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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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了另一位弹钢琴的少女。他可能常常在孤寂中沿着营区四周的小路散步,并于距此还不会太远的某一个清晨或者黄昏偶然走近了这幢人们平日不愿接近的小楼。他敢保证吸引东方的正是黑衣少女的琴声。在他的想象里,东方肯定是不由自主地走近去,叩响了楼门,并为琴声吸引着,自己推开门走上二楼,出现在那位忘我地弹奏着的女子眼前。若干年后司令员不止一次地听妻子和女儿弹奏《少女和一位潜艇艇长的故事》,弹奏者并不懂得,当她们沉浸在时而激越悲怆时而舒缓甜蜜的琴声中时,清楚地浮现在他这位父亲或丈夫内心里的是另一幅活动的画面、音响和目光。
你好。你是谁?
你好。--他急切地说,--我是你的知音。是你的琴声引我来的。如果一个人喜欢你的音乐,他的拜访就不算冒昧。
你听到了什么?--她抑起脸来问他。他个头很高,她却只有一米六0,又坐在琴凳上。
我听到了大海、风雨和鸥鸟的啸叫声。我还听到了潜艇在海浪中破浪行进。我听到了一支英雄进行曲。
她望着他,眼里现出了惊奇。
我一直觉得这支曲子里有些别的东西,男性的主题,与大海和风雨对峙的旋律和意象。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它是一艘潜艇的形象。
我知道,我听出来了。
你还听出了什么?
我还听到了等待。白雪公主对白马王子的盼望。她差不多已经绝望了,可是她还在等待。他的形象化成了那个潜艇艇长的形象。
她自己可以这么认为吗?
可以。
她望了望他,觉得应当请他坐下。一个白马王子是不应当没有座位的。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坐下。
他的眼睛里闪出亮光。他一定认为她给了他极大的荣誉。
谢谢你,--他说,--如果你愿意,我愿再听一遍刚才的曲子。我甚至可以为你伴奏。
她的眼睛里再次现出了惊奇的光。
真的?
有琴吗?
有的。有一把大提琴。可是好久不用了。
没关系,我能把它弄好。
那把琴上一定蒙着很多灰尘。她看着他自己将它取下来,揩拭干净,然后熟练地调弄好了弦索。
她弹出一串音阶,帮他校音。
开始吧?
好的。
于是就开始了。
他一定拉得很好,主要是拉得很努力。他很可能一下就爱上了她。他的努力是他的求爱的话语。
你拉得很好。你给这支曲子加进了了很多新的东西。--结束之后,黑衣少女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谢谢你。我加进去的是我梦想的东西。
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她知道他加进去的是什么。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了,他的意思是说,东方和她后来的关系就确定了。
它还没有名字,你能给它一个名字吗?
我想叫它《少女和一个潜艇艇长的故事》。
我已经不是少女了。我虽然只有十八岁,可是我的心如同一百岁的老妪,正在经历自己的暮年。
不。你其实想说,白雪公主在林子里等的时间太长了。我在你的曲子里感觉到的只有一位少女。我愿意认为她是一位永远的少女。
他们久久地注视着。她望着他,目光由陌生渐渐地变得稔熟和热烈。随后琴声重新响起。可是那已经不一样了。已经是一支新的经过改造的曲子了。柔弱、悲伤、绝望仍然存在,不过已经是背景了,少女仍然坐在黑暗的斗室之中,不过一缕阳光已经透射进来了。琴声清亮而热烈,少女在翩翩起舞,少女欣喜若狂,少女正在诉说自己进入了一个美丽的梦,庄周化成了美丽的蝴蝶,蔷薇花开遍原野。她不再徘徊,不再怀疑,不再犹豫。琴声有时有一点飘忽,那是蝴蝶在想:我是庄周,还是蝴蝶?它变得坚定和激烈,不时涌进一些凄怆的音符,她正从梦中醒过,她知道自己今天既是庄周,又是蝴蝶。一个新的形象,阳光的形象,爱情的形象出现在梦想的原野中,一个白马王子,一个男人,一个潜艇艇长。然后是大海。无边的风雨。波涛汹涌。生命开始在急迫中发出呐喊。不能失去。不想失去。一艘潜艇在风浪中奋勇向前。那是她的人,她的阳光,她的花丛,他也是大海中的精灵,她的生命的音乐之中的精灵。这精灵正在苦难和抗争中奋力扇动双翅,在搏斗中表现出极大的坚忍与勇气,然后是爱情和忠诚,然后是欢乐,离别后重逢的欢乐,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欢乐。庄周永远不再是庄周而只是蝴蝶的欢乐。
但是现在的音响还在。波涛汹涌。波涛汹涌。黑暗正在吞没阳光。潜艇真能冲破汹涌的波涛吗?
