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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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到自己被这些普通的景色感动了。有多少阳台就有多少人家,有多少人家就有多少种生活。这是普通的平民的风景,然而却也是令人动心的风景。
这就是生活啊。一时间他想。那股温柔的感情之水又涌上来了,他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卡门。他爱她,从心底珍惜她,可是这种爱不像当初他对海韵的爱,这种爱单纯,明朗、轻松。这是两个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女间的爱情,没有任何历史、责任、负担的爱情,一种平民式的爱情。他喜欢自己拥有这样一种爱情。
车身漆成蓝白两色的公共汽车来了。两个人上了车。然后转了三次车也问了三次路,才坐上去公鸡湾的专线车。
车子在不时升高又降低的山间柏油路面上急行,就像一只轻巧的船在浪窝里起伏升沉。空气湿润、清新,温暖。终于它驶进一道秋色撩人的山谷,树枝树叶直撞到车窗上。
卡门的表情活跃起来,她突然用一个很灵巧的动作,从半开的车窗外摘下了一片赭红色的叶片。
“小心手!”江白担心地说。
“不怕!”她调皮地一甩头。“你瞧,它有多好看!”她端详着那树叶,惊喜地叫道。
那不过一片普通的红叶罢了。即使在南国的深秋,这种红叶也满山皆是。是红叶使她惊喜呢?还是车子进入远郊后内心中渐渐涌满的的欢乐让她在一片普通的红叶上也发现了美?江白倏尔想道。
出城时她的精神中还有一些紧张,虽然是潜藏的紧张,却仍然是紧张。现在他知道她不再紧张了。这多好啊,他想。狭窄的山谷渐渐宽阔,乘客眼前豁然开朗。山势依然崔嵬,景色却变得精致了:深秋的草木经过了重栽和修整,生气勃勃的绿色替代了斑驳的杂色,很少的风条山间小道变成了众多精心铺设的鹅卵石的或水道的甬道,一条条地伸向山色和更远处的雾气迷蒙的海滩,一座座全竹结构、飞檐斗拱、金壁辉煌的宫殿式小楼从这人工的和可人的绿意中半隐半现地耸出--公鸡湾旅游区到了。
专线车径直穿过未峻工的大门开进去,在一个有着喷泉、绿地的小广场上停下。江白和卡门下车,一眼望见的就是公鸡湾旅游区最骄人、也最为外界称道的的风景:一望无际的、没有一粒卵石的沙滩。
广阔的、足有一里多纵深的沙滩过去,就是在望眼中如同一抹蓝意的大海。
“好漂亮!”卡门叫起来。
“喜欢这儿?”他很快乐,却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显出激动,问道。
她没有回答,麻利地脱下鞋子和袜子,提在手里,“呀--”地叫一声,赤脚跑上了沙滩,向大海跑去。
江白的心突突跳起来。她的天真和快乐感染了他,他也飞快地脱下鞋,甩掉袜子,跑上沙滩。
“卡门,你等着,我追上你了--!”他大喊着追上去。
“你--追--不--上--我!”她在前面快活地喊。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外国老板看上公鸡湾,纷纷投资开发了。公鸡湾的沙滩果然名不虚传,这里的沙子厚而且柔软,没有一点哪怕微小的砂砾,沙子钻进脚指缝间,只让人感受到一种愉快的湿润和凉意。他踉跄了一下,原来一脚脚在深深的沙窝里了。他拔出脚,继续往前跑,越跑越困难。--这就是被国内外传媒 “炒”成“夏威夷第二”的金色沙滩的滋味吗?
可是快乐本身已将这些片断闪出的思想淹没了。
游客们纷纷跑上沙滩,快活地尖叫此起彼伏。刚才还很空旷的海湾里,马上变得热闹、喧嚷。
江白一直追到沙滩尽头。卡门早已坐在海水边一块裸露的礁石上了。
碧蓝的、浅浅的海水一波波地平和地涌到她脚边,又上波波平和地退回去。
太阳升高了。阳光普照的海湾外,一两艘白色船影在蜃气跳跃的海面上轻轻浮动。海湾两端,被称为鸡首和鸡尾的两座小山上的绿树和房舍,突然显得遥远和模糊。
其余的游客距他们很远。
“卡门,我追上你了!”他大喘着气,笑着,跑上礁石。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他突然注意到她的眼里汪着一层泪。
下车时她还是快乐的。她情绪的变化让他吃惊。
“卡门,怎么啦?”
她不回答,泪水在眼里打转。
他在她身边坐下。
“我是在海边长大的。”后来,她解释似地说。
原来是想家了。他想。
一个隐秘的念头从心底翻腾出来。
“小时候常常去赶海吗?”他仿佛不在意地问。
她摇摇头,淡淡一笑。
“不。爸爸妈妈不让,怕我掉到海里淹死。”
她不是渔民的女儿。家里也没有很多孩子。渔民的女儿或一个大家庭的女孩子去赶海,是不会受到父母拦阻的。
“你说的是Y城北区的方言。你是Y城北区人。”他不看她,说。
她回头看他一眼,目光里多了一点机警。
“不。”
她仍在隐瞒。她为什么要隐瞒呢?仅仅因为还不想让你知道她的家庭和她的故事吗?
