我,这样他老人家也会很高兴的。”糜冲找了个位子坐下。 
  “使君命令,我们自然是无有不从。”黄预抱拳大声道,“汉中米道鬼卒现在有数千人,祭酒百人,全都奉使君号令。” 
  糜冲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第六章 二月二十六日

  二月二十六日,上午,“道观”。
  “你是说,你怀疑五斗米教与这一次的间谍事件有关系?”
  冯膺拿着荀诩的报告,皱起眉头表示自己的态度。荀诩答道:“是的,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五斗米教曾经被曹魏情报部门当做秘密管道使用,没有理由不认为他们会再利用一次。在第五和第六枚竹简上您可以查到相关的背景资料。”
  冯膺阴沉着脸没有回答,而是机械地翻开了第五枚竹简。
  五斗米教是当年张鲁统治时候流行于汉中的宗教,教主张鲁自称为“师君”,教内中层管理人员称为“祭酒”,而普通的信徒则称为“鬼卒”。五斗米教信徒遍及汉中全境,根深蒂固。张鲁投降曹操迁居到关中以后,五斗米教遭到了蜀国的严厉打击,但仍顽强地在民间生存下来。汉中地区仍旧有许多信徒们搞地下集会,来遥拜已经被曹操封为阆中侯的张鲁。等到张鲁死后,他的儿子张富继承了阆中侯的爵位,汉中的信徒们认为他是教宗的继承人,转奉他为新的师君。
  “目前张富就在洛阳居住,假如曹魏派间谍前来的话,应该会打着他的旗号来换取信徒们的合作。”
  荀诩恭敬地把双手垂在两侧,希望能换取这位主管的首肯。没有他的批准,靖安司没法采取大规模的行动。
  冯膺把竹简搁到了案几上。“这份报告我会考虑的,但现在我们恐怕更加需要的是审慎。”
  “为什么?”荀诩大声问。冯膺不喜欢他这种直言不讳的态度。硬梆梆地回答:“你忘了吗?上次勉县只是逮捕了一名涉嫌杀牛的五斗米信徒,结果就导致一个村的信徒围攻县尉。我军在四月份就要对曹魏发动一次新的攻势,一定要确保后方的稳定。”
  冯膺把“稳定”二字咬得很清晰,他可不希望现在出什么大乱子。
  荀诩有些怒火中烧,他有些不客气地说道:“我会很‘稳定’地去查五斗米教,请您放心。”
  “清查五斗米教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资源。比起这个未经确定的推测,设法保护好弩机技术的源头才是更重要的吧?”冯膺在手里转着毛笔,慢条斯理地回答,他见荀诩脸色不太好,又补充道:“你的建议我会提请丞相府审议的。牵涉到宗教事务,就不是我们司闻曹就能做主的了。”说完随手把这份报告丢到了后面的竹简堆里。
  荀诩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份报告会被压到汗牛充栋的竹简之间,逐渐被人遗忘,直到几百年后的某一天被人挖出来,到那时候无论是五斗米教还是蜀国恐怕都已经灭亡很久了。
  他见无法说服冯膺,只得愤愤地离开道观。冯膺对他的排挤已经到了如此露骨的地步,这让他异常愤怒。迎面狐忠走过来,他见荀诩气色不好,过去打了个招呼。荀诩将报告的事说给他听,狐忠听罢后笑了笑:“荀孝和啊荀孝和,你该好好了解一下官僚世界才是。”
  “我一直以为只要知道谁通敌、谁卖国就够了。”
  狐忠促狭似的挤挤眼睛:“那可是一个充满了含沙射影和闲话的世界,等着我们去挖掘呢。”
  “嘿,这可是我们靖安司的工作……”荀诩有些狼狈地回答。
  “你要的人我下午就把他们调过去,他们可都是些能干的家伙……”狐忠看到冯膺在朝这个方向看来,故意提高嗓音说,然后压低了嗓门:“去查查了去年戊字开头的巡察记录,你会有些收获的。”
  回到自己的办公处,荀诩派人取来了建兴六年靖安司对蜀汉官员的巡察记录。这些竹简上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将荀诩周围三尺以内的空间塞满,仿佛一圈竹制的城墙。
  原则上蜀汉禁止对自己的官员进行监视,但会不定期地派人对一些特定人物——比如马岱、姜维以及一些低级的陇西籍将领与官员——进行“巡察”。
  通过整整一个下午的翻阅,他终于发现了一直想找的东西。这是在去年九月二十六日的巡察记录,监视者的报告里显示在那天有一男一女两名身份不明的五斗米教徒前往马岱的宅邸,谈话的内容不详,但最后那两名教徒被马岱赶出来,马岱却没有报官。在这份报告的结尾有冯膺的批阅:“阅,不上。”意为这不重要,直接归档即可,不必上转。
  “狐忠这家伙还真是厉害……”
  荀诩拿着这份材料,不禁大为感慨。狐忠负责情报解析工作,这份资料他见过并不奇怪,但他居然可以把去年一份并不重要的报告编号与内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就不能不让人感叹了。
  “报告!”
  这时一名侍卫来到门口,神情有些紧张。
  “唔?怎么了?”荀诩把竹简搁下,抬头望去。
  “我们前去调查弩机工匠户籍的人出事了。”
  荀诩一惊,连忙问道:“伤亡如何?”
