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说百物语-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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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脚下淌着滴滴鲜血。
姑娘连忙拨开木柴,只见一条蛇浑身浴血,痛苦挣扎。
原来镰刀从这条蛇的颈子下方斜斜划过。
见状——姑娘吓得惊魂失色,连忙抛下蛇逃回家中。
隔天夜里。
有一负伤青年卧倒姑娘家门前。
虽然因伤衰弱不堪,但此青年身形端正,容貌俊美,老夫妻与姑娘便将青年搀扶进门,为其疗伤。
由于一家人费心照料,青年终得以康复,并于此时与姑娘坠入情网。
姑娘恳请青年留下。
老夫妻亦如此期盼。
毕竟是救命恩人,青年也不得不从,便成了这户人家的女婿。
此后——
财运开始降临这户人家。
由于好运接二连三,财富滚滚而来,不出一年,老夫妻便成了巨富。
日子十分幸福。
富足的日子,过起来当然畅快。
老夫妻与姑娘,这下终于得以顺心享受如意人生。
不过——
财富引来欲望。
欲望引来邪念。
邪念导致心术不正,心术不正使人与幸福渐行渐远。
渐渐的——
嫉妒、羡慕、怀疑、轻蔑一一涌现,争执、藐视、谩骂、嘲讽时时蔓延。
待这一家人回过神来,姑娘与老夫妻这才发现——自己虽是家财万贯,但却也坠入了不幸深渊。
而姑娘这下发现,自己的夫婿,原来就是那时的负伤蛇。
原来那条蛇为了复仇,召来金银财气——
藉此夺去了姑娘的幸福。
【贰】
渡边(注:位于今大阪市北区中之岛,座落于堂岛川上之渡边桥一带)有一老祠,名曰药师堂,乃源三左卫门翔之祖先宗祠。翔任马充(注:又作马助,七世纪至十世纪之日本律令制时代的官阶,源自唐朝的典厩,分为左马充、右马充)时曾修缮此堂,见木板屋顶年久失修而多处腐朽,欲除旧换新,却于拆除旧板时惊见一巨蛇,身躯为一大钉所刺而无法动弹,却仍一息尚存。此堂搭建至今已有六十余年,期间此蛇竟能负伤存活,其寿命之长实令人啧啧称奇。而此蛇贴身之木板内侧,宛如曾抹油清理般光滑油亮,原因费人疑猜。此乃根据翔本人亲口叙述,绝非杜撰——
「这个『翔』是何许人?」
源三左卫门翔,可就是鼎鼎大名的渡边纲之子孙源翔?矢作剑之进问道。
应该是罢。由于对此人家谱并不熟悉,被矢作这么一问,笹村与次郎也只能漫不经心地搪塞
「想必是罢。源三左卫门翔乃泷口大夫揔官传之子,四代前的先祖应该就是赖光四天王之一,也就是曾收伏妖怪的渡边纲(注:相传赖光与四天王曾于邻近今渡边桥不远处之大江桥收伏大江山酒吞童子)。」
剑之进虽是东京警视厅的一等巡查,却精通古典文献,对此类传闻知之甚详。
至于与次郎,则不过是对此类故事——即怪异或不可解之奇事——多少有点儿兴趣,虽爱好浏览古书,但论及历史却完全是个门外汉,完全弄不清谁是谁的孙子或儿子。
渡边纲可就是金太郎?仓田正马问道。
喂,那是坂田金时罢?涩谷揔兵卫面带怒色地说道。
正马仿佛是为了炫耀自己曾放过洋,今日也穿着一身与脸型毫不匹配的西洋服装。或许是大伙儿看惯了,他这身行头如今看来似乎显得匹配了点儿,但这下却还是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仪态仅能以滑稽形容。
