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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后巷说百物语-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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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嗓音虽嘶哑,但老人这问题还是问得魄力十足,吓得剑之进连忙端正了坐姿。

    「诸……诸如公房卿乃当地出身卑微、但颇具财力的乡士之女与胤房卿所生。若是如此,按常理双方是不可能结为连理,毕竟由良家至今仍属华族,非门当户对者联姻,于幕府时代更是不可能获允许。因此,公房卿便可能是个落胤,即俗话所说的私生子。不过……」

    「不过什么?」

    「若胤房卿当年不希望结果如此,情况又将是如何?虽无法娶此女为妻,但或许可能求此女留下两人的骨肉。」

    原来那场面也能如此解释。

    抱着娃儿的,是公房卿之生母。

    父亲胤房卿则是为两人无法成婚向其母致歉,并求其让予两人所生的骨肉——这解释的确不无道理。

    「如此解释,或许有位高权重者以淫威胁迫之嫌,但维新前对非门当户对者是如何严苛,绝非今日之风气所能比拟。或许对其母生家而言,此乃一值得感激莫名之恩情也说不定。」

    「因此,方向由良家提供经援?」

    与次郎如此说道,剑之进随即回答:

    「这的确说得通。也就是一个原本身分卑微的庶子,教有头有脸的世家给纳为嫡子。虽不知在如今这时世会被如何看待,但依四十多年前的眼光看来,世人可就要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了。毕竟这公家家境贫寒,为了子孙的生计着想,当然是能为其准备些银两最好。况且,对胤房卿而言,妻子身故后添了个娃儿总是不大得体,只得赶紧为娃儿定个身分——」

    切勿凭臆测论断,一白翁以罕见的严厉语调说道。

    「是。」

    剑之进仿佛胡须下开了个大洞似的,惊讶得应声后连嘴也阖不上。

    对不住对不住,这下老人突然又恢复了原本的和蔼语气:

    「老夫虽知剑之进先生并无恶意,但仍认为此事不宜以臆测推敲断之。即便事实真是如此,有些事儿终究是不宜道论,尤其与生死相关之事最是如此。老夫也是出于一片关心,方才如此奉劝。」

    对不住,在下的确是过于轻率了,剑之进致歉道:

    「但——」

    剑之进先生,老人说道。

    「噢,是。」

    「公房卿找上先生,是为了什么样的请托?」

    「噢。」

    即使天气不热,剑之进依然频频拭汗。

    「这……当然是向在下询问鹭鸟是否能幻化为人、可否发光等事儿。」

    「原来如此。不过,先生稍早得到的答案,岂不是丝毫没回答这些个问题?」

    「这……」

    的确是如此。

    与次郎与剑之进不过是以绝无可能发生这等事儿为前提,进行一番议论推理。两人均认为不可能之事,必有某种可解释之内幕,或此奇妙记忆中,必有某种特殊之隐情。

    俩人仅针对此隐情作一番推论。

    不过是试着将种种状况重新排列一番罢了。

    但是……

    「想必大人想听的,并非这类答案罢?」

    「这……」

    想必是如此,剑之进低下头回道。

    「再者,老夫虽不知详情如何,但毕竟是与大人自身、以及其父相关之事,想必剑之进先生于如此短期内查证之结果,公房卿自身均已知晓。但即便如此,大人仍欲解明自己那体验究竟为何。是不是?」

    「或许——的确是如此。」

    「鹭鸟是否真有可能幻化为人、或大放光明——想必两位先生打一开始,便未曾打算将此可能性纳入考量。故此,既已作如是想,剑之进先生只消回答大人鹭鸟绝无可能幻化为人,亦无可能大放光明,一切纯属大人误判,不就成了?」

    此言果真是一针见血。

    自始至终,公房卿均未提及调查此事之目的,乃助其确认自身之出身。亦未表示欲澄清该女究竟是何人、或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场面。

    「果真不能幻化?」

    不知何故,与次郎突然打岔问道:

    「鹭鸟绝无可能幻化——是否真为正解?」

    「这……」

    老人眯起周遭皱纹满布的双眼说道:

    「应无此可能。故这应是大人自身之误判没错。但若以误判解释此事,则当年将公房卿抱在怀中的女人,便是个有血有肉的常人了。」

    原来如此。

    这下事情便开始带点儿现实味了,老人继续说道:

    「若是常人,便得追究此女究竟是何许人、为何作如此举止。如此一来,必将重蹈如剑之进先生方才那番无益推论,荒唐臆测之覆辙。对此,老夫是不敢苟同。」

    「意、意即……」

    剑之进抬起头来,挑高眉毛说道:

    「老隐士可是认为,毋宁将之视为妖物,较为妥当?」

    「如此一来——大人岂不就成了妖物之子?值此文明开化时世,此类身分必将遭人歧视。相反的,昔日世人对此可就包容得多。毕竟古时有此身分者可能扮演两种角色,可惜,如今其中一种业已不复存在。只不过,即便该女果真为鹭鸟所化,理应也不至于对公房卿如今之立场造成任何威胁。」

