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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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每次受伤(有时是跌破了膝盖,有时刀子割破了手指上的小动脉)出血量都没有超过危险线,但这一类的幸运并没有给他和妻子带来安慰,相反他们越来越感到忧虑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儿的病情似乎还加重了。不,也不能说是在加重,只是女儿的身体对于出血好像更敏感了。一场感冒导致的鼻出血也要进医院才能止住。身为父亲,他不但为女儿的未来担心,而且也为她的现在深深不安了。
表面上他仍是一位随和的、慈祥的、快乐的父亲。女儿一天天长大,他们像天下所有关系最好的父女一样,开始讨论她的婚嫁。当然他明白这只是他们之间的一种玩笑,一种游戏,父女无拘无束的亲情展现,两人谁都不把它当真。在某种意义上,这种谈话还冲淡了女儿不能出嫁带给他和她以及家庭生活的隐隐的愁闷空气。他们越不把它当做一回事,越经常用玩笑的方式谈论它,它似乎就越不显得沉重。
他以为这种情形会继续下去,虽然并不因此高兴。但是女儿留校后一年半的一个星期天,他注意到她开始在海山别墅接待一个潜艇学校的学员。此事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他反对女儿与那个小伙子或世界上任何一个男青年来往,他又不能反对她与他们中的一个来往。女儿的疾患、她那异常脆弱的生命不允许她与他们有过于深入的结识,女儿不与他们发生深入的结识其生命又不成其为生命。他和妻子表面上置身事外,内心却充满了焦灼和大难临头的预感。他们突然发现在女儿这一任性或者深思熟虑的行为(谁知道是两者中的哪一个呢?)面前,自己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按照它的自然的逻辑发展,脸上还要装出毫不关心的微笑。女儿的生命是他们带给她的,女儿的疾病也是他们带给她的,他们即使只是眼望着她,内心也早已深深负疚,又有何种理由阻止她追求那合乎人性的幸福呢?在心灵的极深处,司令员甚至有过更隐秘的、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思想如同火光一样一闪而逝:是让女儿一生没有爱情地活着,还是让她不惜冒生命的危险去体验做一个女人的幸福,哪一种选择对女儿更好?他有权力为她做出最后决定吗?不,没有。有权力做出决定的只有女儿自己。
女儿是他和妻子的,然而女儿的生命和生活却属于她自己。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心力交瘁却已心力交瘁。其后他只能以一种不赞成也无法阻止的心态关注着她和江白关系的发展。这是一种纯粹父亲式的关注。至于那个与女儿交往密切的小伙子,他的关注却是一个有过几十年海上阅历的老水兵式的,一个潜艇基地司令员式的。后面这句话的真正深刻的含意是:他不会因为江白与海韵交往就真正留意他,并断定他是个人才,值得女儿冒险爱上他(爱一次就有可能要了女儿的命)。司令员阅人多矣,任何一所潜艇学校每年都会培养出一大批看上去全是那么聪明的潜艇军官,他们匆匆走过他的视野,能长久留下的却非常稀少。在内心深处,司令员坚信一个人要成为大器并被赋予重任,并不是先天的或者青年时代的聪明决定的,那要看后天的许多情况,他们不但要有才能还要有坚韧的心力,同时还要有需要、环境与机遇。那个叫江白的小伙子离如此标准还远着哪,他甚至连个毛坯也算不上。不过后来他还是觉得:无论女儿还是江白,在交往中都是相当理智的,海韵虽然第一天就把小伙子领进了海山书房,但那个青年学员和女儿终于没有成为未婚夫妇,这在那个至今已传了四代的海军世家的历史上是不同寻常的。然而从父亲的角度看,女儿这样做却是正常的。司令员有时会突然长出一口气,想:女儿是值得他和妻子信赖的,表面上风风火火,不知轻重,但在这件很可能不但要了她的命也可能要了父母的命的大事上,却很好地把握住了自己,虽然她这样做,对那个名叫江白的小伙子分明是不公平的。他不止一次地想:女儿是大了。
可是女儿今晚却打了一个电话,说她的病可以治,她可以结婚!
他可以相信女儿的话吗?司令员在黑暗中问自己。不。最好连个电话也不要打。最好不要相信在他和女儿的生活中还有什么奇迹发生。那样无论对女儿还是自己和妻子都更好些。
将军重新站起,走回到落地窗前去。女儿的电话引起的那一番紧张的思想过去了,可是他内心中那被不知不觉高高激扬起来的波澜却没有平息。思绪重新转回今夜的主题。可是他还是再一次想起了女儿喜欢的那个肤色白皙的小伙子。江白。他还是去年深秋在Y城自己家(应当说是妻子家)的别墅里见过他一面,小伙子给他留下的印象不错。司令员不知道不久前江白与东方白雪之间发生的故事,不知道江白差一点被退回潜校,这样的事一般不会惊动他。但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指挥9009艇考核时的出色表现,却使一向对之心境淡漠的司令员突然喜欢他了。
喜欢他的原因仍然是东方瀚海。
司令员在黑暗中站着,没有马上坐下去。他想,是的,是东方瀚海。想起江白就不能不想起9009艇,想起9009艇就不能不想起那个十九年前遇难的潜艇英雄。司令员想:正是因为东方瀚海他才在前不久的考核中下令撤了9009艇的艇长。没有人提出异议。不,是没有人敢提出异议。东方瀚海曾经领率过的作战集体,竟出了三发鱼雷击不中一个固定目标的艇长,此人不是在伤害中国海军,而是在伤害自己,伤害东方瀚海!他平生最为深恶痛绝的就是一类军人,不,他不让这样的人再当艇长!
