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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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经结束了,虽然痛苦,虽然不愉快,但毕竟已经结束了。还有必要吗?
但他还是去打了这个电话。
他相信她一直在电话旁等着。电话铃声还没响完一声,她就拿起了听筒。
“喂?”
“我是江白。”
她沉默了。
他也只好沉默。
“有事吗?”后来,他说。
“有一点事,”她的声音忽然奇怪地平静了。“我们要分手,可是分手的场面有点剑拔弩张。”
江白的心一下轻松了。
“我们应当有一个比较好的分手仪式。你晚上过来,我们重新来一次友好的分别。”她说
他没有马上决定怎么回答她。
她沉默着。她在等待。
江白一下生自己的气了。她是大方的,自己倒不像个男子汉了!
“好吧,我准时到!”他大声地、爽朗地回答。
这天晚上,他到得很准时。
满院的白蔷薇在绿意浓郁的枝条上盛开。小楼门廊顶部盛开的上千朵红蔷薇仍然如火如荼,令人惊心。
她站在楼门口等他,身上一件崭新的、深蓝色的、晚装风格的长裙,紧紧勾勒出了细瘦的腰身。长裙的裙裾和前胸绣几朵大红的蔷薇花,不注意看你会以为是几朵真花簪在那里,注意看了你又会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她那全裸的瘦骨嶙刚的肩和胸窝。
细长的颈部是一挂洁白晶莹的珍珠项链。
她的长发刚刚洗过或染过,精心地在脑后盘了一个髻。江白在那里,又吃惊地发现了一朵真的黄色的蔷薇花。
长裙和脚下一双奶白色的新皮鞋。
脸上敷了粉,腮红和唇膏适中,还稍稍添加了眼影。
这不是平常那个衣着随便、稍显懒散马虎的海韵。这是一个新的海韵。
亭亭玉立。
艳若天人。
这么一付形象,完全可以去参加最高档次的名流晚会。
在门前,他用欣赏的目光望着她好久。
她也目光幽幽地注视着他。
“你真漂亮。我差一点都不敢认你了。”过了一分钟,他说。
她微微一笑。
“今天是我们正式分手的日子。我也想给你留下一个正式的印象。我是不是仍然很丑?”
“不。你很美。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美。”
“我很高兴。请进。”
她用手做了一个欢迎的动作,闪开路。
两个人进了门廊。
“我们在哪里做最后一次谈话?”她脸上保持着那种虚假的微笑,有一点做戏似地说。
江白环顾了一下四周。一切都是熟悉的,然而一切都是要永远告别的。
自己心中忽然就先有了一点伤感。
“就在楼下坐坐吧。”他说。
她推开了客厅的门。“请。”
两个人走进去。江白站住了,回头望她。
她静静地站着,伪装的镇静和笑容一下消失,脸色白得如同一张纸。
“你留下的条子我看了。”她用抖颤的小声说道,不看他,看着地下。
“昨天是我不对。我应当尊重你的选择。”她说。
江白觉得一股什么东西堵上了喉头。
“谢谢你,海韵。”他说。
她抬起头来,黑色的眸子是湿润的,清亮亮的,他能在那里看到自己。
“后来我想,我们就是不能做……夫妻,为什么就不能做好朋友呢?”
她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情感。
堵上喉头的东西汹涌起来。
“江白,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还做好朋友。行吗?”
“好的。”他低声说。
她站着,低下头。过了好久,才缓过气来一样,抬头看他。他惊讶地注意到,一种新的、明媚而快乐的笑容又回到她脸上。她的动作也重新变得灵巧了。
“你坐下吧,我去拿咖啡。咱们现在就开始像好朋友一样谈话,行吗?”
堵上喉头的东西落下去了。
“好的。”
她走了又来了,用一只江白早已熟悉的古色古香的黑漆描龙图案的托盘拿来了咖啡,在茶几上摆开。
“还是一块糖?”她一边倒咖啡,一边盯着他的眼睛,问。
“今天不要糖。”江白说。
她已经拿起了一只镀银的小镊子,准备加糖,又放下了。
“不是因为心情不好吧?”她不看他,问。
“不是因为心情不好,”江白硬着心肠说,“就是不想让今天的咖啡是甜的。”
她抬起眼睛看他一下,匆忙低下头去。
江白后悔了。他应当像一个男子汉。
“行,我要一块糖。”他冲她微笑,说。
她不抬头。镊子放下了。
“不,你还是喝苦咖啡吧。”
江白脸上的微笑消失。
她也没给自己的咖啡加糖,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自己的一小杯苦咖啡。
她在让自己平静,江白意识到了。
后来她又出去了。江白听到了楼梯响。一会儿过后,她下楼走进来,神情又比较地平静了,手里提着一只江白很熟悉的白色旅行包。旅行包鼓囊囊的。
她把包放到江白脚下。
“我知道你还没有完成你的研究。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书,你带走吧,看完了再给我寄回来。”
他不说话,也不望她。他害怕自己的感情会失去控制。
她走回沙发上坐下来。
“你吻一下我,以后就不能再这样了。我们就只是朋友了。”沉默了好久,她突然用颤抖的泪音开了口,说道,并没有抬头。
他全身僵硬地坐着不动,一时心乱如麻。
是不是现在就离开?
