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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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步!”她也活泼地叫一声,率先踏上了那条碎石铺就的石板小路。
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什么,但是谁都不愿意碰触它。它太沉重,同时又像一个易碎的器皿,不能够轻易碰触。
山路开始还比较平缓,渐渐地就陡峭了。两旁的自然景观也发生了变化。在山下看去一座座十分平凡的馒头形山中,闪出了一片刀劈斧削般峭直的石壁、石崖和石柱,它们各不相同,千姿百态,在山间弥散着的轻薄的雾气中,或隐或现,人仿佛置身于神话世界里。
“那是猴子捞月!……这是金龟探海!”
“快瞧,那像什么?”
“像一个老妖怪背着一个大姑娘!”
“不对,那叫猪八戒背媳妇!”
前前后后,上山的人们惊惊乍乍地喊着。
江白和海韵也被这种简单而轻松的气氛感染了,渐渐忘记了心里那点沉甸甸的东西。
“江白,往东看,像不像哪吒闹海?”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东方雾气腾腾的石峰间,出现了一个手拿各种“兵器”的“孩子”,威风凛凛而又稚态可掬,仿佛正在雾茫茫的大海上大步行走。
“你看那是什么?”江白一回头,也惊叫一声。
在西方群山之中,一道石壁仿佛被一只巨斧从中劈开,透过足有数十丈深的“斧隙”,他们看到了西方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海。
“这……这是劈山救母吧?”海韵说。
“不错!”江白大声说。
山里的一切都使他们兴奋和轻松。那些平日在城市里无缘看到的自然的山、石、路、森林和草地,路边的一朵盛开的野花,野花上几粒晶莹的草露,纷乱飞翔滑落的红色、黄色、褐色的秋叶,都会引起他们的一声声惊叹。
“瞧这朵蓝色的小花!多漂亮!”海韵忽然弯下腰来,叫着,一边将它小心地掐到手中,戴到头上去。
“我漂亮吗?”她用一种在恋人中间常见的、完全放松的、撒娇的声调问他,没有等到回答,便向前面一朵新发现的黄草花奔去。
“呀,这是什么花?……真好看!可惜我没有带画笔,不能将它画下来!”
她脸上真实地现出了一种不能画下它的沮丧。
弥漫在山间的、纯净而清凉的空气让江白浑身的血液像被过滤了一遍,他神清气爽。
踏着野草和灌木从,他爬上了路边一座山头,大声呼喊起来:
“啊--啊--啊--!”
海韵也高兴地跟上来,大声呼喊:
“啊--啊--啊--!”
“我是江白,我--来--了--”
“我是江白的朋友,我--也--来--了--”
两人相互看着,笑起来。
爬山和新鲜空气让海韵的脸色变得异常红润,两眼亮晶晶的。江白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过去他怎么会觉得她不如Y城最漂亮的女孩子好看呢?……不,她比她们每个人都耐看!
他将他的想法悄悄地告诉她。
“江白,将耳朵过来,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她是那么快乐和满足,一脸明丽的光辉,忍不住要悄悄地对俯耳过来的他说,“你也比你自己想象的要乖巧。……你是个很乖巧的男孩子。”
说完她咯咯笑着跑到前面去。
第一个风景点是座新建成的土地庙,里面的土地老就像民间传说中的一样,有一付十分滑稽的嘴脸。土地老面前,放着一只没有焚香的香炉;香炉前面,是一只张着口收钱的“功德箱”。
一个二十出头、穿着不知什么制服的女人坐在一旁的折叠椅上,看着游人往“功德箱”里塞钱。
“这个土地老儿,看样子像个乱收费的副乡长。”江白悄悄地附在海韵耳朵边说。
海韵被这句话逗得大笑起来。女工作人员不高兴地瞪他们一眼。
江白往“功德箱”里塞了一张钱,十分恭敬地在土地老面前闭目合十。
出了土地祠,海韵忍不住笑。
“你刚才向土地老儿行贿,想求什么?”
“不告诉你。”江白说。
海韵的脸微微红了。
继续向上爬。他们好久都没有再说话。一路来的游人已在第一个风景点上分散。长长盘山道上,除了青松古柏,黄柞红枫,巨石深壑,就剩下他们两人。
“海韵,你有什么感觉?”
“太安静了,我们好像做了一回神仙。”
他扭过头去看路旁的一座古坟。坟前有碑,是一位古代隐士的墓。
“你呢?”海韵回过头来问他。
他有许多感觉,可很难用语言说出口。
“我觉得整个人都被净化了,轻飘飘的。”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爬上风景区的最高峰老君祠,天已过午,两人汗水淋漓。
老君祠是一个很大的道观,红墙古树,画栋雕梁。大殿里,一大群善男信女,在老君像前烧香叩首。
一个身穿青布道袍、白发长髯的老道长肃立一旁。
海韵突然害怕起什么一样,紧紧挽着江白走进大殿。
在一个正在跪地叩首的中年妇女背后,他们站住了。他注意到她的脸色微微发白。
“怎么啦?”