艇长会死去的。--乐曲完了,他望着她,沉思地说。
艇长死了,少女和音乐也会死。--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说。
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
……
保存在海山书房的乐谱是司令员参与清理东方遗物时发现的,因为它对于别人一点也不重要而对他却异常重要,他便将它悄悄地藏匿下来。十几年后的一天,女儿在海山书房颜面发黄的书脊间偶然发现了它,她和她的母亲虽然不知道作者是谁,却都立即狂热地喜爱上了它,使这支钢琴曲成了海山别墅星期天家庭音乐会的保留节目。这种时刻,司令员就会意识到自己正在穿透时光的堆积,回头注视着当年发生在东方瀚海和那位名叫康居婉若的女子之间的故事。康居婉若是那个时代类型化的不幸者中的一个,她的生活没有希望,她的生命如同一片树叶,没有在风雨中零落成土仅仅是因为幸运(极可能是因为目标不大而被遗忘了)。她生活在自己那间坟墓一样的斗室里,与自己的音乐、绝望和最后的梦想相依为命,也可以说,她就以这种方式为自己创造了生活。
有时候他想:或许她真地在无望地等待,她的音乐和灵魂在化为音乐形象的大海与风雨中的挣扎与呼喊,都仅仅是另一种形式的期盼。不过这样的问题是没意义的。每一个女子内心深处都认为自己是一位流落荒野的白雪公主,白马王子的存在将使她的生存成为一种戏剧性的需要,因此白马王子的到来在她的生命中就会认为是不可避免的。然而现实却是她可能永远也等不到他,处在她那种特殊的境遇中,与等待在一起并且构成对立的只能是她的绝望,这时音乐就取代了白马王子,向她一天天地驶近。事实上,她的音乐只为她自己铺设了一条从森林小屋伸向远方的白马王子的小路。
真正的戏剧性就发生在这里。这条音乐的小路竟然成了现实中的小路。东方来了。他可不是什么凡夫俗子,他是一位奇人,男人中的男人,一位真正的白马王子。东方敲开她的虚掩的楼门是因为他自己就需要音乐,需要一个能与之进行二重奏的少女,他在那间斗室里找到了她,于是就不可能再离开她了。他的闯入回应了也结束了她的等待,她的琴声则回应了也结束了他对音乐和一位弹钢琴的少女的思慕。时到今日,司令员仍然深信东方瀚海不可以平常人而论,他的心态、意念、风格都是极为特殊的和个性化的;今天这个夜晚,他想到的另一件事是,东方当年在那幢破败的小楼里遇上的黑衣女子也不是一位可以平常人而论的少女。虽然他和她最初就明白彼此的身份和结合的困难,但从相识的第一个眼神始,他们还是就知道了,两人的结合只有死亡才能分开。对于东方,康居婉若是海云之外唯一存在的懂音乐而且会弹钢琴的少女;对于后者,东方则是她命运中仅有的一位真懂音乐也真懂爱情的男子。除了她和他,他们都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另外一个替代者。
东方遇难十九年后的今天,哪怕对他持赞赏和同情态度的人,也只知道他是一名出色的潜艇艇长。司令员知道得更多。他知道东方从本质上说是一个非常艺术化的人,他将自己的生活和事业看成一部正在完成的艺术品,像艺术家一样要求自己的作品完美。东方既酷爱航海又酷爱音乐,真正的原因很可能在心理深层:他可能早就发现它们是世界上两种最靠近纯粹和伟大的艺术的东西。东方既然热烈地爱恋康居婉若的音乐和音乐化的生活,就不可能再放弃她,即使他明白自己将要为此付出巨大的牺牲。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司令员想:这是谁呢?又是焦同吗?
