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说百物语-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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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毕,伊三郎先生使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蛇剥离,并将之塞回原本藏身的石箱中——最后还将箱盖给盖了回去。
唉。
用尽这最后一丝气力后,伊三郎先生便自古冢跌落。
就此断了气。
没错。
如此一来,不就证明村众全都错了?倘若伊三郎果真为蛇神召使,哪可能为蛇所咬?这下眼见其死于蛇吻,可就证明伊三郎既非蛇所幻化、亦非蛇神召使了。
再者。
村众还悉数瞧见,冢上果真有蛇。
既然如此——足可证明蛇灵盘据的传说果然不假。
而且,一个教自己给逼上绝路的无辜男子,竟然还愿牺牲一己性命如此请托。这下,可真是说不过去了。
唉。
村众只得向口绳冢一家赔不是。
但区区歉意,哪可能挽回一切?
众人便厚葬了伊三郎先生,为自己所犯的错致歉,并立誓往后对口绳冢一家绝不排挤、或以异样眼光看待。甚至决定——将口绳冢视为此村之守护冢。
这已是七十年前的往事了。
是的。
没错,当时石箱中便已有蛇了。确实是有没错。
不过,请各位仔细想想。
众人的确看见咬上伊三郎颈上的蛇。但可无人亲眼瞧见蛇原本藏身石箱中,村众不过是采信了伊三郎先生之说词。
没错,也不知伊三郎先生这番说词,究竟可信几分。毕竟人已辞世,无人能确认此事之真伪。
当时,古冢上尚无祠堂,仅有一口窝。此外,虽说有明月映照,但事发当时毕竟是夜里。冢上虽是寸草不生,但即便有条蛇藏身其中,想必也不易为人所见。
因此,老夫对当时箱中是否真有蛇藏身,一直是多所存疑。
噢?
真相究竟为何,老夫还真是不清楚。
这乃是因为……
当时村众皆避讳谈及所使然。虽说已是陈年往事,但不少当事人依然健在,伊三郎先生之子——伊佐助先生也尚在村中。毕竟人言可畏,故与其说是禁忌,称之为顾虑或许较为恰当。往事就是如此。只要长年未经提及,真相终将为人所遗忘。
不过。
老夫造访该地时,当年的证人仍有几名尚在人世。随着岁月流逝,证人们也较敢于开口了。故此。老夫方才有幸听闻此事。
是的。
当时,伊佐治先生亦已辞世。
没错。
老夫造访该村时,伊佐治先生业已辞世。不,毋宁该说,正由于伊佐治先生辞世,老夫方才造访该村。
没错。
起初,老夫仅听闻有人死于蛇灵诅咒。
当年的老夫就是爱看热闹,只要听闻某地有任何古怪传闻,随即动身造访。如今想来,当年丝毫未顾及当事人的感受,还真是缺德呀。
唉。
自此事之后,老夫便未曾再离开过江户了。噢?理由为何?说到理由,老夫自个儿也不记得了。总之,当年老夫仍是个坐不住的小伙子。
一听闻此类传言,便立刻赶赴该地。
传言指称,此事乃蛇灵逞威使然。
根据当年的斋七老爷亲口陈述。
事发当时,伊佐治先生试图捣毁古冢。
至于斋七先生的真正出身,乃伊三郎亡故后,入赘此户人家之赘婿善吉先生之子,与伊佐治先生乃同母异父之兄弟。善吉先生早已于多年前亡故,而其妻——即伊佐治先生与斋七先生之母,亦于事发前一年辞世。
当时,伊佐治先生年约三十五、六。
斋七先生则是年约三十。
噢,稍早老夫亦曾提及,当时此事已被村众视为陈年往事,几已无人议论。
任凭老夫如何努力打听,均无法判明古冢之由来。
斋七先生指称。
事发当日,曾有一僧侣来访。
据传,此僧侣曾向伊佐治先生询问许多事儿。至于问了些什么,斋七先生也不清楚。
仅听闻僧侣曾提及蛇。
没错,蛇。
亦曾提及负伤蛇。
没错,负伤蛇。
噢,这就一身行头看来,这僧侣似乎是个虚无僧(注:普化宗之蓄发托钵僧。头戴名曰天盖之深编笠,身披袈裟,沿途吹奏尺八游走诸国。江户时代几乎为无主武士,即所谓浪人化之。亦作普化僧或荐僧)。因此,也不知是否真是个和尚。
听来还真教人毛骨悚然。
是的。
事后,伊佐治先生便开始向村众打听当时的真相、以及自己出生后的事儿。老夫这么个外人,之所以能简单地问出些许结果,或许也得拜伊佐治先生先前的询问所赐罢。
许多话只要说开了,事后再提起便非难事。
不过,面对伊佐治先生时,众人想必仍是难以启齿。
对此事,众人依然是心怀愧疚。毕竟自己便是将伊佐治先生之父逼上绝路的元凶。不过,伊佐治先生亦属当事人之一,若是问起生父当年殒命的经纬,村众也毫无藉口隐瞒。
唉。
不久之后。
伊佐治先生竟宣称将捣毁古冢。斋七先生表示家人虽曾极力劝阻,但伊佐治先生似乎已失去了理智。
只见其一脸悲壮神情。
如今,其子伊之助先生亦于近日辞世。当年伊之助先生仍是个孩儿,想必虽见生父亡故,心中也是懵懵懂懂罢。
反而是虽曾泪眼相劝,仍无法制止悲剧发生之妻子阿里,境遇最为堪怜。
据传当时伊佐治先生的模样,仿佛是教什么东西给附了体。即便如此,伊佐治先生为何非捣毁古冢不可,众人怎么也找不出理由。
没错,老夫当然也不清楚。
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着实费人疑猜。
村内并未遭逢任何灾害。
至今为止,堪称平安祥和。
倒是,当时冢顶尚未兴建祠堂,若老夫记得没错,当年古冢周遭仅以数条注连绳围之。
噢,这便是老夫当年画下的景致。
画得不大好,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大致上就是这副模样。
没错。
一如剑之进先生所言,到头来,古冢并未遭到破坏。
据传,伊佐治先生于某夜悄悄离家,由于直到天明尚不见其踪影,只得动员村众外出搜寻。最后,在邻近的沼泽边找到了伊佐治先生的遗体。
噢?