至于担任剑术师父的揔兵卫,虽已剪掉了脑袋上的发髻,依然不脱一副武士风貌,挺直背脊的坐姿看来虽是颇具威严,但也格外暴露出此人与时代是何其脱节。
就别管渡边纲还是金太郎了,与次郎说道:
「咱们今儿个不是来谈蛇的么?」
没错没错,剑之进说道:
「咱们的确是来谈蛇的。瞧你们一副事不关己的,弄得咱们都给岔题了。」
「岔题的是你自己罢?金时不就是你自个儿提起的?」
「我提起的是渡边纲。傻傻地提到金太郎的,可是这个傻愣愣的假洋鬼子呀。」
瞧你说的,被剑之进如此揶揄,正马不服地驳斥道:
「矢作,看来被笹村抢了锋头,还真教你恼羞成怒了。」
「我哪儿恼羞成怒了?况且,哪来什么锋头?」
「找这种老掉牙的历史故事来旁征博引,不正是你这一等巡查大人的得意伎俩么?开口闭口净是些往昔传闻、远古记述的,还笑我是个傻愣愣的假洋鬼子呢,你自个儿不也是个装疯卖傻的假圣贤?」
正马乘机报了一箭之仇。
与次郎呀,你瞧瞧,一对傻子和疯子正吵得不可开交哩,揔兵卫开怀笑道。
随他们去罢,与次郎回答。
一伙人就这么闹哄哄的,丝毫无法回归正题。
「剑之进,我可是看在你再度为难题一筹莫展的份上,才费神为你找来这史料的。为何不能好好听听?」
没错没错,揔兵卫起哄道:
「喂喂,与次郎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来这本艰涩古籍,大家若不洗耳恭听,岂不是太亏待他了?」
这番话根本是又一阵揶揄。
「谁说咱们没洗耳恭听了?喂,与次郎,你方才朗读的,可是《古今著闻集》?」
剑之进一脸不悦地抚弄着胡子问道。没错,听到与次郎如此回答,剑之进又语带迟疑地说道:
「果不其然。《古今著闻集》是没什么帮助的。不过,看你深谙古籍,以前是否就读过这篇东西?」
「噢,即使读过,也不记得了。不过,谁说《古今著闻集》没什么帮助?若硬要挑剔——」
「你也同意此书过于古老罢?」
这点与次郎的确同意。这回,剑之进想必又是为某桩难解案件伤神。若是如此,欲以此书佐证,这资料的确是太过时了。
「不过,剑之进,你自己不也说过,资料是不分新旧的?记得你曾言,若这类自然原理自开天辟地以来皆是永世不变,那么不分古今东西,理应都适用才是——」
当然适用,剑之进回道:
「我不过是认为这《古今著闻集》乃所谓的说话集(注:说话意指传承自古时的民间传说故事,将之集结成册即为说话集),是一册以教化众生为目的之文献,可信性或许略嫌稀薄。其中不少故事,甚至可能源自唐土或天竺。」
说话和普通的故事有何不同?正马问道。
被这么一问,剑之进也不禁双手抱胸思索了起来。
「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你这问题哩——」
「这文章确实地记载了何年何月发生了什么事儿,看来并不像是纯属虚构的戏作。」
「没错。」
剑之进依旧双手抱胸地同意道。
「原来如此呀。」
正马颔首说道:
「矢作,你的意思是,这种东西写得唠唠叨叨的,所以不值采信?」
「我可没说它不值采信。」
你这家伙可真是别扭呀,正马舒展坐姿,伸直了双腿说道:
「总之,这篇东西毕竟是在迷信充斥的时代写成的。我并没有眨低信仰的意思,但倘若一切都得牵扯上神佛法力或因果报应,可就不该轻易采信了。」
这端看如何解释罢?与次郎插嘴道:
「难道你认为这篇文章的内容是否属实,与记述者对这件事儿的解释毫无关系?」
喂,与次郎——揔兵卫高声说道:
