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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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水的时候,他觉得今天这本来很普通的漫游已变成了一次疯狂的朝圣。
向上走进长满荒草和杉树林的山坡时这种感觉在加深。坡上的土层又湿又粘,每一株草每一棵树都活了一样,待他走过时将冰凉的水浇到他头上和身上。他费尽气力走上山顶,浑身已经湿透。
他以为他是找不到海山将军的墓了。可就在他眼前,却出现了一座用粗麻石的矮垣围成的墓园。墓园依山而修,分为上下三层,墓门面向大海,有三九二十七道石阶。最高一层有一座馒头形的大墓,前面竖着一块很高的石碑,上面镌刻着几个笔法遒劲的大字:
故将军新爱罗觉·海山先生之墓
墓园里载种着一些塔形松。仅此而已。
他不激动。事情似乎正该如此。
雨不知什么时候变小了。他拾级而上,来到那座丈余高的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并非全因为对方是一位英雄,还因为他是一位海军前辈,一位老人。
又站了几分钟,看了看。一座很朴素的墓园,同时也是一座寂寞的墓园。
即便市政府出于某种考虑将这里列入全市旅游点中的一个,大概平日也不会有什么人来的。他想。
一直笼罩着他的内心的关于今日出游的某种魔幻的不真实的感觉消失了。我找到了我要寻觅的名人之墓,我对这座墓的拜谒也随之结束。他想。
他顺着石阶走下来。
雨又大了,纷乱细密的雨珠打在雨伞上,打在墓园地下的青石上,打在园中枝叶繁盛的松树上,发出杂乱的“蓬蓬”的响声。山风强劲,他已全身尽湿,不禁嗦嗦发抖。他开始想怎么下山走到滨海大道上搭乘公共汽车。
这时他却停住了。在第二层墓园里,他看见了另一座墓,它比海山先生的墓小得多,墓前的碑也低得多。碑上的文字是:
新爱罗觉.海石先生之墓
他没有在这座始料不及的墓前多耽搁自己。就姓名而论,这位死者可能是海山将军的晚辈亲属。海山先生因为是海军前辈与他还有一点关系,这座墓的主人与他连这点关系也没有了。
他继续往下走。
一抬头就发现了她。他一惊站住了。
她打着一把黑伞,怀里抱着一大抱雪白的蔷薇花,踏着台阶往上走。一瞬间内他并没有注意到她是谁,雨伞遮住了他的脸,他只能居高临下地看到她怀中的花和那一身肃穆的黑色衣裙。他只是微微感到惊讶:这样大的雨,我一个人来拜谒海山先生墓,已显得有些疯狂,现在居然又来了第二个!
她也在本能的一惊中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将伞抑起来瞧他,两个人几乎都要叫起来!
是你?
她站住了。他也站住了。
是那位自称为海韵的女大学生!
上山时她的眉眼大概一直是沉郁的,仿佛一直在观照自己庄重肃穆的内心。突然看到了江白,她愣了一下,目光迅速明亮、柔和、欢笑起来。
“江白?”
“海韵你好。”
“我很吃惊。”她说,“这种天气,你怎么……?”
他目光沉静地望着她,迟疑了一下,才说:
“你呢?今天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的脸上现出狡黠和挑战的神气。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等一忽儿我会告诉你,你要先告诉我你为何要到这里来
。”
“事情很简单,”江白说,“这是一位海军军人的老前辈的墓园。我已经拜谒过本城所有的名人之墓,今天特来接受一次对海军军人的传统教育。”
有火花一样的亮光在她眼镜后面一闪。
“我可以告诉你我来这里的原因。这座墓园的主人是我的曾外公。你大概还看到了另一座墓。那里长眠着我的外公,今天是他去世的日子。”
江白怔怔地望着她。原来她并不是喜欢在雨天穿一身黑衣裙,虽然黑色的衣裙配上她白皙的皮肤,让她另有一番动人之处。
“对不起。我并不知道这些。”他说,意识到对这个总是令他稍感神秘的女子油然生出一些敬意。
她的眼睛表明她在想什么。同时这双眼睛一直望着他,目光中显露出一种令男人心疼的单弱和娇柔。
“你就要走了吗?”