没错。据说是教蛇给咬死的。但老夫未曾见过遗体,实情究竟是如何,也就无从得知了。
为何村众认为是教蛇给咬死的?
据传遗体上并无任何明显外伤。既无刀伤缢痕,亦不见任何曾遭殴打的痕迹。看不出死前曾与人起过争执。
唯上臂遗有小小的咬痕,看来的确是遭蛇咬而死。
噢?
你问阿里夫人怎么了?
事后不久,阿里夫人便——
是的,阿里夫人亡故时,老夫仍滞留该村,故曾亲眼见过夫人遗体,唉,想想当时尚在襁褓的伊之助先生还真是境遇堪怜,着实教人于心不忍。
总而言之,伊佐治先生之死,尚堪以蛇灵寻仇解释。毕竟其生前曾口出不逊,声称将捣毁传有蛇灵盘据之古冢。但阿里夫人之死,又该作何解释?
噢?阿里夫人死于何处?
同样是死于沼泽旁。
至于夫人是何时失踪、又是为何离家的,老夫就不清楚了。
总而言之,老夫在斋七先生的亲切招待下,于冢守屋敷滞留了一段时日。如今想来,此举还真是厚颜无耻呀。
噢,阿里夫人的遗体被发现时,颈子上也有着同样的咬痕。
这老夫可就亲眼瞧见了。
没错。
这下可就无可辩驳,显然是古冢蛇灵所为。
如此下去,只怕连伊之助先生都将难逃一劫。
虽然是兄长遗留下的孩儿,但斋七先生对伊之助先生仍是疼爱有加。
唉,只是真没想到。
那么个惹人怜的孩儿,长大成人后,竟然成了个危害乡里的无赖。
一点儿也没错。稍早老夫亦曾言及,神鬼之说之所以成立,乃寻常的偶然,加上偶然以外的理由使然。
没错,此事实为一个不幸的偶然。
对伊佐治先生和阿里夫人而言,皆是如此。
唯伊佐治先生欲捣毁古冢的动机,着实教人难以参透。
是的。
这下,逼得众人非得做些什么,以兹补偿不可。
而老夫不仅在这么个兵荒马乱的时节不请自来,还四处询问村众避讳提及之往事,想必为全村添了不少麻烦。这下,便认为至少也该略事回报。
因此,便从江户召来一位修行者。
没错没错,老夫唤来的,正是那位撒符御行,人称小股潜的又市先生。
老夫亦曾数度言及,此人虽不信神佛,但法力之灵验却是毋庸置疑。
不消多久,又市先生便赶赴该村。
并说服村众于冢顶兴建祠堂。
一点儿也没错,那座祠堂正是又市先生——不,几乎可说有一半是老夫发起兴建的。自江户请来木工之后,转眼间,祠堂便宣告落成。接下来,又市先生于是邀来村众齐聚一堂,举行镇魂法事——
并为祠堂蘸上那纸护符,亦即据称有烧退百魔之效的陀罗尼符。
护符还是又市先生亲手蘸上的。
此外,又市先生还吩咐斋七先生,往后每日均须供奉神酒香烛。
这起不祥之事——果真就此平息。
【陆】
敢情这回似乎没帮上什么忙哩,一白翁搔着脑袋说道:
「似乎净是提些无关痛痒的事儿,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老隐士客气了,剑之进率先低头致谢道:
「原来在下是看走了眼。若未向老隐士请益,在下不仅可能错怪无辜,恐怕还有逮捕善良百姓、强押其进行无谓审判之虞。然能及早发现,堪称万幸。身为东京警视厅一等巡查,但在下这番表现,还真是愧对自己的头衔。竟然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无法参透——」
「剑之进,你就别再自责了。论丢人,我不也好不到哪儿去?」
揔兵卫也致谢道:
「唉,老隐士,说老实话,我自个儿也是深感汗颜。分明只需壮起胆子细心检证,轻而易举就能辨明此案真相。唉,看来我的道行果然太低,老是为无谓细节所左右,搞得自己看不清真相。」
老人笑道:
「真相是否真是如此,尚未判明哩。」
当然就是如此,否则哪能有其他推测?正马说道:
「我是认为真相已经判明了。」
噢?老人惊讶地张嘴应道。
正马继续说道:
「矢作、涩谷、笹村和我,全都被自个儿的愚昧给逼进了死胡同。若懂得做合理思考,早应得到一个合理的结论。这下,也无须再做其他推测了。」
「无须再做其他推测——?」
「矢作,你说是不是?」