「乍听之下,你这番话似乎有点儿道理,但照你这道理,咱们对鬼魂或妖怪跳梁的传言不就都得全盘采信了?」
「为什么?」
「突有暴雨袭来,某坟地不住鸣动,又见天现龙踪——均为某山之某神降怒于人间使然——看到这种记述,咱们读者真不知该相信几分。作者的用意,想必是为了昭告神佛灵威,故即使虚实混淆,也不以为意。但虽可能突降暴雨,但哪可能跑出什么龙来?至于坟地鸣动一项——则是虚实难判。倘若写成突如降雨,坟地鸣动,并相传天现龙踪,那么或许坟地鸣动一项,也就不至于难以采信了。倘若作者于撰文时未抛神佛信仰,是虚是实,岂不是教人难以判断?」
只能说是虚实不分罢,正马下结论道:
「总之,我国已是文明开化之国,时下的有识之士,不应再以《今昔物语集》或《宇治拾遗物语》一类古籍来充当资料佐证。笹村,我想说的是矢作奉职之处乃东京警视厅,而非奉行所。堂堂一介捕快,岂能以虚构故事充当办案参考?」
且慢,正马伸手打断了剑之进的发言。
「在下可没劝他全盘采信。再者,要说此类古籍上的记载全是胡言乱语,不足采信——未免也过于武断了点儿罢?」
「有哪儿武断了?」
「噢,姑且不论撰写此类记述的动机或用途,难道这类记载完全不具任何历史价值或资料性?以方才揔兵卫所举的例子来说,姑且不论飞龙现踪及坟地鸣动两项,至少也记载了某年某月某日降雨的史实不是?降雨这点应是毋庸置疑,难道这则记述完全算不上资料?」
「知道古时某月某日的天气,哪有什么用处?」
这些记述可没写得这么露骨,剑之进瞪向揔兵卫说道:
「尤其是与次郎找来的这册《古今著闻集》,与其他故事集相较,乃是以较为平素的简洁文体所记述的,而且不仅载有年号及地名,甚至就连体验者的出身都记得清清楚楚。因此,在下才认为……」
「亦即——由于上头写有根据渡边纲之子孙亲口叙述,便代表它值得采信?」
揔兵卫生着刚硬胡须的脸孔随着怒气不住抖动地说道:
「哼,这种东西不都是随人写的?」
「虽然此文内容,以今日的眼光看来似乎是迷信,但并不代表就是子虚乌有,甚至还应将它视为先人所留下的珍贵记录。难道你不认为,知道几百年前的天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儿?」
与次郎老老实实地附和道。
对与次郎而言,比起前去遥远异国一游,回溯往昔之旅绝对是更教人心动。故虽丝毫不怀正马那般对外游的向往,但若有机会一窥往昔,可是绝不会错过。
珍贵记录?揔兵卫语带揶揄地说道:
「倘若是载有藏宝地点,或许真称得上珍贵,但蛇可长生不死的记载,是哪儿珍贵了?」
「不——当然珍贵。在下原本也以为此类故事不足采信,但此文既然记载得如此明了,难道不足以佐证的确是真有其事?」
看来,蛇果真能长生不死,剑之进下了如此结论,接着便向与次郎致谢道:
「这资料可真是帮了我个大忙哩。或许这下就能省了麻烦的审讯。不过,若是能再添点儿旁证就更好了。」
傍证?揔兵卫可不甘心就此罢休:
「你这是有完没完?难道你们这些当官的,非得拘泥于这些无关痛痒的细节不可?」
「这哪是无关痛痒?」
「当然是无关痛痒。哪管是哪册书上如何写的,这点道理不必详究陈年古籍都该知道。蛇是绝无可能活上数十年的。想不到,你竟然愚蠢到这种地步。」
揔兵卫痛斥道。
这番话的确有理——与次郎也不得不同意。虽然似乎和与次郎起初的态度略有矛盾,但不论对《古今著闻集》中的记述是信还是不信,这的确是个不争的事实。
哪管是蛇还是蜈蚣,虫鱼等畜生是绝无可能活上数十年的。俗传龟有万年寿命,但又有谁看见过哪只龟活到这岁数了?依世间常理,这类畜生的寿命皆属短暂。
