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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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躺在床上,最先涌上脑际的问题是:离开Y城的早上,海韵在火车站上为什么会给他留下一种不愉快的印象?
头一天晚上,他已经和她在海山别墅告了别,不让她会去火车站送他,她似乎也答应了;可是完全出自她自己心理上的某种原因,第二天早上她还是去了。这让他有了种遭到突然袭击的感觉。
他的不愉快,或者说是他的惊讶,更主要的是缘于她那一身名贵的皮装。过去虽然知道她家有一座别墅,是一个海军世家,历史上出过两位海军将领(她的曾外公和外公),可还是没有想到这个家会如此富有。
她是为了他而去的。她似乎害怕失去他。这一点可以从他离开Y城前她那复杂的情绪中感觉到。对于这一点他无法真正理解--她是一位美丽的、才智不凡的姑娘,一个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热情、富于个性和挑战型精神品格的姑娘,--这样的姑娘,不该对他这样一个相当普通的潜校学员怀有眼下这种难以割舍的、仿佛失去他就失去了生命中全部光明和希望的情感。她将一种比他想象中更为深刻的情感如此专一地倾注在身上,让他感动,也让他觉得神秘和沉重。就他的本意论,他决不愿意承受这样沉重的、缠绵的、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的爱情。
他一夜一夜栩栩如生地想象着那个姑娘,从第一次在断崖上相遇,到最后在车站上分别。那天她一定是为了他才穿了那身华美的裘皮的,不仅仅因为清晨天气太冷或者夜里的那一场大雪。那天早晨她还为他化了浓妆--象Y城最普通的女孩子一样,要在离别之际给自己的恋人留下一个强烈难忘的印象(它成了这座城市的一种风俗)。江白不能不承认,那天早上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有一种高贵的、不容轻侮的美。
海韵用她的行动表达了她没有用语言向他说出口的东西。一个姑娘愿意在公众面前展现自己与另一名男子的关系,其中的含意明确而坚定。这含意是:她不想失去他,她为拥有他这样一个爱情和婚姻对象,十分愿意放弃自己作为一个单身姑娘的名声和自由。
但是也有另一种可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悲观地意识到他将要与她分手,永不回归。她去车站送他、要给予他最后的美丽。她那样来送他,不是一种缠绵的行为而是一种决绝的行为。她以自己最美的、也可能是最原本最真实的形象来与他做最后的告别。她要让他在这一刻里看到一个光彩照人的她,从此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再能将她从心底真正抹去。
江白想:如果他想得不错,那么她恰恰做了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极为不利的事:正是这天早上她的一身贵族小姐的装扮,让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几乎还完全陌生的她,突然地从心理上拉大了他和她的距离。
置身于自己的这个平民之家,他比在校时更深切地意识到了她与他各自所属的两个家庭在社会阶梯上的差异。最初相识时就隐藏在心底的那一点一直没有完全消除的不安清晰地兀现出来。
他仍然不完全了解她。她是一位为国捐躯的北洋海军将领的曾外孙女,一位参与过对日海军作战的中国海军将领的外孙女,一位前任潜艇艇长和中国最古老的海军世家之一的继续人、本人是Y城海洋大学图书馆馆员兼教员。他对她知道的就是这些。可是她还有别的东西:她拥有一座海滨别墅(在今天这是一笔不小的资产)。她还拥有对中国海军历史的深刻了解,这种了解不能用她拥有一座藏书丰富的私人图书馆或她本身就是图书馆系毕业生来解释。对了,他还想起来了:她看待自己的男性伴侣的目光最初曾经是挑剔的,分割式的;她父亲--那位她只见过一面的前潜艇艇长--看待他与她交往时目光也是警觉的、仿佛不大情愿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件事,却明白自己的印象没错);包括她的母亲在内的一家人都曾经用那种独特的、居高临下的、挑剔的目光注视过他(当然也是一种直觉)。能够不自觉地拥有这种挑剔目光的家庭不可能不是一个在中国社会中自视为地位优越的家庭。
在他们那挑剔的目光背后,某些与他相关的话题肯定被讨论过。也就是说,他曾经被那个家庭选择过。
后来他就一步比一步深地走进了那座别墅。他似乎毫无知觉地就接受了她对他的选择。然而,即使在最狂热的时候,他的内心中仍保持着某种本能式的警觉:他对这一要与自己的生活和命运联系起来的家庭的背景仍知之不多,有时甚至觉得还是一片漆黑。这种感觉,正是他心中那点不安一直没有消失的真正原因。
他想,海韵也许是纯粹因为冬日清晨车站上的寒冷,或者既因为车站的寒冷,又为了他、为她自己第一次出现在他的同学们面前,才穿上了那套华贵的冬装。她或者仅仅是想去送送他,她冒着严寒跑去火车站的全部原因只是她爱他,他关于她和她家庭的猜测全都是不真实的。但即便如此,他也清醒地想到了,那身华贵的冬装表明了一个家庭的富有,他不可能接受这样一个家庭的女子做自己的未婚妻。
春节那天,郑有亮带着他的刚刚结识的、有着两只深深的大眼窝的未婚妻来他家拜年。前炮兵营营长江莫名高兴地坐在厅里,跟“水耗子”聊天。
“有亮,媳妇不错嘛,咋搞到手的?”