他把目光投向远方的海面。她隐瞒的东西肯定是她不愿意讲的。她可能觉得现在还不是对他讲这些的时候。他想。
难道这些东西对他很重要吗?对你来说重要的是她,重要的是你对她的感觉。
他又有点讨厌自己了。
一个从Y城跑出来打工的女孩子,一个不愿对你说出自己的家庭、身世和生命故事的女孩子,她身上还真有很多秘密吗?其实这些事情你已经从她所处的环境、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了许多。她不会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她与这个家或者这个家所在的Y城都有一种非分离不可的道理。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美丽的、不幸的女孩子。甚至可以想象,她有多么美丽,就有多么不幸。
在他心中引起同情的和怜悯的感情的不正是她生命中无时无处不在显现的不幸吗?每个人都不愿轻易地向一个交往不深的人谈论自己的不幸。他为什么一定现在就想知道一切,冒失地去碰撞她心灵上的伤口呢……
他沉默了。
她却开了口。
“江白大哥,我刚才撒谎了。我是Y城北区人。”
他一惊,扭过头来。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可我现在不想告诉你。”她怔怔地望着大海,说。
“不,”江白着急了,说,“卡门,你想得太多了。”
“我从Y城跑到L城,当然有原因。到了能告诉你的时候,我会对你说的。”
“卡门!”
“你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跟你出来吗?”她轻声问,还是没有回过头来。
“……?”
“因为你是个好人。因为你现在对我很重要。有了你,那些流氓就会少来捣乱。……另外,我也相信你是真地对我好。”
他的心又热起来。
“卡门!”
她向他转过脸,眼睛里又蒙上薄薄一层泪水。
“江白大哥……”
江白的呼吸急促了。
她低下眼睛,勇敢地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咱们……就是出来玩,就是……老乡,以后也不谈……恋爱,行吗?”
江白的心象被黄蜂的尾针猛剌了一下。在未来的岁月里,他是不会承认自己感觉到了这一下疼痛的。
他抬头去看她的眼睛。
这次她没有回避他。那是一双纯洁的、明亮的、恳求的眼睛。
江白让自己大笑起来。
“哈,卡门,你真是个傻丫头!你想什么啊,……谁说要跟你谈恋爱?”
她认真地注视他的眼睛。后来,他意识到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惭愧和笑意一点点地显现在她的眼睛里。她猛地用两手蒙住了自己的一张发了烧的脸。
“江白大哥,你要是笑话我,我就……就回去了!”她大声地、撒娇地说。
他让自己继续大笑,站起来。她越是羞惭不堪,越是双颊飞红,对他现在要达到的效果越有利。
“你还笑,你还笑!……”她站起来,真要生气了一样,用拳头轻轻地敲打他的背,接着,她自己也笑起来,单纯、明朗、快乐的神情又回到了脸上。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咱们去爬山吧!”江白笑得喘不过气了,才止住笑,虽然他心里觉得事情一点也不好笑。
卡门的好心情完全恢复了,她变得异常快活,挽上他的胳膊,一路蹦跳着离开海滩,向海滩背后的山野走去。
这一天,他们游遍了这家旅游区内和每一处建成和未建成的风景点。卡门一直很兴奋,并且越来越兴奋,江白却越来越不快活。
下午三点,他们回到了那座有喷泉和绿地的小广场。
“江白大哥,今天我好高兴!自从来到L城,还没这么高兴过!”
江白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戏。他要自己一定要把这场做到结束,滴水不漏。这就需要他表现得比卡门还要快活,比她的情绪还要高涨。
“卡门,和你在一起我也很高兴!”他大声说。
“下个星期天咱们还出来玩,咱们换个地方。L城好多地方,我都没去过呢!”她兴致勃勃地说,语态、神情、目光已完全是个玩不够的小姑娘了。
“好哇!我同意!”江白说,眉毛眼睛都在大笑,一边努力驱散着心中的不快活。
蓝白两色的专线车开过来了。
返回途中他和她都很平静,仿佛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望着车窗外满眼的秋色,江白的头脑冷静下来。她对你的要求其实也很简单,他想,她需要他来保护她在湾尾街上打工,可是不想对你讲出自己的秘密,也不想现在就与你进入情人的关系。至少她现在不想。
他应当离开她吗?
不。假若她不喜欢他却仍愿意跟他一起出来玩,那就说明,他对于她确实十分重要。
爱是一种情感。他应当尊重她的情感。
也许她根本不像他想像得那么单纯?