    的确是不至于造成威胁,剑之进说道。

    「若是如此——只消再向大人提及与次郎先生搜来的《里见寒话》及《耳囊》等,以补述自古便有鹭鸟可发光、亦可能幻化为人之说法,似乎更为妥当。」

    一如往常,一白翁这番见解,听得与次郎由衷佩服。

    倘若事实真是如此,若公房卿长年均是如此认为,或许这番解释最为恰当。

    即便认为这情况有失合理,加以否定亦无法将这记忆消除。即使真是幻视、幻听,对本人而言依然是个现实的记忆。或许援引与此记忆雷同之例作一番解释,方为上策。

    ——但还真是俗气呀。

    原来所谓文明开化,就是如此俗气?与次郎心想。

    容老夫再为两位添些史料罢,老人说道,接着便朝小夜招呼了一声。老人住处史料藏书甚丰,此类文献想必是不少。

    不过——但小夜拉开纸门的同时,剑之进却开口喃喃说道:

    「怎么了?」

    老人略带惊讶地望向这位巡查大人问道。

    「噢,在下认为老隐士所言,的确是至为合理。但若是如此,二十年后那桩事儿,又该作何解释?」

    「噢。」

    与次郎失声喊道。

    竟然忘了还有这么回事儿。

    二十年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儿?老人问道,但也不知何故,老人却抬头望向同样是一脸纳闷的小夜。

    二十年后,大人又与该女重逢,剑之进回道。

    【伍】

    信浓国位处深山之中。

    当时,公房卿正自京都下镰仓,循上道经相模行至武藏上野,朝信浓国盐田庄而行。

    据传,盐田庄乃北条义政隐栖之地。

    原本是为尽览《古今和歌集》中歌咏的浅间山而踏上这段旅程,但途中兴致却给吸引到其他地方去了。由良乃文官家系出身,再加上家中又以儒学为业,公房卿自幼便对地志、历史、及信仰怀有浓厚兴趣。

    抵达盐田庄稍事逗留后,年少的公房卿复沿千曲川而行。

    虽说是旅行,但自其公家身分,不难想见应非声势浩大的大名旅行,沿途过的想必也是以石为枕、以地为床的日子。

    抵达松原一带时,公房卿告知巡查也不知是何故,自己突然想入山走走,因此便披荆斩棘,踏入了无路可走的山中。

    公房卿表示,也不知此山为何名。

    甲斐信浓山峦众多,来自他国者,根本无从分辨。但自出山后便行至诹访研判,应是蓼科山或天狗岳等自巨石山巅进入的山。

    沿途斩草拨木循兽道而行,走了好一段后,视野刹时豁然开朗。

    原来自己尚未下山。

    虽未下山,但此处似是一片湿地。

    积水处处可见,草木岩水亦不见任何雕凿痕迹,看来应是一片人迹未至的荒地。与其说是山中,毋宁像是天涯海角才可见到的景致。

    公房卿当时作如此感想。

    就这么茫然眺望了半晌。

    直到夕阳西下。

    周遭先是徐徐转为一片茶褐色,待西方天际化为一片通红,夜幕也于此时随之低垂。就在此时——

    在这片黄昏景致中。

    公房卿突然忆起那遗忘经年的情景。

    发光的女子、发光的鸟。

    伏跪于地上的父亲。

    思及至此——不由失声呐喊。

    这也是理所当然,与次郎心想。

    尝言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三、四岁的娃儿,便已具备完整人性。自当时起便占据脑海一隅的长年记忆,突如真现实景色般浮现眼前,岂不教人惊讶?

    而且,还是如此偶然。

    试着想象公房卿当时的心境,与次郎不由一阵头晕目眩。不知那感觉是犹如进入一幅锦绘中神游,还是犹如遇见读本中的人物?

    想必是场难忘的奇遇罢。

    不过,这不仅是场奇遇。

    公房卿踏入这片荒地四处观望。理所当然,当时的场所与情景,在记忆中已不复鲜明。但无论如何,还是该仔细确认一番。

    或许,这不过是误判罢?

    与次郎心想。毕竟看来相似的地方多不胜数,除非有什么特征,否则生在哪儿的草木,看来都是一个样儿。

    公房卿于这片黄昏下的湿地上徘徊。

    接下来。

    映入眼帘的东西,看得他刹时浑身僵硬。不仅一步也走不得,仿佛是教鬼给压住了似的,连呼吸也给符停了。

    在渐趋昏暗的荒地另一头,竟有一片蓝光。

    看来既非火焰,也不是某种反射。只见这火光有如戏里的樟脑火般,发出蓝白色的火光。

    和当时一个样儿。

    出于直觉,公房卿如此心想。

    指的当然是儿时见到的女人、以及鹭鸟所发的光。

    从这片光里,出现了两个人影。

    一个发着蓝白色的光芒。

    另一个则是从头到脚一片漆黑。

    漆黑的人影静悄悄地走向动弹不得的公房卿,低头深深鞠了个躬,接着便报上了名来。

    ——在下乃熊野权现之仆佣,名曰八咫鸦。

    此时,湿地已为浓浓黑夜所笼罩。

    而这八咫鸦,更是漆黑得有如浑身涂上了墨。

    八咫鸦又说道:

    ——这位即是远自太古便定居此处之青鹭。

    ——吾乃奉侍诹访大神之南方鹭。

    发着光的,是个女人身影。

    而且,正是当年那女人。

    自此时起,公房卿对自己的记忆便无半点儿存疑。

    公房卿亦向剑之进表示,即使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此女当时的面容,对他来说至今仍是记忆犹新。

    当时四下已是一片黑暗,名为八咫鸦的男子虽是一片漆黑,此女却绽放着蓝白光芒。

    容貌也被映照得一清二楚。

    至于被问及此女生得是什么模样,公房卿仅表示不知该如何以言语形容,但就是能清晰忆起。

    ——与大人阔别多年。

    八咫鸦说道:

    ——今见公房大人长成如此健壮

    ——在下甚感欣慰。

    ——只不过……

    大人实不宜前来此地,八咫鸦向公房卿说道:

    ——此处有其他神明驻居。

    ——大人既已于安居他界。

    ——便万万不该踏足此地。

    铃。

    话毕,八咫鸦便摇了一声铃。

    听见铃响,原本加诸于自己身躯的束缚顿时解开,公房卿便不省人事地朝地上一倒。唯于晕厥前的一瞬间——

    公房卿再次看见了那羽朝夜空飞去的发光青鹭。

    只见其于辽阔的夜空中渐行渐远。

    清醒时,公房卿发现自己竟然倒卧于杖突山麓一名为舟渡石之巨岩旁。

    遭逢此事后,公房卿便终止旅程,打道回府。

    听完剑之进这番陈述,老人先是沉默了半晌。

    端坐老人身旁的小夜,也同样是闭口不语。

    「敢问此事——」

    究竟该如何解释?剑之进诚惶诚恐地询问道。

    老人闭着双眼,抬起头来说道:

    「此人以八咫鸦自称?」

    「是的——请问其中可有什么玄机?」

    不不,老人虽如此回答,但嗓音中却透露出些许动摇。

    「这是何时的事儿?」

    「噢,距今已有二十数年,算来应是安政年间的事儿了。在下虽不甚明暸,但当时公房卿的岁数似乎已有二十二、三。若是三、四岁的娃儿,或许还可能是看走了眼儿,到这岁数,想必应不至于误判才是。」

    「的确不至于误判。」

    「果真是如此?但……」

    这八咫鸦的确存在,老人说道。

    「的确存在——敢问老隐士此言何意?」

    剑之进探出身子问道。就在此时。

    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与次郎又听见一阵咒骂,最后才听出那熟悉的嘶哑嗓音。咒骂中起初只夹杂着几声咆哮,最后却变成了粗话连篇的怒骂。

    「这不是揔兵卫的嗓音么?」

    错不了,此时传来的,正是那莽汉的怒骂声。剑之进说完正欲起身,但还没来得及站稳,这下又听见了正马的哀号声。

    正马这下的嗓音,听来还颇为凄惨。

    「不、不好了,矢作、笹村,你们俩若是在屋内,赶紧出来罢。」

    请两位在此静候——话毕,剑之进便弯低身子拉开了纸门,火速冲出门外。与次郎则是朝老人与小夜各望了一眼,紧接着便追了上去。

    只见一身洋装的正马倒坐玄关前。

    「喂,你在这儿做什么?出了什么事儿?」

    「哪、哪还有什么事儿?我上笹村租屋处,发现里头没人,心想可能是到这儿来了,便雇了人力车赶来,却看到你正朝这儿走。当时便打算跟在后头,看看你在打什么主意。想不到你竟如此狡猾,打、打算瞒着我抢先一步。」

    「我问的可不是这件事儿!」

    剑之进一把掴起正马的衣襟说道。

    「稍、稍安勿躁,除了我,还有其他人也在跟踪你们俩哩。发现了这几个家伙,我紧张得赶紧折回去,把涩谷这家伙给找来。」

    「有人跟踪我们俩?」

    剑之进松开了手,正马随即摔到在地。

    「喂,别随便把我朝地上扔好么?没错,有人在跟踪你这毫无警觉的一等巡查。待我载着涩谷赶回来时,已不见你的踪影,便到这儿来瞧瞧。原本以为小夜小姐或许在家,未料朝矮树丛内一探……」

    便望见这两个家伙躲在圜内窃听你们在屋内的议论。这时,突然有个如雷的大嗓门把话给接了下去。

    只见身缠襷衣(注:着日式服装时,为挂起长袖而斜系两肩,于背后交叉的布带)、头系头巾、一脸宛若山贼的凶相的揔兵卫,正扭着两名看似文弱书生的男子的脖子,大剌剌地站在巷子里头。

    这还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场面。

    「瞧这两个傻子,竟然有胆袭击我揔兵卫,等下辈子再说罢。」

    此话一点儿也不假。只要稍稍认识揔兵卫的,想必都要作如是想。常人若不是疯了,理应无胆攻击他这怪物。看来,两人还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呀。

    话毕,这莽汉得意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景象还真像是报上或锦绘中的插图呀,与次郎心想。就逮的两名男子不住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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