未婚妻脸红了,扭过身子跟江白的母亲说话,装做没听见。
“水耗子”嘿嘿地傻笑。
“江叔,你甭拷问我,我本事再大,也不过弄了个本地产的土妞儿,你问问江白,他的本事才大哪,--他弄了个浑身黑貂皮的洋妞儿!”
“郑有亮,别胡说!”江白在一边制止他。
父亲笑着看了看江白,没有再问下去。
郑有亮夫妇走了,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担心父亲寻根问底,可父亲好像已把这件事忘了。
江白一颗心放了下来。
江家在这座城市并没有多少亲戚,作为一家之主的前炮兵营营长是转业来的,过春节既然习惯了不回远在晋南的农村老家,这个节也就过得十分平静。煤都变化很大,高楼大厦盖了不少,还新修了一条铁路,但就是满天飞舞的煤粉没有被很好地治理。江白出门去走了几天,会会老师和同学,天天回来一脖子黑灰,就不愿出去了。
他开始坐在家里读从Y城带回来的书。
却没能很快地读进去。
那件事像座山,不是很大的山,却横亘在心里。
他爱海韵吗?
如果爱情存在,它说明和意味着什么?
他不能回避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他爱她。但爱是一回事,它只是一种情感,一种激情,一种内心的向往与对异性的渴望。
与她一起生活却是另一回事。与她一起生活就要与那个家庭一起生活,在那座他今天闭上眼睛就能想见的、已经颇为熟悉的海滨别墅里生活,与她那个海军世家的历史和现实一起生活。
他愿意吗?
她好象已经从他这里得到了爱的承诺和誓言。可那是在更多地了解海韵和她的家庭之前。问题的要害处还不在这里,要害在于:他真能接受海韵和她的家庭吗?
可是……到了今天,他还能够拒绝吗?拒绝就意味着中断与海韵的交往,从内心中除去对她的如今已经习惯了的深深的眷恋之情。后者说到底就是爱。无论他多么冷静,多么有自制力,目前都很难办得到。
然而如果他已明白那座海滨别墅的生活并不适合于他,原封不动地将他与海韵现在的关系拖下去就更坏。那首先就是在情感上对她不负责任,是欺骗。
他怎么办?
夜复一夜,他在审视自己内心的情感的同时也在审视那使他对海韵的感情一落千丈的根本原因:父亲的一生。后者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存在于他心中。老爸的遭际和今天的生活本身既是一种对他的人生的明确无误的昭示与警告,又清楚地显示出作为一个失败者,父亲对那另一种生活的无言的蔑视、拒绝与摒弃。
它就像一颗坚硬的种子,也早已悄悄地深埋在他的生命里,虽然过去他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它的存在。
与对海韵的爱比较起来,这种拒绝与摒弃的情感埋藏得越深--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就更珍贵。它就像一条无形的战壕。先前只有父亲守卫它,后来又多了他。从这条战壕向那另一种生活投去的目光不仅是鄙夷的,还首先是警惕的,戒备的。那里直立着父亲--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者--的尊严,无力却坚忍,永远一声不吭,却从不宽恕。
那里也直立着他自己的尊严。因为侮辱和损害父亲,也就损害了他,而且损害者并不仅仅是他的生母。
父亲从没有哪怕暗示过他坚守这种拒绝的情感。这就是父亲。是他在逐渐懂事之后自己走进了那道战壕。背叛它意味着背叛父亲,背叛父亲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一生。
但是……他的思绪又转回去了:为什么他一定要认为海韵的家庭属于另一种生活呢?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源于何方?仅仅凭藉那一身华贵的冬装吗?
她是那个家庭的独生女。一个收入中上且有着那种世代海军将领背景的家庭,为自己的娇女置办一身价值不菲的冬装,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不要忘记了那是一个欧化程度相当高的家庭。他的理解力和忍受力,难道连一套稍微贵重一点的冬装都无法越过吗?