但你是一名海军军官,一个成熟的人,你可以而且应该将你和她的关系处理得单纯、明朗、高尚一点。
车子驶进市区,他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我不会让她失望的。
9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江白又去了湾尾街。也就是这天晚上,崔东山发现他不在艇上。
“代理航海长哪去了?代理航海长呢?”他先在楼下叫,没有人理他,就跑上楼,进了航海舱。
航海兵们站起来。
“江白呢?”崔东山问赵亮。
“不……知道。”赵亮睁着一双迷迷糊糊的眼说。一到这种时刻,他的眼就迷糊了。
“我有急事,快去把他给我找回来!”崔东山说。
赵亮等人答应一声。
回到艇上崔东山的气不打一处来。都啥时候了,支队还来电话要艇上去人开会。他想让江白去,可是都快八半点了,这个傍晚向他请假“出去一下”的江白还没有回来!
假若崔东山不是一个对自己生活中的一切都感到不满的艇长,这件事也许不算什么。江白毕竟是请了假出去的,现在还没到法定的归营时间,他不在艇上也属平常。支队要艇上去人开会,他让别人去也行(后来他就是让高梁去了)。但崔东山恰恰相反,他内心长期蕴藏的恼怒时刻都在冲动,要找一个目标发泄,江白今晚不在艇上,这个人又是他最不喜欢的,于是怒火就不知不觉间在他心中熊熊燃烧起来。
“多派几个人去找!一定给我找回来!”他冲赵亮嚷着。
赵亮等人走了,他仍觉得余怒不息。
“他能跑到哪儿去了呢?”他的脑筋转起来,忽然想起了湾尾街,“他不会是去那种地方了吧?……我要自己去看看!”一时间,他害怕了,警觉了,因为真出了那种他已经想到的事,对自己也不是好事。
他拿起手电筒往外走。
在营门口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江白。
“哨兵,看见我们艇的代理航海长了吗?”他扭头问身边的哨兵。
哨兵看了看他。
“你是9009艇的崔艇长?”
“是我。”
“你们的航海长是不是叫江白?”
“是啊。你怎么知道?”
哨兵诡谲地一笑。
“你们那个江白现在是湾尾街上的名人,我天天在这里站岗,咋会不知道?”
崔东山的眉头皱起来,他已经闻到了一股不祥的气味。
“名人?”
“一条街的人都说,他跟海风酒家的卡门打得火热。他每个星期六晚上都去那里‘坐堂’,充当她的保护人,由那个卡门给他付酒账。你要找他,还不到那里去?”
“卡门?谁叫卡门?”
“卡门你都不知道?”哨兵冷冷一笑,“卡门是今年下半年湾尾街上的当红街花。一个星期天,他们俩还一块去逛了公鸡湾。”
“你这话当真?”
“道听途说。”
一个臂上带着值勤黄袖标的少尉从传达室里走出来。
“啊,是崔艇长。”他跟崔东山打个招呼,回头对哨兵不满地看了一眼,“黄毛,你又在传播什么小道消息?”
哨兵有点胆怯:“谁传播小道消息,都这么说。”
少尉对崔东山说:“崔艇长,别信这小子的话,他的嘴没个准儿。”
他走回警卫室去了。
崔东山站在那里,浑身躁热,又怒又怕。气的是江白竟能干出这种事儿,他本来就觉得这小子太傲,连艇长也不放在眼里,早晚要给9009艇惹出事来,现在他的预感应验了;怕的是这种事真闹起来,原来各项工作就很臭的9009艇会更加臭不可闻,他这个当艇长的就更让同龄的甚至比他更年轻的一茬人笑话了,而他一直盼望的提升,也就更没有戏了。
他要去找这个江白!
不,他又被他气昏了!他到哪里去找他?万一被这个代理航海长发现了,躲开了,他抓不住他,后者才不会认账呢!
就站在这里等。他要回营房,就不能不经过这里!
八点四十。
“代理航海长,你站住!”
江白一惊。
“艇长,是你?”
“是我。我在这里等你好一会儿了。你跟我来!”
两人进了营门,拐进椰树林。
江白戒备地望着他。
“有事?”
“当然。我问你,你去哪儿了?”
“你不是都看到了?去了湾尾街。”
“去干什么?”
“不干什么。”
崔东山“哼”了一声,这种人,不点到他的“穴”,他是不会知道麻的。
“最近是不是经常去一家叫海风酒家的酒店?”
江白的目光陡然警觉了。
“艇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东山冷冷一笑。
“你不想承认?”
“我干嘛不想承认?我每次外出都是请了假的,并且按时归队。《纪律条令》上也没说不准进酒店。”
“你近来常去那里,还有一个女招待替你付账。”
江白咬着嘴唇站着,他要自己忍住,一定不要发火,看崔东山还知道多少。
“你怎么不说话了?那个女的姓卡,叫个啥子卡门,是湾尾街的当红‘街花’。你还和她一起逛过公鸡湾。”
他知道得不少。江白想。他对这个艇长没有丝毫好感。他没有做什么坏事。但是话从崔东山口中说出来,却让人觉得你不但做了坏事,还被他查出了罪证。
林子里光线暗淡。崔东山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他有一种感觉,自从这个江白到了艇上,他就没有占过上风。这种感觉让他有了一种居高临下式的愉快。
“江白同志,今晚我是以艇长身分正式跟你谈话。我并不完全相信我了解到的情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