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江湖之绝顶-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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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玉析笑道:“那血蛇是我一手养大,祖叔公又是司药房领主,家主身上更是有母蛇血,我们三个人上去,还用‘雄黄流雾散’?到是你们功力尚浅,先下山吧。”
山顶的气温要比山下高许多。顶峰一汪池水,隐隐竟是红色,冒着热气。走得近了,渐渐看清里面翻转不定的红色,竟是一条条极细长的蛇。
“这些血蛇已经有五岁了,再过二十年,便要成年。”唐玉析道,“到时这山顶恐怕就养不下了,要分派一些到他处才是。”
第二十七章
唐且芳点点头。
那些细蛇上下翻滚,身子互相缠绕,一个劲往池边冲,有些蛇冲到池边,又被其他蛇攀着压下去。蛇群拥挤密集,没命地想游到池边来。
唐从容微微惊异,“它们在做什么?”
唐玉析答道:“它们闻到了母蛇血的气味,以为是母亲来了。”
唐从容面容疑惑。
“血蛇难养,因为它对气候要求极高,又因为母蛇极难得。一条血蛇要长到两百岁才能产子。”唐玉析回禀,“血蛇细长,即使两百年也是如此,一条蛇,总共得血不超过十滴。三年前七叔将母蛇血取走,却没有想到家主的功夫竟已高到如此地步,能将蛇血化入肌肤,从此百毒俱消,百虫不侵。而今家主站在池边,血蛇闻得母蛇气味,自然拼了命也想游上池来。”
血蛇的来历,母蛇血的珍贵,唐从容自然知道,然而唐玉析何以说他身上有母蛇血?还未待他开口问,唐玉析忽然半跪下,“属下恳请家主一事。”
“你说。”
“血蛇生性恋母,而今闻到血气,若是不让它们亲近一下,只怕山顶会有几月不得安宁。”唐玉析恭声道,“请家主将手放进池中,让血蛇稍作亲近,片刻便可。”
唐从容的脸色发白。
把手……伸进……蛇堆里?
唐且芳忽然挨近,拉着唐从容蹲下。唐从容以为他有什么秘策相授,谁知唐且芳忽然捉住他的左手,往池中一探。
池水瞬间漫过手背。
手指掌心没有知觉,手腕处感到一阵阵灼热。
更恐怖的是,血蛇群猛然围了上来,穿过指掌间。
唐从容睁大了眼,恐惧到了极深处,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唐且芳见他脸色青白,安慰道:“怕就别看——你的手又没知觉,它们又不会咬你。”
可惜一个字也进不了唐从容的脑子里,他蓦然尖叫一声,挣脱了唐且芳的手,身子飘起,一掠十丈,几个起落便下了山。
唐且芳吃了一惊,连忙追了下去。
唐从容的轻功堪称江湖第一,唐且芳追得气喘吁吁才在弟子的指引在找到他。
有弟子在旁边伺候唐从容洗手,一面递上手巾,一面激动地盯着唐从容的左手,“家主,这上面便是母蛇血吗?十七堂哥说家主经过药圃时,连黑王都吓得逃命呢!除了母血蛇,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吓到黑王啦——”
唐从容一震,原先被恐惧塞满的头脑一下子清晰起来,重重地将手巾掷在地下,咬牙切齿道:“七、叔、爷!”
唐且芳在门外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在这个火头上进去,此时被点了名,没奈何跨进屋子,脸上扯过一副笑容,“呵呵呵……”
唐从容支走那名弟子,视线落到唐且芳身上,“你——”
唐且芳立刻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的手按进去——”
第二十八章
一根银针擦脸飞过,将他的话堵回去。
“我问你——”唐从容将左手直直伸到他面前,“这朵荷花,是用母蛇血染的?”
唐且芳点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唐且芳摸了摸珠冠上垂下来的流苏,“我要是说因为你现在比我弱,所以更需要它,你当时会不会杀了我?”
当时只是刺上去,就挨了一针呢!唐且芳在心里大叹,“而且说不说它的作用都在那儿了,这世上唯有你这双手能受得了母蛇血的烧灼热气,即使过些时日恢复知觉,血热也早已化解……”说着他一笑,握住唐从容的手,“你可知道,这只手若是剁下来,至少也能卖个几十万两银子呢——
唐从容一皱眉,待要抽回手来,身体深处忽然传来一股极深乏的无力感,全身力气突然被什么抽走,他的眼睛一闭,整个人软软倒下去。
唐且芳一惊,扶住他。
他又睡着了。
这一睡就是多半个时辰。
唐且芳道:“我们还是快些上路吧,耽搁的时间越长,越容易出纰漏。”
唐玉析自是再三苦留,苦留不住,命人奉上精致干粮,恭送马车远去。
马车出了含阳山,唐从容仿佛还有些困倦,靠在车壁上不说话。唐且芳以为他睡着了,仔细看了看,原来眼睛没有全闭上,他正垂着眼看自己的手。
冰晶双手放在狐裘上,嫣红刺青娇艳欲滴。
“且芳。”
“唔?”
“母蛇血对于用毒的人来说,是无上圣药吧?”