“你没来之前,我是要走了。”
“能等我一下吗?”
“当然可以。”
她拾级而上。在海山先生墓前的祭台上,恭恭敬敬地放上一束白蔷薇花,后退两步,深深鞠一躬,默默肃立了片刻。
接着,她走下一层墓园,来到了海石先生墓前,将刚才的动作又做了一遍。
一刻钟后,她向江白转过头来,释然地说:
“好了,咱们走吧!”
这一刻,江白有了一种感觉:那次舞会之后,她一天也没有忘记他!
这种感觉让他心里热起来。
风雨大作,满山林涛轰鸣,合抱粗的大树竞相折腰。她惊叫着向他奔来,小鸟依人一样钻进他的伞下,投入他的怀中。这一切她做得那么自然,居然没有令江白吃惊。
他们很自然地将两把伞并在一起,相互扶持着走出墓园,又顺着一条成了山水流淌的沟渠的泥路走下小山。江白发觉这条路并不长,很快他们就到了山脚下。
她引着他在两家工厂的围墙间绕了几道弯,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他们已踏上了海滨大道。
她嘻嘻哈哈地笑着,很自然地从他的怀里钻出,像没有过这件事一样,脚下吧嗒吧嗒地踏着水,向公共汽车候车亭跑去。
江白的情绪被感染了,也叫着奔向候车亭,脚下踏起大朵大朵混浊的水花。
他们站在候车亭下相视而笑。虽然有两把雨伞,两人还是被淋透了。
“都湿了。到我家换换衣服吧。”她笑着,仿佛很随便地说。
江白内心的勇气被她鼓舞起来。
“远吗?”
“就一站路。”
风顺着海滨大道猛刮。江白在打颤。
“你的邀请令我受宠若惊。”他半开玩笑地说。
她冲他娇媚地一笑。
“你跟女孩子说话都是这么妙语连珠吗?”
江白一愣。
“啊,不,”他说,“只有跟又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在一起,我才这么能干。遇不到这样的女孩子,我就是满腹珠玑,也不轻意抛洒。”
“你知道不知道,你的恭维令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也就是我--有一点儿心花怒放。”她用一种繁琐的句式(他注意到这是她的语言习惯)、确实有点心花怒放地说。
镜片后面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公共汽车来了。
上车后江白的心热乎乎的,他相信真地有点喜欢她了,并且已在与她的口角中占了上风。
发觉自己中了圈套是后来的事情。
她家并不像她说得那么近。他们坐了三站路才下车。接着,她引他走进本市有名的一处海滨别墅区。它依山傍海,花木葱郁,一座座西洋风格的小楼被一道道石砌的围墙分割隐映。墙上墙下盛开着各色蔷薇花。
即使在雨中,这满眼的蔷薇花依然灿烂夺目。它们密匝匝地铺满一座座静悄悄的庭园,开遍一道道不高的围墙。雨的洗礼非但没有让它们受到摧残,反而令它们越发光洁明丽。
他注意到这里的人家似乎更喜欢白蔷薇。它们雪团一样毫无顾忌地开遍庭园的每一个角落,爬上大树和屋檐,一串串一簇簇地在风雨中飘曳,让人莫名其妙地感到心惊。
两人在别墅与别墅之间迷宫式的夹道间走了好久。地下是年代久远又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的石板。没有一个人在雨中行走。偶尔有一辆小轿车无声地滑过。
继续往前走时,江白的内心开始不安。
“海韵小姐,你家离这儿还远吗?”后来,他站住,问。
虽然尽力掩饰着,却还是将那一点渐起的不安暴露了出来。