  “我们的人被打伤了两个,其中一名还伤得挺严重。”
  “对方是谁?”荀诩疑惑地问道,靖安司的对手多是躲躲藏藏的间谍和叛贼,所以调查人员被公开袭击是极少有的事情。
  “呃……”侍卫迟疑了一下,在荀诩的逼视下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是……是魏延将军的部下。”
  荀诩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大了起来……
  ……就在这天清晨,南郑城内的东区第三个十字街口处发生了一起小小的交通意外。一辆拉着干粪饼与草木灰的笨重牛车忽然失去了控制,与刚巧路过的一位官员的坐骑相撞。赶车的农民大概还没有弄明白被冲撞者的身份,用浓重的汉中口音破口大骂。愤怒的护卫们一拥而上,将那这个吃了豹子胆的莽人揪下车来。官员走到农民面前刚要说些什么,那个农民却突然冲到面前抓住他手臂,官员吃惊地向后退去,并重重地扇了这个僭越者一耳光。
  众护卫又是一通拳打脚踢,将农民推到一旁去,然后扬长而去。一直到官员的队伍走远,可怜的农民才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揉揉被打痛的胳膊与背,将牛车重新套起来,一边小声咒骂一边在周围好奇路人的围观下离开。路人见事情已经平息了,也就一哄而散。这种事司空见惯,连做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没什么价值。
  在与农民相反的方向,那名官员骑在马上微微欠着身子,以便遮住身后随从的视线,然后他慢慢张开紧握的右拳,掌心是一团纸,上面写的是:“预备地点甲,午时”。
  糜冲与内线终于接上了头。
  南郑城向西去沔阳方向十里靠近沔水右畔有一处盆地,当地人称神仙沟;整个盆地呈半月形,其间沟壑纵横,呈现出典型的汉中地貌。因为神仙沟不适宜通行,所以本来沿着沔水连接沔阳与南郑的官道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从北侧绕过盆地才继续前行。当年曹操入侵汉中的时候,为了拱卫南郑,张鲁的弟弟张卫在神仙沟中设置了一个大营。后来张鲁投降,这个大营随之荒废,能拿的全被当地老百姓拿走,只剩下断垣残壁。有人说这里中陷外凸,纵沟横锁,正是一个“困”局,因此老百姓们都逐渐不再靠近,连蜀汉官方都敬而远之,任由其破败下去。
  不过今天神仙沟中的废弃营地中却出现了几个久违的人类。他们都是一副平民打扮,站在这片废墟之间,似乎在等候着什么。
  “你们两个,去那边望风,你们两个去另外一边,碰到什么可疑的动静,就立刻通知我。”
  黄预指示四名五斗米教的信徒四处把风,然后不放心地看了看左右,对站在他身旁的糜冲说道:“糜先生,那个人说的确实是这个时辰么?”
  “唔,我们只管安心等候就好。‘烛龙’大人一定会来的。”
  糜冲抿住嘴,双目直直地盯着废墟中的某一处。一阵风吹过,残破的营帐残片呼呼地舒展开来,发出“啪啪”的声音,让置身其中的人油然生出一种空寂的不安感。
  黄预不安地看着四周,尽管已经做了周密的部署,他始终还是觉得有些忐忑不安。这是从蜀汉占领汉中以后他所留下来的心理焦虑症。黄预是五斗米教的热情崇拜者,他的梦想就是在师尊的率领下建立一个纯粹的和谐之国。当师尊随曹魏军队撤出汉中以后,他留下来负责领导剩下的教徒,并在蜀国屡次打击之下顽强地维持着五斗米教的地下活动。
  当黄预在四年前得知张鲁去世的消息,一度难过到想要自杀,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生存意义。但很快曹魏派人过来秘密联络他,告诉他张鲁的儿子张富继承了其父的职位。那个人说皇帝曹睿亲口允诺天下统一以后,会促成五斗米教在张富的旗帜下复兴,于是黄预的希望重新燃烧起来。这一次糜冲的到来让黄预看到了曙光,他认为曹魏的这次行动将会是复兴五斗米教的前奏。
  当太阳划过天顶的时候,“烛龙”终于出现了。看着这个穿着蜀国官服的人一步步走过来,即使是糜冲也不禁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烛龙”是魏国情报部门最宝贵也最隐秘的一笔财富,他在蜀汉内部身居高位,向魏国提供过很多价值极高的情报,但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为确保安全,他很少参与魏国在蜀国的其他间谍活动;这一次为了获取弩机技术,郭刚与郭淮才得以动用“烛龙”来配合行动。
  “衔烛而行,以照幽明。”远处的烛龙传来暗语。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
  糜冲一边回应,一边挥了挥手,黄预心领神会,低声叮嘱了一句“糜先生当心。”然后垂头走远。见到黄预离开,“烛龙”这才走近,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就是从北边来的吗?”糜冲明白两个人见面时间越短,被发现的风险越小,于是也言简意赅将郭刚的计划介绍了一下。
  “呵呵,他的胃口还真不小呢。”烛龙评论说,“不过计划还算周详,很有想象力。”
  “只要一得到相关资料,我就可以立刻着手准备。”
  “唔,你所需要的资料和装备我可以提供,不过你要小心,靖安司的人已经进驻了各个要害部门,他们嗅到了一丝气味。”
  “影响会有多大?”
  “目前他们所知的不多,只能做些宽泛的监视,应该影响不了核心计划。”
  “那就好。”
  “整个行动必须在三月十六日之前完成。不要小看那些靖安司的人,他们和在秦岭地区的蜀军一样纠缠不休。”
  “不过他们会一无所获的。”从糜冲的表情里看不出他指的是靖安司还是蜀军。
  接下来两个人约定了传递情报和装备的方式,随即结束了会面。他们并没有确定下一次的会面时间,那样风险太大。糜冲在临出发前得到过明确的指示,“烛龙”的工作只是提供情报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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