她的头抬起来。她在微笑,眼里却涌满泪水。
“今晚我就这么不可爱,你连吻我一下都不肯吗?”
那种一直在他胸膛里起落不定的潮水猛然高涨起来。他移身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像第一次拥抱她时一样,她浑身颤抖。
他吻了她。
她一直闭着眼,后来睁开了,平静了许多,笑着说:
“好了,谢谢你。你……坐回去吧。我现在好轻松,我们真是朋友啦。”
他也让自己冷静下来。
“到了L城,记着给我来信,像朋友那样。”她又说。
“好的。”他开口说。
心情轻松下来了。
“你对世界潜艇战史的研究还刚刚开始。我希望以后还会主动找我借书。” “当然。”他说着,淡淡地笑了笑。“不但要继续借书,可能还会写信来请教,请海先生不吝赐教。”
“能有你这样的学生我当然很愉快。”
她也笑了。
他看了看表,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
海韵注意地看着他。他的感觉是:她也意识到这最后一次“正式”的告别该结束了。
最后是她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江白,你明天走吧?……我不能送你了。你一定给我写信,好吗?”
她的声音是平静的、轻柔的,却又是伤感的。
“好的。”他说。
“那好,咱们握个手,再见。”她说着,主动伸出一只细指纤纤的手。
江白接住了她的手,没有马上放下,他忽然留恋起这个时刻来。
一件事涌上心头。
“海韵,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
“什么事?”
“你和秦司令是否插手过我的分配?”
她的两颊上浮出一点苍白。
“我要说没有插手,你信吗?”
那条妨碍他们走到一起的命运的鸿沟再次清晰地凸现在江白心中。
“我没有插过手。据我所知,我爸也没有插手,不管你信不信,他一向对这类事深恶痛绝。……但是你们的校长知道咱俩的事。”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许多感觉还是对的。
院门外,他们最后碰了一下手。她的手冰凉凉的。
“再见。”
“再见,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
转身离开前他又一次回头望了望这个小院和院门外的姑娘。他知道:这一次才是永别。
可他并不真正想离开这座花团绵簇中的海滨别墅,不想离开这个像盛开的蔷薇花一样美丽、又是那么大方、坚强、正在承受着巨大痛苦的的姑娘!
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弹那首《少女和一个潜艇艇长的故事》。她眼里一直在流泪。她能够清楚地想象到他如何离校,如何登上潜艇,潜艇鸣一声长笛,驶向外港,驶向茫茫大海,然后到自己的部队去报到。以后他将出航。她甚至想象到了他站在自己的战位上,年青英俊的脸被蓝色的舱室灯照得如同一具古代武士的雕像。她失去了他,可是不知为什么,她也清楚地感觉得他这么做有自己的道理。她疯狂地弹奏着这首曲子,发现越来越理解这首曲子和它的作者了,此刻她又成了她,正孤独地坐在一间光线幽暗的小屋里,用一个个悲怆的乐句,倾诉着对自己的潜艇艇长的思恋。他出航了,他离她远去了,她的痛苦不仅来源于此,更源自她凭直觉明白他不会回到她身边来了。她的内心因自己将永远失去他而充满绝望。与此同时大海却在咆哮,她想抛弃他,不再想那个将自己留在这间幽暗小屋里的人,她想回到自己遇到他之前那种孤独的却是简单的生活中去,可是她知道自己已做不到这个了。她曾那样做过,并且为他们的分离早就设定了情节,可是后来是她自己的心情变了。她首先抛弃了自己设定的剧情。他的到来改变了她的生活,阳光出现过后就不会在她心灵里熄灭,何况还是那么明媚的一束阳光!她的痛苦如同大海的波涛一样宽广无涯,也如同波涛那样汹涌澎湃,现在她明白大海无休无止的翻腾咆哮也可能源于自身的痛苦了。她一遍遍地弹着曲子的结尾,这是曲作者自己并不觉得是结尾因而不像结尾的结尾,一个炽烈地恋爱着的女子在狂想和梦幻中的结尾,向命运发出反抗的吼声的结尾。这个女子就是她,这是她在发出呼喊,她要找回他,她要让那一束阳光重新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来,重新和永远地照耀着自己的生命和心灵……
她开始为这首曲子谱写另一个结尾了……乐句自然地从她的指缝间、从充满灵性的黑白两色琴键间流淌出来。她不能像那个不知名的女子一样绝望,内心却像后者一样刚强和充满幻想。是的,她需要幻想,需要孤身独处时的狂热,以掩饰自己内心的虚弱,她要用潺潺的流水、婉转的鸟鸣、和风吹拂的草地、阳光透射树叶叮咚落地的森林、芬芳四溢的花的原野,更改这个结尾,重新装饰这个结尾。她给了自己这个新的结尾,就给了自己力量、希望、梦想,以及支撑它们的坚韧。是的,她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坚韧。
啊不,她还需要信心。她的最初的目标既然已经改变,就要有决心去实现那个自己梦想的新目标。没有对它的信心,她就什么也做不到。
信心,还有智慧!