海韵回头看他一眼,那是一个锺情的眼神。她莞尔一笑。
“就到了。”她说。
再往前走,江白突然看到了雨中灰白茫茫的大海,以及海边突兀而起、他曾在那里第一次遇见身边姑娘的断崖。
他沉默起来。
“到了。”海韵说。
一座不大的私家庭园。石砌的半人高的围墙,一道老式木栅栏门上挂着把旧式的铜锁。庭院里有许多被雨淋得水光闪烁的花木,稍后一点是一座北欧风格的、带方锥形尖顶与阁楼的两层小楼。
令人触心惊心的是满墙满院的白蔷薇。花开得很大很白。他不知道蔷薇花是不是也有优良品种,如果有的是,他今天在里看到的就是蔷薇花中的蔷薇花,蔷薇花的冠军或女王。
令他惊心的还有另一处花的景观:在满园如雪如雾的白蔷薇中,小楼前突的门廊顶上,堆压式地盛开着至少上千朵红蔷薇。这些艳红如血又似烈火熊熊燃烧般的花,坦现于满世界的白蔷薇之中,形成了极为强烈的色彩的对比。它最初一刻给江白视觉的冲击力是巨大的。不,不是美,他感觉到的是惊愕,仅仅是惊愕和震憾。
海韵用一把老式的铜钥匙打开了院门。
“请进!”她用一种娇柔的声调说。
她用那样一双观赏的目光望着他。她的内心充满了亲切,却在掩饰这种亲切。她的一双美丽的眼睛里注满了雨水一样闪亮的期待和眷恋,却又似乎为它们不好意思,躲躲闪闪。江白意识到,这一刻,原本一直存在于她身上的孤傲和矜持荡然无存。她成了一个女人,一个会在、也想在男孩子面前展现自己风韵的普通的姑娘。
5
“我是否可以认为,这不是对你全家的一次正式拜访?”江白没有马上进去,问。
她抬头直视着他,脸上重新现出一丝讥讽的微笑。
“今天的雨真是不小。你除了全身发冷,不是还有些紧张吧?”
“我真担心我一些紧张。”江白笑了,说。
“放心,这里没有我的家人。除了你我,眼下没有别人。”
“我确实不那么紧张了。”江白说。
通向小楼前廊的甬道长长的。甬道上彩色石块拼出的图案也是异国情调的。他越来越意识自己正踏进一个欧化程度相当高的家庭。
海韵蹦蹦跳跳地开了门。这个形象与她最初留给他的持重的印象判若两人。
“请进来吧。”他用唱歌一样好听的轻快的声调说。
他随她走进去。在门厅里,他的湿脚踩上了一块阿拉拍风格的旧地毯。上面是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湿鞋脱下来,换上拖鞋。”
不仅她的声调是温柔的,她望着他的眼神也是温柔的。温柔而欢乐,略微还隐藏着一种被掩饰的激动。
他照办。
门厅左门一扇门开着,那是客厅,客厅上悬挂着一幅黑底蓝字的匾额,上面是四个年代久远的行楷大字:
海山别墅
透过打开的门,他望见客厅里面有一座西洋风格的壁炉,一些颜面发暗、古色古香的家俱。壁炉上方,他瞥见了一幅海战风格的油画。
她已飞快地跑进一楼的一个房间,又飞快地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干衣。
“这是我爸的衣服,你将湿衣服换下来就到楼上找我。”她说,冲他妩媚地一笑。
她踩着同样铺着旧地毯的楼梯轻盈地上楼去了。江白发觉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下面剧情会如何发展。他正在一场没有思想准备而又可以说是一直悄悄期盼着(自那次舞会后就一直期盼着了)的爱情轻喜剧中越陷越深。因为海韵拿给他的竟是一套潜艇兵的军便服。
他到底走进了个什么样的家庭?
这个家庭有着些什么秘密?