“嗯,算是吧。”
“你不必这样照顾我……我还有云罗障。”
“这东西到底有多大用途,谁也说不定呢。”
唐从容有些不满地横了他一眼。
这一眼很快便收回来。心里不知哪个地方有丝说不出来的奇怪,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很不对劲,不由再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且芳,你不会搽了胭脂吧?”
唐且芳瞪眼道:“我老人家天生俊美,何用胭脂?”
唐从容浅笑。他自然知道唐且芳不可能用胭脂,但那嘴唇却比以往红润许多,润泽鲜妍,胜似女子。
各处药圃早已得到通传,两人不得不沿途视察。一路快马加鞭,每一处停留都不超过半天,有一次唐从容险险当着弟子的面昏睡过去,被唐且芳拖着一掠上了马车。众弟子都听说这位年轻的祖辈行为超出常理之外,这一下果然见识到了。
这样走走停停,花了近一个月才赶到娑定城。
城中神兵无数,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兵器买卖地。更兼一直为大晏军队提供精良兵器,甚为当朝器重,在朝在野,都极有分量。
然而它的所在地,却一直如同迷雾。
去过的人只知道首先要去一个小镇上找一个老婆婆。找到老婆婆之后,如果城中同意了,老婆婆会给你喝一碗汤。然后你会小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一个鸟语花香屋檐飞翘的所在。
第二十九章
因为这样,许多人都叫那位老婆婆为“孟婆”。而那碗汤,当然就是“孟婆汤”。
唐门家主要拜见娑定城城主,自然不用喝孟婆汤,只需要孟婆代为传达。就在孟婆传讯的工夫,唐且芳和唐从容看到有两人打马而来。
左边是一名女子,梳高髻,一身红衣,灿然如浴火凤凰,眉心一道细直红芒,若隐若现。
右边一个白衣蓝袍,似月边白云一样皎洁清秀,肤色白皙纯净犹胜少女,正是唐且芳的死对头,唐从容的好朋友,药王谷大弟子,央落雪。
没想到这样巧。
那名女子唐且芳没见过,唐从容却认得是城主亲女,娑定城第一铸剑师,百里无双。
百里无双与唐从容在虚余山相识,唐且芳她没见过,央落雪则是视若无睹,两人与唐从容打了招呼,却将唐且芳晾在一边。
唐且芳“切”了一声,走开。
央落雪见唐且芳走开,才下马走向唐从容,在茶寮坐下,“你来这里可是找我?”
唐从容点头。
央落雪一搭他的脉门,看了他一眼,“你一下吃了多少颗回春丸?”
“六颗。”
央落雪一哼,“能活到我面前,算你命大。”收回手,道,“所幸你当即将药力宣泄不少,已无大碍,身体有什么问题?”
“时常无端睡着。”
“睡多久?”
“长则半个时辰,短则片刻便醒。”
“那便无事。”央落雪道,“等你的身体慢慢恢复元气,自然会好——谷中有急事,我得赶回去,你身上的寒气我会回谷想办法,如果再有事,就来药王谷找我。”
他少有这般行色匆匆的时候,唐从容知道药王谷必定出了大事,也不多话,“我知道了,你上路吧。”
央落雪站起身来,忽然道:“你暂时无事,可你那老不正经的祖叔爷恐怕有大祸临头。”
唐从容一震,“怎么?”
“他的眼角有淡红色晕,嘴唇更是鲜红欲滴,乃是中毒之兆。不过那老小子整天泡在毒药堆里,本身就是毒物,中不中毒也没有区别。”说这话的时候央落雪望了望唐且芳所在的方向,三人当年都是朋友,自那次化骨粉事件之后,央落雪和唐且芳才翻脸成仇。然而这仇,大半只是赌气,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想到当年情分,央落雪忍不住道,“——老小子一向喜欢小孩子,为何要把自己弄得断子绝孙?”
“且芳中了断子绝孙之毒?”唐从容大吃一惊,“怎么会?”
“不是断子绝孙的毒……却有断子绝孙的作用……奇怪,老小子的毒我哪样不知道,这种毒却从未见过……算了,他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央落雪走出茶寮,翻身上马,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唐门毒药,我唯一不能解的,唯有天香。难道,他自己先中了天香之毒?”
第三十章
说罢翻身上马,同百里无双远去。
唐且芳待他去得远了,方走过来,问道:“那个蒙古大夫怎么说?”
唐从容没有回答,一双眼睛牢牢盯在唐且芳脸上。果然,眼角有淡淡红晕,嘴唇也异常鲜红。唐且芳原本生得俊美,这时看起来更有一股荡人心魂的艳气。
是的,这变化是异样的。只是自己天天跟他朝夕相处,除了觉得微微有些不同外,反而不会太过注意。
唐且芳摸了摸脸,“看什么?”
唐从容没有说话,无声回到马车上。
唐且芳眉头一皱,上车便问:“央落雪怎么说?有没有开什么方子给你?”