她用重重的一击奏出了最后一个强大的和音,将头沉沉地垂向琴键,像天下所有的弱女子一样,哭了起来。
后来,镇静和从容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对着光洁的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像,微微地笑了。
“你行!”她无声地对自己说。“他会回来的!”
窗外和阳台上,整个Y城,蔷薇花照旧漫无际涯地开放着,对于人世间的悲伤和眼泪,它们一点儿也不介意。
它们只关心表现自己的美丽。
第二部
1
焦同的日记片断
飞机在一万米高空穿行。
阳光斜照着机翼下的茫茫云海。云海翻涌着,亮白如新雪的波涛在上面,乌黑如墨的波涛在下面,跳跃腾移,澎湃汹涌,一望无涯。偶尔,一团黑云会涌出到白色云团之上,尤如一条巨鲸突然跃出海面。
黑色的和白色的云丛中有雷电在闪烁,这儿一团,那儿一线,此起彼伏,交相辉映,短暂、急促而明亮。坐在机舱里,听不到雷声,却可以想象雷电之激烈,以及它们那如同旧式除夕满城爆竹齐鸣一样的炸响。
厚厚的云层下面,北京城正在下雨。
云层之上是另一个世界。太阳明丽地照耀着。万里晴空,一碧如洗。
世界之上有世界。目光之外有目光。
乘飞机旅行是人类最了不起的发明之一,它总能让你突然发现,存在着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大的宇宙。
坐上这架安24运输机,心情有一点特别的兴奋。当兵二十多年,有十八年呆在总部机关,每年下部队总要坐这种型号的飞机,甚至跟机长都成了熟人,可今天还是有点兴奋。
差不多就是激动。为什么不承认呢?激动的原因是:终于离开了总部机关。我终于做到了这件事。
十八年前离开Y城潜艇基地,没有意识到那是一个错误。十八年后离开时,才明白更错误的是我竟让它延续到四十岁。
安24飞行速度赶不上今天的大型客机,比如波音747。十一小时后它才会在我此行的目的地L城降落。所以要这么多时间,是因为中间要降落三次,给油箱加油。若干年后回忆今日,我会不会觉得离开总部机关又是一个错误?
不,至少今天不。
坚决不。
※ ※ ※
从北京起飞四小时后,飞机在中途的江城军用机场降落,这是第一个加油点。
没想到再起飞时就不成了。
降落时躲开的云层迅速而密集地覆盖了江城的天空。安24无法起飞。从下一个加油点也来了消息:那里的天空乌云密布,大雾弥漫,机场被迫关闭。
机长像俄国人那样对我和同机的先生小姐们耸耸肩,说只好请大家耐心等待了。机场气象部门说,也许一小时后能够起飞。
在机场上等了一小时。
笼罩在江城上空的乌云层没有消散,反而越积越厚了。机长再次通知大家:下飞机吧,今天没希望了,委屈大家在江城过一夜!
从当地驻军派来一辆大轿车接我们。大滴的雨点已砸下来。
同机的是一个总部派往L城潜艇基地慰问演出的小型歌舞团,其中有一个小品演红了的男星,一两个青春歌手,二十几个一般演员,由他们的大胡子李团长领着。飞机中途受阻,团长比团员们更焦急。
“老天爷,真要命,在这里耽搁一天,在部队就要少一天演出,耽搁上五天,这个团就散了!你不能不让演员走,他们跟演出公司都掐日子签了合同的!”
李团长把我错当成有关方面的陪同人员之一,一脑门官司地对我叫苦。
我心里着急了一阵,后来就接受了旅行中这意外的停顿。
我不急着到哪里走“穴”,挣大笔大笔的出场费。我要出场的地方是阔别十八年的潜艇部队,我虽然下决心离开北京回作战部队去,却并不觉得归心似箭。
不过就是回部队工作罢了。心情不可能像新兵初入伍那样急切。并没有很多更新鲜的事物等待我。
江城驻军招待所对我来说还凑合,对演员们来说就显得简陋了。虽然部队做了努力,大家还是在床上发现了跳蚤。
雨整整下了一夜。部队半夜出去。据说某处江堤有危险!!!
我睡不着,坐起来记这篇日记。
※ ※ ※
还是没有走成。从早上起雨就越下越大,中午停了一会儿,吃过饭又下起来。
李团长不再跟我诉苦。大概明白了我不过是个乘客罢了。早上吃饭时,我瞥见他嘴上醒目地起了两个燎泡。
下午四点钟,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他做出决定:晚上就在江城慰问当地驻军。
李团长是明智的。气象预报称:大雨还会在长江中下流域持续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