撤下那个艇长后他没曾料到9009艇会表现得那么好。当焦同推荐一个初出潜校的青年中尉代理艇长时,他也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他仍然有点心惊,自己做出那个决定时竟没想到事情也还可能有一种极坏的结果,如果江白辜负了他的信任。他承认没有想到会有另一种结果还是因为东方瀚海:在他的潜意识中,东方瀚海的艇仍是东方瀚海的艇,只要去掉一个不称职的艇长,它仍然会是一条出色的潜艇,他几乎毫无理由地认为该艇的航海长一定能胜任愉快地代理艇长。结果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对东方瀚海的旧信仰让他不自觉地冒了一次险,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人才。
司令员重新在圈椅里坐下来时,墙上的石英钟敲响了凌晨三点。该睡了,可是大脑细胞依然十分活跃。东方瀚海,东方瀚海,他的思绪终于全回到这个人身上来了。他有一种直觉: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他应当把多年来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的关于东方瀚海和4809艇的繁乱纷杂的思绪认真梳理一遍。
对L城潜艇基地的考核以及他在Y城基地的工作经历,给予他的感觉大体是一致的。中国潜艇部队的训练水平不坏。我们的潜艇可以在任何时刻接到命令立即出航,投入战斗。但是这还不够。
因为没有东方瀚海。
也许别的潜艇基地中有东方瀚海,可是Y城基地没有,L城基地也没有。
但是中国潜艇部队是有过东方瀚海的,在他的感觉中,也从来也没有再消失过,哪怕于4809艇遇难之后。东方瀚海一经存在就不应当再消失。东方瀚海没有出现之前中国潜艇部队还可以没有他,有过他之后再失去他就是不可想象的了。
中国人哪,司令员想。他的思想的视野开阔起来。中国人不是个海洋民族却世世代代面对着海洋。郑和下西洋前后,我们对于海洋的了解有哪些呢?也许就是《山海经》、《镜花缘》或者《聊斋志异》中的有关描写,大陆以外的海洋不是存在着虚无缥缈的仙山洞府,琼楼玉宇,就是可怕的夜叉国。
近代以来中国人才开始出航。这以后她的每次出航,都像是她伸向大海的一支触角,一次试探。
在新中国伸向大海的所有触角中,东方瀚海的4809艇无异是最英勇无畏的一支。东方留在大洋中的航迹越长,新中国伸向大洋的触角就越长;东方开辟的新航道越多,新中国伸向海洋的触角或者手臂就越多和越有力。
东方瀚海不是一个人。东方瀚海是甲午海战以来在海上屡战屡败的中国人面向大海新生的无畏与激情,是这个民族重新认识和征服海洋、保卫自己的海上疆土的勇气和决心。东方瀚海不但是一种行为,也是一种坚定的自信与理念,一种活火一样熊熊燃烧的民族生命的热情,一种超越平凡的豪迈气概,一种以开拓大洋为己任、视海洋为故土和归宿的新型海军军人的理想与楷模。
没有郑和水道的遇难,中国潜艇部队或许会出现无数东方瀚海,而其后的十九年间,中国潜艇部队的航迹会更多更长地伸向未知的大洋。那样的话,今天中国潜艇也许早像进出自己的海洋国土一样娴熟自如地活跃于全球的广大海域,令觊觎者不敢窥探我们的领水。
但是4809艇遇难了。东方瀚海再没有归来。
直到今天,司令员还清晰地记得东方遇难的消息在最初一瞬间带给他的那种如同撕裂肺腑一样痛楚的感觉。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强劲的海风扫荡着Y城营区内的每一片绿叶,使照耀其上的万千光点在他眼前潮水般汹涌地扑将过来。他经历了平生第一次眩晕但很快又清醒过来。不可能。在他的印象里,东方代表的只可能是胜利和荣誉,沉没和死亡一类字眼用到东方身上他绝对不愿去想。
但他还是被动地接受了事实。最初的怀疑并没有消失,它们化做两个让他迷惑不解的问题,浮云般长久地游动于他内心的天边:完成预定的远航任务之后,东方为什么不经请示就去探测郑和水道?东方指挥的4809艇怎么会触礁?
