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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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团长是明智的。气象预报称:大雨还会在长江中下流域持续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
※ ※ ※
一天大雨。
昨晚看了歌舞团演出。演员们很敬业,让我对他们生出了些敬意。观众反映热烈。也难怪他们,如果不是大雨阻隔,他们哪能看到来自首都的如此高水平的演出呢。
※ ※ ※
又一天大雨!
我的耐心所剩无几。昨晚歌舞团又给部队演出一场,这次慰问的是家属小孩。 李团长一天到晚跟着机长,满嘴都是燎泡!
到底是部队的歌舞团。他的团现在还没散。
※ ※ ※
昨夜失眠。
渐渐地有了一种感觉。我走向自己选择的新生活--也是我在部队的最后一段生活--的旅途不会一帆风顺。从第一天我就要经受考验。这次乘飞机的旅行本身就是对我的忍耐心和信心的考验。
想到许多过去没有认真想的事情。
离家前一天老婆什么也不问。晚上上了床,告别式地做完了那件事,她才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丑了,才非要离开北京不可?
我说不是。我就是想回潜艇部队。大机关我呆腻了,我觉得憋闷。
她又说:要是你觉得北京不好,我和孩子也和你一起走。当然,你心里要是讨厌我们娘儿俩那就算了。
我说不。现在你们不去。你们在北京过得很好。孩子的学校很好。我就想一个人去。就一个人。
她后来说(隔了很久,不看我):要是你想离婚,你就写信来,我签字。
我说不。
无法让她明白我的心境。也无法让机关的同事明白。许多人都认为我不是另有所图,就是疯狂。
很可能也不需要他们明白。
如果我对他们说:我不是为了别人,甚至也不是为了部队,仅仅是为了我自己要回到潜艇上去,他们能理解吗?
天太热。外面下着雨,室温还在三十七度以上。江城被称为火炉,真是名不虚传。
就是想离开机关大院。离开那些会议室、办公室、文件、电传。一年到头匆匆忙忙地在办公大楼走廊里行走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想如十八年前那样天天见到潜艇,见到大海,夜里躺在床上就能听到潮汐起伏的啸叫与呼吸。
跟潜艇远航。或者做一些年轻时常要做的远航的梦。
也许一年,也许半年,过足了瘾,就转业。
如果说这就是疯狂。那就算疯狂吧。
※ ※ ※
今天凌晨4时就醒了,雨还在下,以为又走不了。昨晚的电视上预报天气,大半个中国都被同一片雨云笼罩着。
清晨6时,却突然接到了起飞通知。
安24冒雨强行起飞。机翼两侧不时看到一团团雷电在闪光。女演员们脸色苍白,男星的神情也有点儿张皇失措。
飞机一起飞就冲进了积雨云层,开始剧烈颠簸。我突然忆起潜艇在台风肆虐的深海里航行的情景。
我闭上眼睛。如果机毁人亡,就当我已到了部队,驶向远海,消失在乌墨色的水下好了。
机身的可怕震动忽然停止了。我睁开眼,舷窗外又是湛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了。
“万岁--!”机舱内一片欢呼。
男人女人都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两个男演员甚至离开座位,在过道上快乐地扭起了臀部。
轻松的气氛没有持续很久,大家的脸色又严肃了。大块大块灰白色的云团山峰一样向飞机逼来。安24没有再爬高,而是不停地在雪山似的云团间钻进钻出,机身比刚才颠簸得更剧烈,只是机翼两侧不再能看到闪电。耳膜像一层被风鼓荡的白纸,“嘭嘭”直响。
一个年纪很小的舞蹈演员大口大口呕吐起来。看她的长相,像是个少数民族姑娘。
我是在潜艇上、在巨浪和洋流的颠簸中长成大人的,可是今天闻到那股迅速在机舱里弥漫开的呕吐的气味儿,胃里也忍不住翻腾开了。
好在忍住了。
雪山越来越大,一座又一座迎着我们而来,消失了又出现,中间是些青蓝色的虚空,如同雪山与雪山之间的沟谷。人仿佛生活在一场虚幻的、真实感极强的梦中。
四小时后飞机开始降落。积雨云层上方漂浮的雪山不见了,出现了令人振奋的晴空朗日,可降至云层中间世界立即就变了样子。到处是雷鸣(听不到)电闪,机身上下和两侧,一团团火光交替暗而复明,明而复暗。有段时间,舷窗外一片漆黑,只剩下没完没了的闪电和机身大幅度的起落。我又一次想到了:机长正在带我们大家冒险,安24随时可能遭到雷电袭击,化做一团耀眼的火光和数不清的碎片。
舷窗外突然重放光明。机翼下现出了万千青葱的山峦。我的第一个意念是山峦竟也像无边无际起伏不定的海浪,只是不知何时被凝固了。
机场越来越近,已经看到了指挥塔的塔尖。
重生的感觉油然袭上心来。
飞机落地时又大颠了一次。机长从驾驶室走下来后,看着我,说:老焦,你今天没想到死吗?
我说:想到了。只是没死成。
机长说:今天咱们没有交了伙食账是一个奇迹。我飞了十八年,今天是最险的一次。
我:早上为什么起飞?