2
他在黑暗中站起来,摸黑走向写字台,没有开灯,就拿起了话筒。
“喂!”
“爸爸,你好!”
哦,是了,除非发生了紧急军情,能在深夜打扰他的只有女儿。
“女儿,是你。你怎么样?”
“我很好,爸爸。我只是随便拨一个电话,看你是不是仍在工作。”
“爸爸是在工作。”
“秦失同志,你是中国最优秀的海军军官。”
女儿深夜的表扬让将军一乐。
“女儿,爸爸是中国最优秀的海军军官之一。”
女儿在电话里笑起来。女儿长到二十一岁,笑声依然时断时续,给人一种体质虚弱的感觉,像小时候一样,令他心里生出一点儿怜悯。
“爸爸,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爸爸在工作。”
“这与你的工作也有关系。”
“那好,你就说吧。”
“我曾经让你关心一个小伙子。--他现在怎样?”
司令员走回到写字台后面去,在皮转椅里坐下来。
“我的女儿真地很关心那个小伙子?”
“是的,爸爸。我准备在不久后嫁给他,虽然他对此还一无所知。”
“女儿坚持要求出嫁,爸爸是拦不住的。可是爸爸心里会非常难过。”
“我对爸爸深表同情。”
司令员又在黑暗中微微一笑。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不久前在考核海区英勇出没的9009艇。
“那个叫江白的小伙子不错,说不准还真是个人才。”
隔着两千里距离,他仍然能感觉到女儿此刻睡意顿消,神情焕发。
“爸爸,你在夸奖你的女儿。”
“我的女儿当然也很优秀。……不过,妈妈怎么样?”
“妈妈很好。她天天都在打点行装,要去看她的老伴,可又对自己的女儿一个人留在家里放心不下。”
“是啊,她是妈妈。”
“爸爸,我最想知道的消息你已经告诉我了,谢谢你。”
“不用感谢。爸爸乐意为女儿效劳。”
“我也有一个惊人的消息要告诉你。”
“是吗?”
“你甭用这种不屑一顾的口气。说不定你听了,真觉得是一个惊人的消息。” “我听着哪。”
“爸爸,我最近遇上了一位医生,他刚从国外回来,说那里新合成了一种药,长期服用它,我可以生孩子。”
“海韵,你在说疯话。”
“不,我说的是真话。”
司令员的心跳得厉害了。她毕竟是他唯一的女儿。
“海韵,你是跟你的老爸爸开玩笑。”
“信不信由你,我可是要接着睡了。”
“你睡吧。”
“祝爸爸工作顺利,万事如意,万寿无疆。”
“也祝我的女儿万事如意,夜里做个好梦。”
“我会的。”
“再见。”
“再见,爸。”
话筒放下了。司令员想回到窗前去,回到被女儿深夜的电话打断的思路上去。可是他仍然在写字台后面的黑暗中坐着,他也没能再继续沉入有关东方瀚海和康居婉若的回忆。女儿的电话不但将他的思绪完全引向了另一个方向,还使他悄悄地激动了。
海韵是他与海云唯一的孩子。婚后过了五年海云才怀孕,女儿出生时不足月,只有四斤三两,而且不久就被查出患有一种叫做DBB的疾病。这种病的主要可怕之处在于:一旦稍大规模的出血就无法止住。
司令员至今还记得听到医生报告这一结果时自己和妻子内心的反应。医生的报告意味着女儿长大了将不能生育。在这种情况下,女儿很可能也将失去结婚的机会。他和妻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共同约定,不再要其他的孩子了,只要一个海韵。因为他们害怕再生出一个健全的孩子会削弱自己对这个生来就不幸的女儿的爱。