他碰触到自己思想中的盲点了。他并不切实了解海韵的家庭和它的生活,却首先就拒绝了它们。连带着也要放弃自己对海韵的感情,并要海韵放弃对自己的感情。
他对自己说:这是不好的,不对的。首先是盲目的。
问题又转了回来:那么他现在应当写信去,倾诉离别之后对海韵无日无夜强烈的充满激情的爱与思念,肯定他对她的爱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坚定和强烈?海韵肯定在等待这一封信……不,那也是不对的,不好的。原因同样出自那个盲点:他并不完全了解她的家庭,它对他来说仍然保留着很大一部分黑暗。
他只能静静地等待,让事情在自然的发展中结出它的果实。或者他对她本人、她的家庭和这个家庭的生活内幕有了更全面更无保留的了解,让心中潜藏的不安悄然冰释;或者正相反,他的不安被证实,从而使他对她的眷恋像海水落潮一样平息。
或者这种情感的退潮来自她那一方。或者什么事也没发生,某件外来的事情意外地中断了他们之间现存的感情。
譬如说很快就要到来的毕业分配。
江白想起了潜校这类几乎每年都会发生的事。学员在校期间,尽管校方三令五申,毕业时总还会发现有些人--用校方的习惯用语是--“与地方女青年拉上了关系”。这些大胆的男女瞒过所有老师和同学,由相识到相爱,终至于海誓山盟。但潜艇军官毕业后只有极少一部分能留在Y城潜艇基地,大多数则是要分配到全国各军港去的,这时为数甚多的Y城姑娘就不会坚守旧日的盟誓了。她们当初与未来的潜艇军官相爱,是指望他们毕业后就地服役,一旦不成,姑娘们就会流下眼泪,痛不欲生地与男朋友再见。她们说:这哪能怪我们薄情呢,是你们走得太远。难道一个Y城的小姐,除了北京、上海或者纽约、东京,还能跟自己的先生到世界上其它任何一座城市去吗?Y城除了名气还不够十分大,它难道不是世界上风景最美丽、最有魅力的海滨城市吗?
江白安静了下来。他明白事情并没有解决,只是被暂时搁置了。搁置也是一种解决。余下的日子里,再读带回的书,他很容易就走了进去。
※ ※ ※
一次大战的结束也是世界上第一次大规模潜艇战的结束。大战结束前夕的1918年10月3日中午,一艘德国潜艇在地中海广阔的海域内追击英国船队,将一条商船击沉后,它自己也受到了敌方驱逐舰的猛烈攻击。年仅27岁的艇长指挥潜艇紧急下潜,躲避攻击。天黑之后,逃脱攻击的潜艇浮上来,向西继续追击英国商船。天亮时,他们赶上了英国商船队,准备下潜到潜望镜深度发起二次攻击。然而就在此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潜艇艇首朝下倒栽下去,灯光随之熄灭,潜艇在黑暗中堕入深海。当时德国潜艇的最大下潜极限是200英尺,艇长用尽办法,急速下沉的潜艇才在270至300英尺深度翻转过来。但它此刻已排空一切压载水,艇体轻浮,又像一只气球一样迅速升回海面。年轻的艇长打开指挥塔舱口,发现四周海面上竟然全是英国的驱逐舰。潜艇的上浮使英国船队汽笛齐鸣,炮火雨点般打来。潜艇此时已无法下潜,并开始进水,艇长只好命令弃艇。全艇七人死亡,其余艇员包括艇长在内全部被俘。
成了英国人的战俘后这位艇长也没有停止思考潜艇在未来海战中的作用。他的看法是:英国人并没有从一次大战中汲取教训,而无论是英国还是世界上其它海军大国,也都没有真正弄懂潜艇在未来的大规模海战中的潜力。这位年轻的艇长在战俘营里认识到:德国人的机会来了。德国潜艇将在下一次大战中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从那时起,他就着手于研究潜艇兵器和潜艇战术的革新与发展。他的这些思想和研究,直接影响了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进程。
此人就是二战时期德国潜艇部队最高指挥官、海军元帅、第三帝国的最后继承人卡尔.邓尼茨。
※ ※ ※
邓尼茨的思想有以下几点:
德国下次大战中的头号敌人仍是英国;
英国是个岛国,海上交通线是英国的生命线;
截断海上交通线,等于掐住了英国人的喉咙管,可以迫使英国人屈服;
潜艇兵器的特点,使它非常适合担负这一具有战略意义的使命;
德国必须大力发展潜艇部队;
从现在起就要认真研究和改进潜艇战术,尤其是潜艇进攻战术。
离开战俘营后,邓尼茨也没有忘记研究潜艇在未来海战中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二战之前,他的主要的思想如下:
旧潜艇必须淘汰;
必须建造300艘更先进的潜艇,才能在一场新的针对英国和它的同盟者的战争中完成潜艇部队担负的截断敌海上交通线的任务;
潜艇应成为一场新的海上大战的主角;
完成切断英国人海上交通线的任务,德国潜艇必须以集团方式使用;
必须在战前确定潜艇集团作战的基本原则。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
a .如何行使指挥权;
b .通讯;
c .战术问题(潜艇之间如何协同)。
(江白按:上述问题,事实上也是今日各国潜艇部队要解决的最基本问题。)
1935年,德国潜艇部队在邓尼茨的指挥下就集团作战进行了首次反复演习。一系列问题被暴露出来并得到解决。潜艇集团作战甚至还被赋予了一个形象的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狼群作战”,其战术被称为“狼群战术”。
德国人准备好了,英国人却还在梦中。
1939年9月,二战刚在欧洲打响,德国人便针对英国和它的同盟者法国人的海上交通线展开了潜艇战,虽然那时它只有56艘潜艇可以使用。英国人开始为自己不重视和不研究潜艇战大吃苦头。
※ ※ ※
二战爆发前的1939年8月19日,德国即向大西洋派出首批潜艇,以便战争爆发后立即在海上采取行动。9月1日,战争爆发。9月3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