“没什么。”她几乎无声地说。
老道长用一双不像是老年人的、异常清澈的目光和蔼地望着他们。
“两位仙风道骨,似与我教有缘。请不必拘礼。”
他的话说得和气,似乎给了海韵勇气。她从江白腋下抽出胳膊,站在老君像前,恭敬地闭上眼睛,嘴唇轻轻蠕动。
道长微笑地看她做完了这一切。
出了道观,海韵仿佛做完了一件大事,情绪松驰下来。
“累了吧?”他问她。
“累了,也饿了。”她快活地说。
江白回到道观院里,找到小卖部,买了一大抱熟食。
“在哪儿吃?”
“咱们找个清静地方。”她说。
两人找了好久,才在后山一片无人涉足的马尾松林里坐下来。碧绿的松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两人将食物摊开在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很洁净的石板上。
“请海韵小姐用午餐,我请客。”江白笑着,做了一个大方的手势。
“谢谢。”她像是用假嗓门说话那样回答了一声。
江白注意到,无论是她,还是他,今天用的还是游戏的语调。
两个隔开很远坐着,吃起来,一边望着山下的万顷林海。
“好风景。”他说。
“不错。”她也说。
他注意到她的情绪似乎低落了。
“海韵,你在想什么?”
她不回答他。
他沉默起来。一天来一直被压抑着的那点严肃的沉重的东西,忽然全部涌上来了。
“江白,我们好像都还没有相互问一问对方的情况呢。”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
他想仍旧用游戏的声调问:“有这个必要吗?”可是没有说出。
“你真想知道?”后来,他换了一种声调问。
“是的。”她回过头来说,目光真诚而明亮。
“你想知道什么?”
“譬如家庭,再譬如……恋爱。”她不看他,说。
他认真地看她一眼,心里有一种感觉:那个时刻来了。
“我父亲曾是一名炮兵少校,当过炮兵营营长。我三岁那年父亲转业,回到西部煤城N市,在矿山做一般干部,长期病休在家。我母亲是一位幼儿园教师。我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无论从哪一种意义上,我都是一个平民的儿子。……我的情况就是这些。对了,我没有谈过恋爱。”他回过头来问她,“你呢?”
她没有直按回答他的问题。
“你对你的平民出身很看重吗?……在我们这个国家,你还以为真有非平民出身的人吗?”她不看他,两眼望着山下万千被阳光照得一片明亮的林木,反问道。
江白想了一想。
“虽然都可以说是平民出身,可毕竟有些人生活的环境和条件与别人不同。这一点无须我解释。”
“那么你看我是什么人呢?”她回过头来,直视着他。
江白注意地望着她。
“你极可能不是一个纯粹的平民。你家有一幢别墅,就不可能是平民。”他加重语气说。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你会改变……吗?”她的话虽然只说了半句,却一步步向他紧逼过来。
江白有些不愉快了。
“我不知道。……不过你是不是平民我并不十分在乎。”
她望着他。她的目光表明,她正在想另外一件事情。
“那座别墅是我曾外公的私产。一百年来几次更换主人。德国人抢占过,后来是日本人,抗战胜利后才屋归原主。‘文化大革命’开始又被没收,前几年才重新给还我母亲,包括那些银的和镀银的餐具,那些油画,还有那架钢琴。”
江白无话,眼睛望着下面被阳光照亮如同镀了金的山林。
“可是无论我老爸还是我老妈,都并不喜欢有这样一座私宅。他们在自己的单位有房子,我在学校里也有教工宿舍。……我所以住在那里,是因为我喜欢那里的宁静。还有一点,我住在那里,是我尊重我的曾外公、外公的一种方式。”
“你父亲和你母亲做什么工作呢?”
虽然自己对这个问题也很反感,他还是将它提了出来。
不出所料,它立即引起了海韵的反诘。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江白让自己坚持住,他的目光迎着她的目光,并不退让。
“既然你问了我的情况,我当然有权利知道你的情况。”
她的目光好像摇闪了一下。
“我对你说过的,老爸是一个海军的老兵,快退休了。老妈在潜艇基地当医生。”
她细心地观察着江白的反应。
江白让自己坚持住,不动声色。
“你老爸在部队做什么工作?”