司令员眼前浮现出女儿小时候瘦削的身影。海韵是个活泼的孩子,妻子喜欢把她打扮得花团锦簇,可她总爱到海边去蹦蹦跳跳,弄得一身脏。司令员愉快而又有点忧伤地想,那时他们夫妻虽然一次也没有就这个话题交换过心底的看法,但无论他还是妻子显然都明白:医学也许永远攻克不了DBB病这道难关,因为它在人类中的发病率不到千万分之一。他们能做的是让女儿童年的每一天都充满欢乐。
没想到就无意间放纵了她,司令员想。海韵长成大姑娘时性情还像个男孩子,也不管父亲在不在场就随地脱换衣服。有一次海云不无庆幸地对丈夫说:幸亏咱们家的丫头开窍晚,倘使她十三四岁就早恋,要死要活地迷上一个中学生,非要跟他结婚,她又有病,那该怎么办?
海韵是在读大学一年级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子的。有一天晚上,不是星期六,她却从学校跑回家来,大声嚷嚷着你们也太不关心人了,你看看我身上穿的,没有一件上档次的衣服,说我是讨饭的女儿人家都信!说着,性情一向豪爽的她竟呜呜哭起来。海云瞥了丈夫一眼,脸色当即黑了,第二天便到Y城闹市区最大的第一百货商店给女儿添了一大堆衣服,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都有。女儿就从那时一下摩登起来。
对她的担心接踵而至。女儿大了,那个问题是回避不了的。父母痛苦的时刻到了。
好在女儿很早就知道自己患有那种病。十五岁以前,几乎每年的暑假和寒假,他们夫妻都要带她去Y城和北京军队系统的医院检查一次,更主要的目的是想知道国内外有没有新发明一种治疗那种顽疾的药物?每年他们都失望而归,结果看病成了旅游,每到学期终结,女儿便会主动问他:“爸爸,咱们什么时候去北京看病?”她把那看成自己愉快的节日。女儿渐渐明白她患有这种病不值得高兴是在十五岁以后,第二年高中毕业父母不同意她报考与海军有关的院校而为她选择了Y城海洋大学的图书馆专业,她也就没有抗拒。以后女儿一头扎进自己家的图书馆,很快成了一个令父亲也暗暗惊奇的业余的海战史专家。女儿的这一举动既让他们夫妻欣慰,又让他们心中难过:难道女儿年纪轻轻,就已经明白她终生都不能嫁人,打算将研究中国和世界海战史作为活下去的理由和避难所吗?虽如此想,女儿大学期间一直没有突然强加给他们一个满脸稚气却又自以为平治天下舍我其谁的小伙子,还是让两个人松了一口气。大学时期的海韵花枝招展,在服装上肯定领全校女生之先,司令员忧心忡忡,担心那件似乎不可避免的事情有一天总要发生。海韵从小养成了独往独来不顾一切的性情,那种事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但是没有,大学毕业了,女儿仍是一人出入家门。
只要孩子是在自己身边长大的,每一对夫妇都会清楚地记得儿女从小到大经历过多少危险时刻。对于他这位女儿患有不治之症的父亲来说,他甚至记得海韵长大到二十一岁中间遭遇每一次危险时刻的具体细节。最怕的是女儿受伤,那将引起出血,一出血就很难止住。所幸的是女儿每次受伤(有时是跌破了膝盖,有时刀子割破了手指上的小动脉)出血量都没有超过危险线,但这一类的幸运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