当然,与次郎并无可兹证明此一常理的学识,但也认为既然这类畜生大多短命,这常理应该就是八九不离十了。总而言之,世上是不可能有蛇能活到这等岁数的。
不过,与次郎心底还是期望世上真有这种奇事。不,与其说是期望,不如说正是出于这份殷切的渴盼,才会促使他特意去找来这则故事的。因此,对揔兵卫的一味否定,与次郎多少还是心怀抵抗。
不过。
再怎么说,蛇能活上数十年这种事儿,毕竟教人难以置信。
即使一脸怅然若失,剑之进还是奋力回嘴道:
「竟敢骂我愚蠢?这下非得告你辱官不可。」
「万万不可呀。将他这种莽夫给关进牢里,岂不是要把囚犯们给吓坏了?」
正马起身制止了两人的争执:
「好了好了,此处狭窄,不宜喧闹。涩谷,你生得粗野也就算了,别连话也说得如此下流。至于矢作,你该不会是因为上回那桩案子尝到了甜头,这回又一心想立功罢?」
正马指的案子,就是不久前那桩两国油商的杀妻案——在巡查同侪间称之为「雷球事件」的案件。
当时,一伙人也曾为了那鬼火还是妖火的真面目多所推敲。剑之进就是以那时获得的结论为契机,一举看破案情真相。事后,也因此博得了矢作一等巡查立下彪炳功绩,办案有如快刀斩乱麻的美誉。
这位名巡查抚着一撮整齐的胡须说道:
「在下在乎的,并非是否能立功。」
「那么,会是什么?」
「身为一等巡查,在下肩负官府人员之义务,非得以合理手段尽速解决此案不可。」
这义务和蛇又有什么关系?正马问道。
「你还是没触及重点。」
没错,揔兵卫也附和道。
继上回的雷球事件,这回剑之进所提出的疑问——便是这关于蛇的生命力的问题。
三日前——
剑之进邀来与次郎等三人,并向一伙人询问:
——大家可知道,蛇的寿命大抵是多长?
并暗示蛇可能十分长寿。
但长寿两字可谓十分暧昧。也不知这形容究竟是指十日,还是一年。端凭话题的内容而会有所出入。
经大伙儿一问,剑之进便回答有七十年。
倾刻间——一行人的对话便起了怪异的转变。
若是七年或八年尚且能接受,但若是七十年,可就教人难以采信了。
以理性主义者自诩的揔兵卫对这答案嗤之以鼻,正马这假洋鬼子闻言也只能耸耸肩。但与次郎却声称记得曾在哪儿读过类似记述,经过一番追溯,便找出了这册《古今著闻集》。
你这是碰上什么样的案子了?揔兵卫问道:
「捉贼与蛇的寿命长短能有什么关系?我看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不如好好磨练剑术比较正经。」
「在下和你都已不是武士,无须再披挂长短双刀。如今还花工夫学习挥舞竹刀,哪能有什么用处?」
我至今仍是个武士,揔兵卫回道:
「只要骨气尚存,即便剪掉了发髻,武士依然是武士。」
「光凭骨气哪能办案?」
重要的是这里头有什么东西罢?剑之进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
「如今,有蒸汽火车飞快疾行,瓦斯灯终夜大放光明,更有电报机接收远方音讯,武士那只晓得砍砍杀杀的骨气,老早就无用武之地了。在这时代,凡事都得动脑才能解决。」
「矢作所言甚是。」
大概是害怕在西装上留下绉褶,正马端正了坐姿说道:
「欧洲的警察机关可是十分有绅士风度的。文明国家的捕快,绝不会野蛮的以利刃威吓,或以棍棒捕人。不过。」
他们可不会在意蛇能活多久呀,话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