有过许多个不眠之夜,司令员在痛感失去东方瀚海对自己的损害时想为第一个问题找出答案。东方的遇难首先让他失去了一位师长和朋友,一位生命的榜样和鼓舞者。他那时就想到了,4809艇的遇难很可能也将成为中国潜艇这一成就辉煌的远航时期的结束,一条潜艇就是一条潜艇,就是在东方每战必胜的时候,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赞成这种向远海的出航。中国的海军战略不是近海防御战略吗?东方想表现自己的个人英雄主义是他个人的事,可是让他冒着艇毁人亡的危险出航,有关领导者就有责任了。还有,既然你们承认东方瀚海是最有经验最成熟的航海专家,他的遇难更说明这样的行为完全是无谓的冒险!司令员不愿意参与这种争论,它们显出了中国人在海洋问题上传统的狭窄,他还没有资格参与并且也不愿参与。他想知道的仅仅是那样一个谜:东方瀚海为何在最后一次出航时破天荒地没经请示就去探测郑和水道?他提出这个问题时就已为它找出了一种模糊的解释,一种来自直觉的猜测,不过却被他认为是极接近真实的猜测。东方那样做肯定与营区背后那幢小楼里黑衣少女有关。他的理由是:还在东方带他去拜访过她不久,他就隐约听说前者的结婚申请在政治审查时“触了礁”。康居婉若是中国近代史上某著名人物的重孙女,自然也就成了那个时代潜艇军官绝对不能与之结婚的对象。由于后来“谣传”她为东方生了一个女儿,司令员能够想象得出,东方最后一次出航时面对的是什么,他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像他那样一个视诺言比生命还珍贵的人绝对不会为了自己在部队的前途弃那个将要临盆的女子于不顾,虽然她不一定要他做出如此的牺牲。另一种前景也摆在东方面前:那个女子临盆之后,东方与她的关系绝对不会不被查觉,那时他也一定会离开潜艇和大海。这也就是说,无论是东方自己主动承担爱情的全部沉重,结束酷爱的航海生涯,还是被动地由别人给予他离开潜艇部队的判决,也无论4809艇后来会不会遇难,这次航行都是他的最后一次远航。东方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于是他便没有请示基地,执行完预定任务后带4809艇去了郑和水道(如果请示,他极有可能失去这一机会)。
即使他的猜测全部属实,这里就还有一个问题必须解决:东方必定是认为在最后一次远航中完成对于郑和水道的探测十分重要,才会冒着受处分的危险做这件事。而且他也绝对相信,东方这样做时肯定没有想到4809艇会触礁沉没。东方尽管被一些人称之为“东方大胆”,但司令员当年研究过4809艇的每一页航行日志,从没发现东方哪一次远航是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冒险进行的。东方之所是东方,就是他不仅勇敢,而且细致。毫无道理的冒险不是东方的性格。他至今仍毫无保留地坚信:东方既然明白那是他最后一次为中国潜艇兵开辟新航线,他就绝对不会冒险行事,他追求的只可能是成功,而且是绝对的成功,因为康居婉若就要临盆,他已经没有再一次的机会了。
十九年来,司令员曾一次再次地研究过郑和水道。中国海军成立时,对于这条水道所在的郑和海域,我们和全世界拥有的只有一百年前出于英国人之手的几张大比例尺海图。郑和水道之所以被称为水道,那是因为史料记载,当年郑和的船队曾从那里通过。一百年来,没有任何一艘中国的和外国的艘船能够重复这条郑和的航线,直接由横亘在郑和海域中间的郑和群礁中部通过,进入中国的内海。东方选择这条水道作为自己最后一次出航的探测对象,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极具战略眼光的:万一这条水道被查明可以供潜艇秘密进出,中国潜艇兵进出整个郑和海域就将缩短将近3/4的航程,我们就能在郑和群礁之外控制和保卫属于中国的全部传统海域,中国海军在广袤的郑和海域的战略地位就将发生根本性的转变。一句话,那里将成为中国潜艇的天下。
这才是东方于最后一次远航时不经请示便率艇探测郑和水道的全部理由。不可能有另外的理由。
但4809艇沉没了。即使在该艇政委施连志后来亲自书写的事故报告里,也没有否认4809艇的触礁。
于是就有了那个令东方瀚海蒙羞已达十九年的事故结论。
十九年来,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感到东方瀚海的死亡和对他的耻辱判决长期影响了一条艇、一个基地乃至整个中国潜艇部队的精神和士气。一支军队就像一个人,在其成长的道路上也需要不断的鼓励。失去东方瀚海,中国潜艇部队就失去了鼓励,失去了榜样,在某种意义上也失去了面向大海的勇气和方向。
当然还有别的历史原因。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人总是习惯于回头面向大陆,面向自己,进入荒唐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审视。所幸那时我国海疆受到的威胁还不太严重,中国人还被允许这样做。
今天不一样了。
当初海石先生就说过,总会有中华民族真正认识海洋重要性的一天。先生希望自己的女婿在这一天到来时有所作为。
先生目光深远。司令员想。历史的天平正倾斜过来。过去整个民族都向内望着自己,现在终于张大双眼,向洋望着世界。还有别人哩,别人也在望着那大片大片似乎无主的海洋。不一定有战争,但一定要有准备,要有一支训练有素勇于牺牲和胜利的部队。你存在于那里,那里的疆土才是你的。今天,中国海军突然从无人问津变得万众瞩目,原因极为简单:她面对的局势十分严峻。实际上,她已被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