他:气象预报说有一大团雨云正移向江城上空。一旦它来到了,十五日内机场都不可能重新开放。
我:明白了。谢谢你!
机长:我差点送你去死,还感谢?
我笑:也感谢!
这是个小机场。一片荒凉败败的景象。我觉得我们今天不会再走了。但刚刚加完油,机长便招呼大家登机。
我:机长,想第二次带大家去死?
机长神情严峻:第一次没有死,第二次是不会死的!
下午三点我们降落在距L市已不太远的T市机场。据说还有一小时航程。笼罩了大半个中国的积雨云到这里已消失。一路无话的李团长和演员脸上重新现出了笑容,后来又现出愁容,着急地对机长说:飞吧,继续飞,当天赶到L城,还能演出一场!
机长拒绝。不,他干脆地说,不行,机组需要休息!
大家只好往下。
这次歌舞团住在机场小招待所里。只有团长一个人住单人间,其余人员挤在一个大客间里,睡双人铺。演员们不再担心机毁人亡,便开始发牢骚。
坐飞机图个快,没想到它比火车还慢!
比坐汽车还慢!
再耽搁几天,就比牛车还慢,可以打破飞机飞行速度最慢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老刘,准备好给××(没听清)演出公司交罚款吧!
演员们说。
小招待所里没有我的床位,我和机长一起住在机场工作人员腾出的宿舍里。写到这里,这个小机场上空也飘起了小雨。
我问机长:怎么办?
机长反问我:什么怎么办?
我想说:明天飞不了怎么办?忽然止住了。明天飞不了机长能怎么办?飞不了就是飞不了。
夜里机长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呼噜很有水平。我睡不着,坐在床上记日记。
我在江城时就意识到了,我从首都走向L城基地的旅程会是漫长的。每一次真正的出航都是漫长的。但即使那时,我也没想到我的旅行会变得如此曲折和惊险。我知道我不该如此想,可我还是不能不想:我们是到不了L城的,这次旅行已变得遥遥无期。
※ ※ ※
今天运气不错!
一梦醒来太阳已将窗玻璃照得亮堂堂的。一骨碌爬起来跑上阳台,举目四望,天空晴朗,纤尘皆无。
全体乘客没有吃饭就登机。安24正常发动,进入跑道,突然一下拉起来。机舱内全是欢呼声。
终于要到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这下不会再落地加油了吧!
飞机平稳地飞着,噪音很低。下面是如大海似波浪起伏的万千青葱的峰峦。离开北京八天后,L城就要到了!
突然就出现了海。
我是在无意的一瞥中发现飞机下面出现了茫茫大海的。第一个反应是倏然一惊:T城和L城都在中国东南大陆上,飞机怎么飞到了海上?
从左侧舷窗望出去。又望见了那一团从北京一直伴随我们到了此地的积雨云。它是那么庞大,灰白色的云层中饱胀着水分,立即撞进和涨满了我的视野。
我明白出了什么事:机长为了躲避这块云而改变了航线,飞机绕着雨云边缘飞行,先飞到海上,然后再折转回头,飞抵L城。
我被感动了。我不想写下这句话但还是写下了。那团云终于被抛到极远处。安24现在是在大海上飞行。阳光灿烂,首先感动我的是从海面上升腾起来充满在海天之间的大气。蔚蓝色的大气,仿佛有了质感、水一样浓稠却洁净无尘的大气。阳光穿透着它也温暖着它,将人的目光引向至远,天和地对于你来说突然宏大。你又感觉到了世界之外的世界。不,这是有别于陆上的,大世界之外的更大的世界。
几乎就是天和地本身,赤裸裸地展开在你的生命之前。
让你尽情消受。 大气下面是大海。啊,久违了,大海!这是从空中望下去的海,海面的波浪也像大陆上的峰峦,仿佛被凝固了,成了有规律的网络状的深墨色的明亮的画图,随大气和阳光伸向极远。广大无边。
心旷神怡。什么叫心旷神怡,这就叫心旷神怡。
海面上出现了岛礁。岛屿、礁盘、海水,层次分明,美丽得令人心颤。如果把这无际的大海比作一块硕大无朋的墨玉,那在海中点点斑斑出现的、有时隐于水下有时环卫于岛礁四周的嫩绿色的礁盘,就是孕含于墨玉中的一块块玲珑剔透的翡翠,而从礁盘上耸出的岛礁,则是造物者慷慨地镶嵌在这些翡翠之上的一颗又一颗金色的玛瑙。
乘长风以游四极。天地为之一小。
庄子在《逍遥游》中感叹:“天之苍苍,其正色邪?”我要加上一句:“海之汤汤,其无恙乎?” 仅仅是重新目睹了这一切,仅仅是有了这一刻的感觉和激动,我离开北京的决定就是值得的,就是对的。
L城潜艇基地为歌舞团的到来举行了欢迎仪式。遣憾的是,我没有在这里见到秦司令员。
基地干部部门来人将我接进基地宾馆住下。他要我等几天,基地党委还没有研究过我的工作分配。。
午饭后想睡一觉,没有睡成,因为听到了大海的涛声。
宾馆的后面就是海。
我下了楼,走出去看海。
走出哨兵守卫的院门,离开大路走向一条小路。走过一条居民杂错居住的胡同,前面是一个小广场。
然后是水泥和巨石垒就的长长的海堤。
我站在海堤上。海风吹起我的衣襟。
大海扑面而来。与在飞机上俯视的海不同,眼下它是在我平视中的海了。它摇荡着,涌动着,翻滚着,浩浩荡荡,逼上眼帘,让我想起在一万高空中看到云海。蓝色的、有点浑浊的海水一波又一波,凶猛地向岸边扑来,訇然作响,将几十米沙滩淹没了又裸露,余波一次次撞向海堤,溅起丈余高的水沫,飞沫如雨……
无休无止……
这就是你啊,海。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似的、让人亲切想流泪的海,永远在激荡,永远在怒吼,永远在撞击,永远波涛汹涌,精力充沛,永不休息,永不疲倦,永不言胜,也永不言败。天地因你无尽的热烈与沸腾的激情而变小,人心却因它而阔大和高傲起来。
我回来了。直到此刻我才相信我真地回来了。艰难的旅程--我是指心灵的旅程--结束了。大海,你好!我是属于你的。
你也属于我啊。虽然只是一瞬,你已重新给予了我力量,我的生命因你而重新年轻。
也许我还能做点什么呢。我还不老,不过就是四十岁罢了!