「没错。」
一如老隐士方才所言,剑之进说道:
「此案之真相,不过是蛇原本就藏身祠堂内某处,根本无甚离奇之处。」
剑之进两手置于大腿上,一脸颓丧地低头说道。
一白翁眯着双眼,语带试探地说道:
「意即,各位均认为——此案绝非人为谋害?」
没错,绝非人为,正马说道:
「听了老隐士与矢作稍早的一番问答,我这才发现真相。这绝非一桩谋杀案件,绝无可能。」
「何以见得——?」
「噢,矢作方才亦曾提及,伊之助想要捣毁古冢的时间,与其说是深夜,毋宁该说是黎明——矢作,是不是?」
没错,剑之进回答。
「那么,这下不就真相大白了?亦即,捣毁古冢之计划,除了当时群聚其身旁那群猪朋狗友,应是无人知晓。即便有哪个外人听见了,此时再捕来一条毒蛇放入祠堂内,也应是至为困难。不,即便真能办到——也应将蛇藏入石箱中,若仅将蛇放入祠堂内,岂不是有失算之虞?难保伊之助人还没到,就让蛇给逃了。不,蛇即使没逃,也无法保证届时会见人就咬。若这是桩计划谋杀,设想得未免也过于粗糙了罢。」
「意指其中未免有过多不可确定之因素?」
一点儿也没错,正马将身子挪向前说道:
「倘若我是个欲以毒蛇取人性命的凶手,应会撕开纸符进入祠堂,并将蛇藏入石箱中。毕竟伊之助原本对门上贴有这么张纸符并不知情,凶手于事前将之撕除,理应也不至于坏事儿。不,甚至该说撕去纸符,反而更能引诱受害者入内才是。」
有理有理,一白翁说道:
「毕竟伊之助一心认定祠堂是个藏宝处,斋七老爷就是从中取出钱来的。若是多年来未曾有人出入,反而显得更不自然。」
没错,这下又轮到正马开口了:
「再者,即便真能将蛇藏入石箱中,这仍是个赌注。毕竟即使如此,仍无法断言蛇绝对会咬向掀盖开箱者。即便真咬了,也无法确定遭咬者是否真会丧命。」
有理,剑之进垂头说道:
「欲操蛇行凶,仍应如矢作最初思及的,直接将蛇凑向受害者的颈子,效果最为确实。不过——这似乎也是无法办到——正马,你言下之意应是如此罢?」
「没错。」
真的无法办到?老人问道。
当然办不到,正马断言:
「那伙狐群狗党自始至终都在伊之助身旁。其中哪有人能半途抽身,事先找条蛇来?」
原来如此,揔兵卫说道:
「看来这假洋鬼子的所谓理性主义,还真是有效哩。不论如何推想,此案都是一桩意外。」
「与其说是意外——或许该说是妖魂寻仇罢?」
剑之进感慨道。
这与次郎也同意。
「伊之助遭蛇咬一事,或许真是出于巧合的意外。不过……」
话及至此,剑之进先是沉默片刻,接着才开口继续说道:
「方才听到老隐士一番话,在下的想法又有所改变。大家想想,死者伊之助之父伊佐治、其母阿里、乃至其祖父伊三郎,死因均与古冢不无关连,而且悉数是死于蛇吻——」
的确是如此。
但这并非任何人的意志所造成。
乍看之下,伊三郎、伊佐治、乃至伊之助三人,分别于不同的局面中死亡,彼此之间可谞毫无关连。不过,三人彼此相隔数十年的死,却悉数与蛇相关。
而这三代人的死——亦与长年相传有蛇灵盘据的古冢脱不了关连。
即便如此。
这仍不过是个巧合。
但虽是巧合——
或许三人之死均是出于巧合,不过——剑之进继续说道:
「这点未免也过于雷同。亲子三代皆死于同样死因,看来此事绝非寻常。若不是妖魂寻仇,还会是什么?」
这与次郎也同意。
借用一句一白翁的话——毕竟与次郎也生活在这相信妖魂寻仇的文化中。
以妖魂寻仇视之,当真稳当?老人问道。
「老隐士言下之意是?」
「噢,老夫不过是纳闷三人之死,是否真能以妖魂寻仇视之?这说法,正马先生不是曾斥之为迷信,揔兵卫先生不也曾斥之为虚妄之说?至于剑之进先生——不也曾为调书无法以此说总结,而深感困扰?」
不不,剑之进摇头回答:
「听闻此三人死亡之经纬,在下这回岂敢再有任何抱怨?思及三人之死——还真教人感到神伤。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