海韵没有让他进客厅去换衣服,他自作主张地走了进去。
湿脚踩在欧式风格的旧地毯上很舒服。他换下了水淋淋的军衣,将一套略显小一些的潜艇兵军便服穿在身上。
在这间散发着一股潮湿和淡淡的霉味的客厅的色光黯淡的墙上,他看到了另一些标志着这个家庭久远历史的画像和照片:一位着十九世纪洋服的年轻绅士和他的妻子--一位清装的大家闺秀的肖像油画;一艘北洋水师年代铁甲舰的模糊不清的照片;一张着民国海军军服的中年人的照片,与之并排挂在墙上的是一位洋装的、风姿绰约的三十年代的富家小姐;最靠门边的一张镜框里,是一张七十年代中国海军军官的全家福,那里有三个人,年轻的军官和他同样年轻的妻子,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站在他们中间,背景是沙滩和大海。
江白的嘴角讥讽地翘起来。如果不是在一间陌生人家的客厅里,他几乎想吹一支口哨。
他注意到了这个家族的显著特征:每人都有一个略略上翘的鼻子。
海韵也有一个微微上翘的鼻子。
她让他独自在楼下换衣服,是否有意回避谈及她的家世和这座别墅的来历?如果是这样,她的目的并没有达到。他想。
原来我走进了一个海军世家。别墅显然以新爱罗觉·海山先生的名字命名。除了我今天在海山先生墓园里看到的两代海军军人,没有接触过的只剩下她的父亲,也即这个家庭的第三代海军军人了。
但是他那颗年轻的心已经热起来。也许她根本不是要回避什么,他和她今天感觉到的、让心灵怦怦跳动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青春的事业扑面向他们走来,虽然他和她有点措手不及。
他出了客厅,顺楼梯走上二楼。
海韵的门敞开着。她已经换了一件晚装风格的花格子长裙,半裸着削肩,浓密的长发松松地挽着,赤脚踩在地毯上,一手扶着门框,默默地望着他上楼。
这时的她,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都有点儿光彩照人。
“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受到了邀请?”江白用一种调侃的和游戏的声调发问。
但是他的处于微微不安中的体姿,他那有点发红的脸颊,却向姑娘泄露了内心的激动。
“你可以这么认为。”她也用游戏的声调回答,脸不自然地红了。
青春就是这个样子。尽管我们总是在异性面前表现得十分矜持,但还是会在某时某地遇上自己的初恋。那一刻你会觉得不是你,而是你体内的一个精灵在怂恿你:勇敢些!走近那个身心如同蔷薇花一样盛开的姑娘!
他走过去,轻轻地伸过手去拥抱她。
“你好鲁莽。”她怕冷似地抖了一下,说,没有躲开,两颊上如同升起了火烧云。
他们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接着,她腾出一只手来,取下了眼镜。
取下眼镜的她形象有了很大改变。在江白眼里,她的眼睛更大更漂亮,她本人也没有了戴眼镜时那种时刻不离的书卷气和孤傲。
“我有点迷糊。”他听到自己的牙关在打颤,说出的话仍带有游戏的声调,“一到险要关头,我的脑袋总是迷糊。”
“今天你就不迷糊。”她也想继续用游戏的声调说话,然而话一说出来,却让他觉得她有点可怜。
“我们是不是现在就接吻?”一阵愉快的眩晕过后,他又听到那个恶毒的精灵用调侃的口吻说,“还是要等一等?”
她将眼睛睁大了望着他。他觉得她在的怀抱里正变得勇敢。
“如果你迫切想那样做,那是你的事。我与此事无关。”
她闭上了眼睛。她的面色微微发白。
他俯下身去吻她。他觉得自己在微微颤抖。她的嘴唇冰凉。平生第一次与女孩子接吻并没让他感到格外销魂。他认为他们只是将嘴唇和嘴唇相倚了一会儿。
也就是一分钟吧,那个恶作剧的精灵便从他身上消失了。他的脑袋从眩晕中清醒了一点儿,他的嘴唇也随之离开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