※ ※ ※
看了上面的日记真有点惭愧。我竟然还能写出上面的文字来,如同一个青年。
今晚发生了一件事,不得不再次动笔记下来。
上床睡觉时,在衣袋里发现了一封信。
后来想起来了:信是登机后乘务员小姐递给我的,信那天早上刚到,送我去机场的司机带出来又忘了给我了,我登上飞机他才想起来,交给那个个子小小长着一双丹凤眼的小姐转给我。当时我正在安置行李,随手放进口袋就忘了。
这趟旅行长达九天,我竟没有再想起它。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它竟是十九年前遇难的4809艇政委施连志写给我的!
我现在将这封信夹在笔记本里。从今天开始,我可能要不时读读它了!
东方瀚海!!!
2
施连志给焦同的信
焦同同志:
你好!
你大概不记得我了。将近二十年(不,是十九年零三个月,我记得再清楚不过)过去了,你离开Y城也十七八年,离开后又走了不少地方,用我们老潜艇兵的话说,你走了几十个纬度(北半球总共才九十个纬度),怎么还会记得我呢。
但我只要说出一个名字,你就能想到我是谁。
东方瀚海。
现在你一定想起我是谁了。施连志,十九年前失事的4809号艇的政委。你只要忘不了东方瀚海,就一定能记起我。何况我一直坚信,你是不可能忘记东方瀚海艇长的。我说不出道理,但我相信自己是对的。
焦处长(据说你当了处长,我也这么称呼你吧),你离开Y城这么些年,我不敢指望你还会记得这里,记得4809艇上曾经有过一个受过处分的政委,但你只要记得东方瀚海,对我也就够了。从我这一方面讲,一晃十九年过去了,虽然从没有跟你联系过,彼此长期音信不通,我心里却从没忘记过你,其中的原因你并不清楚,但我却是清楚的。
就是今天,只要我一闭上眼睛,仍能立即忆起十九年前的那场海难。是的,过去,今天,明天,只要我一个人静坐下来,脑海中就会马上浮现出我们那条已经永远沉没在郑和水道的英雄艇,想起我们的英雄艇长东方瀚海。焦同同志(我还是愿意称呼你同志),无论是这场海难本身,还是东方瀚海的牺牲,都成了我终生的伤痛,它像一柄利刃,割裂了我的心,十九年间那伤口没有一天不在汩汩流血。哪怕仅仅为了抑制这种无休止的伤痛,我也会不由自主地思念那些从心灵上而不是地理意义上距我最近的人。这是些在过去那年轻和艰难的岁月与我生死与共、意气相投的人,他们中有生者,如4809艇遇难后活下来的战友(他们如今星散在全国各地,留在海军的已经不多了);也有死者,如我们的东方瀚海艇长。我现在告诉你,你也是留在我生命记忆中的一个,虽然你那时还年轻(也就是二十岁上下吧),并且也不是4809艇的艇员。这些年来,我所以能坚忍地沉默地生活在Y城基地一个小小的后勤仓库里,没有离开海军和潜艇(我所在仓库与基地和大海都只隔着一道围墙),除了下面我就要讲到的一个原因,就是由于存在着这些人和这些回忆,它们不允许灰心,让我永远对未来保持着希望,虽然我心灵的伤口从来没有真正愈合过也无法愈合。
焦同同志,现在我就要说明突然给你写信的理由了。年复一年,我不给你们写信,因为对我来说,心里没忘记你们就够了,写不写信,你们是不是还记得我,并不重要。但今天我却不能不写信向你和别的战友求援了!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不,在我已是天大的事求你帮忙。你这些年虽说也不十分顺利(关于你在北京的情况,我一直是清楚的),但不管怎么说,你仍然在那个人材济济、因而人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