唐从容只默默地看着他,温婉的眸子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唐且芳知道他越是沉默事情便越是重大,一颗心不由悬了起来,声音微微颤抖,“难道,难道他也没有办法……”
“我没事。”唐从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且芳,把天香的毒方告诉我。”
“你要它干吗?”唐且芳一愣,“我在问你的身体,这样无端的昏睡何时才能结束?那蒙古大夫有没有帮你治——”
唐从容厉声打断他:“告诉我毒方!”
他一向温婉,十三岁后从未有过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
唐且芳一怔。这一怔就像是风骤然停歇下来,鸟收敛了羽翅,花停止了扶摇,他脸上的表情一直是流动的,而此刻却像是凝固住,“你要毒方干什么?”
“给我。”简短的两个字,不容拒绝也不容置疑。
唐且芳忽然一笑,红唇鲜艳,“天香毒方,只有司药房的领主才有资格看到,哪怕你是家主也不行。这是祖宗规矩,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不管什么规矩。”唐从容紧紧盯着他,“——把毒方给我。”
唐且芳微微偏过脸,“毒方繁复,我并没有记全。”
唐从容眼中有层薄雾,虽然尽力压制,还是涌出泪光,“你已经开始炼制天香?”
他这副神情让唐且芳蓦然一震,一个“是”字到了嘴边,居然吐不出口,下意识地点点头。
“你是不是……是不是……”唐从容深深吸了口气,才能接着说下去,脸上竟有一分凄苦,“……是不是已经中了天香之毒?”
唐且芳一惊,即刻扬眉反驳,“哪里有这种事?我怎么会毒到自己——”
坐在对面的唐从容蓦地扑过来,唐且芳以为他又是昏睡过去,伸手扶住他,这一伸手,才觉出不对——他的指间夹着一枚银针,在唐且芳的唇上刺了一下。
殷红血珠溢出来,银针的一端迅速变黑。
再也无所遁形。
身为唐门家主,唐从容一看这半截黑针,脸色蓦然灰败,“果然。”
虽然不是断子绝孙之毒,却能破坏人的身体机能,再炼下去,唐且芳的血脉永远不可能在世上延续下去。
第三十一章
唐且芳有多喜欢小孩呢?在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到襁褓里的孩子就走不动路。
唐门每一个孩子都喜欢他,每一个母亲都喜欢他。
啊,那天,他道:“从容,快点娶妻。”
“唔?”
“生个女儿,过继给我。”
“——我的女儿是你的重孙女,怎么能过继给你?”
“那无所谓,我喜欢就好。”
他抱着孩子时的神情异样温柔,现在唐从容才从那温柔里面觉出一丝苍凉。
炼天香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是最清楚的一个人啊。
这样的念头每转一处,唐从容身上的寒意就多增一分,身体颤抖起来,声音也颤抖起来:“傻子……你父亲为什么没有炼成天香?你祖父为什么没有炼成天香?他们都不去炼,你去炼这个害人害己的东西干什么?!”
唐且芳慢慢将唇上的血珠抹去,忽然低低一笑:“谁说他们没有炼?想想那可怕的毒效,任何一个用毒的人都会兴奋得颤抖起来……从容,天香的威力,甚至在花漫雨针之上——我有许多次,也忍不住想去炼……”他说这话的时候,鲜艳如血的嘴唇开合,隐隐竟有噬血夺魂的异样艳气,他的目光落在唐从容脸上,眼神才一点一点清朗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眉角眉梢上的笑意变得同往常一样,珠光蕴彩,“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想要司药房领主世世代代的位置,我只想做个正常人,做丈夫,做父亲,也让我的妻子可以做母亲。”
唐从容的神志被他的话夺去,震惊地圆睁双目,“他们炼了?”
是的,是的,身为司药房领主,炼天香是毕生的职责,怎么可能不炼?但如落雪所说,天香毒气会损伤人的生理机能,他们岂不是……
“是,他们都炼了。”唐且芳眼神微微迷蒙,“天香太过霸道,炼制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被毒气熏染。”“可是,如果你祖父炼了,怎么会有你父亲?你父亲炼了,又怎么会有你?”唐从容隐隐明白一件事,却又不敢相信,一心只往好处想,“——你们已经炼出解药来了?”
唐且芳仰头靠着车壁,眼睛望着车帘,又透过车帘望向某处虚无,忽然道:“从容,我那年触犯门规,是故意的。”
那是唐且芳十五岁的时候,炼药不慎,几乎毒杀几十名唐门弟子。伤及同门,按家规要被逐出唐门。唐从容在父亲面前跪了一夜,求父亲网开一面,留下唐且芳。家主还没有回答,唐且芳却执意要走。
“你要走?”十二岁的唐从容声音尖利,在寒气里久跪的面孔有些苍白,眼眸却是深黑的,黑洞洞令人绝望,“你要走?”
少年唐且芳默立在夜色中,低低道:“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里——”
一根极细的针打断了他的话,银芒擦着他的面颊飞过,一向温婉知礼的少家主攥着他的衣襟,“我不许你走!我会让父亲答应让你留下,你只是犯了一次错,改过就是,为什么要走?叔公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走了谁来当司药房领主?我不许你走!”
第三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