“我好像对你说过了,”海韵说,“他年轻时当过潜艇艇长,那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后来调到岸上,就没有什么作为了。”
她还是没有说出她老爸的职务和职业。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她坚持不说那个老潜艇兵今日的具体单位和职务,很可能因为它们不值一提。
海韵对自己出生其中的这个海军世家是充满自豪和尊严感的。她敬重自己的曾外公和外公,对自己的老爸却不愿多谈。在这种对比里,可能隐藏着这位父亲在家庭历史中--不,是在海韵的感觉中--处于一种非常不利的地位。
他不需要再过细地询问下去了。
望着她,江白的的目光变得柔和。
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中的海韵仿佛由于他目光的变化松驰下来。
“现在我们彼此都调查清楚了,可以走了吗?”她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面包屑,用一种故作随便的语调说道。
他起立,注意到她背着他站着,浑身在微微发颤。
刚才他伤害了她。
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对她说出自己身世中的全部秘密。
他不愿意想象海韵是一位高干子女,其原因是他的父亲曾经娶过一位高干家庭的千金。他的生母不是现在的母亲,而是一位大军区副司令员的女儿。
跟生母离异之后,当过炮兵营长的父亲从没有对他详细说过她,他对生母的了解是断断续续从别的渠道得到的。
父亲与母亲的婚姻缘于自己的亲外公。他是一位农民出身的老将军,儿女们长大成人后,他喜欢他们找农村出身的军人结婚而不是相反。但他却生了一个在整个军区大院都说得上既漂亮又风流的女儿。母亲很年轻时就为恋爱问题闹得沸沸扬扬,自己也曾死去活来,三十岁尚未出嫁。这时江白的父亲江莫名由部队调到军区机关,成了那位副司令员手下的一名炮兵参谋。他随将军下了一次部队回来不久,老人就决定了:将女儿嫁给他。其中原因是:他是副司令员的同乡,又会做老人家喜欢吃的酸辣汤。一次副司令员患病,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在床前守过一夜,江莫名却守了他三天三夜,天天给他做一锅酸辣汤喝。病好之后,副司令员便认定女儿能找到的最好的丈夫就是这个三十一岁、未婚妻患恶病去世后一直没有再找对象的副营职参谋,女儿结交并为之死去活来的那些男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不可靠的。
母亲所以答应了这桩婚事,大约是刚刚经历了又一场失败的恋爱,心境极为沮丧。那时她自己可能也相信她为爱情疯狂够了,要找个可靠的男人过日子了。至于父亲,他首先觉得既然副司令员这么信任他,他不答应这门亲事就是失礼的。其次,--江白悄悄地想,--母亲美丽的容貌很可能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把他迷惑了。
于是就结了婚。
婚后大约一年间,他们生活得还比较平静。江白就是这时出世的。但他还在襁褓之中,母亲的旧病就复发了。随着当初她疯狂爱过的男人一个个相继进入婚后的婚姻危险期,她又不可遏止地、轮番地投入到他们的怀抱里。
父亲心灵上受到的伤害之沉重是可想而知的。他断然做出了离婚决定,并首先将它告诉了副司令员而不是妻子本人。岳父最初努力挽救这桩他亲手撮合的婚姻,但仅仅有过一次谈话,江莫名就发现,老人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女儿和女婿的小家庭,不如说是想最后一次挽救女儿的名誉,使他自己的家庭不至于再次出丑。江莫名发现他的处境是可怕的:老人明显地要他忍辱含垢,却对女儿以后是否会改邪归正不敢做出保证。这对于江莫名就只意味着一件事,以后的生活比起现在的生活不仅耻辱,还更加可怕。他同时还发现,他在失去妻子之后又失去了他在这个家庭里最感亲近的人,即他的岳父。
父亲坚决要求离婚。这次是向妻子提出。后者很爽快地签了字。副司令员因此事再次不可避免地让全家蒙羞迁怒于女婿(他认为女儿他是无法左右的,女婿却是可以左右的),用留下不满周岁的江白要挟父亲,阻止已经开始的离婚。父亲做出了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决断:即使让出江白,也要离婚,并主动向上级打了报告,要求调离军区机关,回部队任职。他终于拿到了离婚证。不久之后,他的另一个要求也被批准,一纸命令将他从军区调到一个驻地偏僻的炮兵团,当了一名炮兵营长。
江白五岁之前是在外祖父家长大的。据别人说父亲曾几次来看过他,都被母亲家的人挡住了,以后他就不来了。事实上,江白此时在外祖父家的处境已差不多等于一个孤儿。母亲离婚后生活更加放荡,经常和情人外出,半月一月不归。最后一次,她跟一个在火车软卧车厢里萍水相逢的男人去了西双版纳,男人酒后驾车,撞到大树上,肇事者只擦破了点头皮,她却即时身亡。
炮兵营兵直到前妻惨死后半年才听到消息。他到岳父家交涉,要接走儿子。此时岳父非常爽快,没费周折就让他带走了江白。差不多全部因为江白需要照顾,回到部队,他马上就跟团里一个幼儿园的教师结了婚。
然后他就极意外地接到了转业命令。
江莫名带着妻子和儿子离开军营,去了中西部的煤都。父亲从没有说过他的突然退伍与军区机关身居高位的前岳父有关。但据可靠消息证实,他的离队确实与这位念念不忘自己女儿的将军有关。女儿的死严重伤害了父亲,老人坚决认为如果女婿不同她离婚,她的死就是可以避免的。
离开部队后父亲大病一场,三十几岁的人就有了白发。江白在继母的抚育下一天天长大。他懂得的事情越多,对于这场不幸婚姻给予父亲生命的打击之沉重就感触越深。父亲再也没有从这场打击中恢复过来。他未老先衰,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