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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波涛汹涌-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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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令员,我……我还可以收回我的申请吗?”焦同有点结巴了。
    司令员没说什么,他简单地将那份转业申请交还给焦同,就向前面小广场上停着的自己的座车走过去了。
    焦同依然站着。他又想到了那句话:无论到了何时,他都可以做你的艇长。他比你行。
    大会过后,江白和海韵的婚礼仍没能马上举行。
    无论司令员到他的夫人,连同江白和海韵,都没有提起这件事。大会是开过了,但与东方瀚海有关的一些事仍没能全部处理完,大会的特邀代表也需要送走,这时候举行婚礼,显然是不合适的。
    大会结束的当天晚上,司令员来到基地小招待所,陪特邀代表们吃了一顿饭。此时他的注意力已全部转向东方白雪。
    饭后,大家聚集在招待所小客厅里闲谈。
    “江白,焦同,你们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白雪这次能跟老施回Y城吗?”司令员一边问,一边在沙发上坐下来。
    白雪还没有走进来。焦同回答道:
    “就我和江白的感觉,白雪好像还没定下决心来跟施老回Y城去。”
    东方白雪在大会上的表现,曾让司令员感到心安。他觉得她已经接受了一个新的平了反的英雄父亲。但现在焦同这么说,却又让他不快和不安了。
    “回Y城上大学有什么不好?……干嘛一定留在L城当个女招待?……学校都安排好了嘛!这种事别人求之不得,她倒不去!……跟东方瀚海一个脾气!”他有点生气了。
    司令员夫人脸上现出担心的神情,插上来打断丈夫的话:
    “老秦,瞧你说了什么!东方是英雄,白雪是个孩子,不过是小孩子的脾气,她跟东方瀚海一个什么脾气?!”
    司令员红了脸,当着众人,又不好不给妻子一个面子,就转过脸去,掩饰似地响亮地咳嗽了一声。
    海韵、江白、施连志夫妇一起笑起来。
    白雪和一个她已熟悉的女招待员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司令员站起来了,要走,看见她,又停住,将自己刚才说过的一番话当面对她说了一遍。
    “……白雪,好孩子,陪你爸你妈在L城玩几天,你还是跟他们一起回去,上学去!……听我的话,就这样定了!”最后,他加强了语气,说。
    白雪进来时还在笑,这时笑容没了,动作缓慢地坐在沙发沿上,神情晦暗。
    司令员脸上堆满了阴云。妻子悄悄拉了他一把,他“哼”了一声,走出去。
    大家都到门外送他。只有白雪原处坐着。司令员要上车了,又回转身,皱着眉头,将众人一个个看了,目光停在女儿脸上。
    “你,”他说,“你就在招待所住下。给你个任务,这几天跟白雪多接触,好好劝劝她!”
    说完,他上了车。
    司令员夫人向女儿投以鼓励的目光,也上了车。
    蓝色的北京越野吉普尾部甩下一串蓝烟,走了。大家的目光转向海韵。她有点不快了,发起牢骚:
    “这样的爹,他当我是谁?……我是他的兵吗?”
    白雪的事情还没有个结局,大家想笑,又没有笑起来。
    虽然有点勉强,当晚海韵还是与白雪住进了一个房间。
    开初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女孩。白雪性情乖僻,多疑,内心充满着显而易见自怜和自卑情结。她也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就海韵过去的经历而言,她最不愿意也最不善于打交道的就是这类与自己出身和文化水平相距太远的女孩。
    当晚两人除了最起码的应酬话,几乎什么也没说,就各自睡下了。
    旅途的疲劳还没有消失。海韵一躺下就睡着了,一觉睡到东方欲晓。
    醒来时窗外有一点微红。东方白雪的床上空着。那个她不大喜欢的女孩不见了。
    “她去哪儿了呢?……她不会是去自杀吧?”如果是白天,她脑海里是不会冒出这种怕人的念头的,但她对于白雪还一点也不理解,本能地觉得后者性情怪异,自己脑海里又残存着丝丝缕缕的梦境,这种念头不仅油然而生,还一下子就显得十分真实和具体了。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下来,只穿着睡衣,就跑了出去。
    基地小招待所位于军港的一个小小的湾褶里,围墙外面就是大海。
    墙上的小门开着。
    她跑出那道小门。
    一道野生的剑麻丛。过后是低矮的抗风桐。再过去就是向大海倾斜下去的沙滩。
    大海已从睡梦中苏醒。平展展的海面上,泛着鱼鳞般灰白的光斑,伸向无际。东方天空里,几条长长的灰色云带的底部被尚未出海的朝日抹上了一线稀薄的酱红。
    海水一波波平缓地涌上沙滩,冲击着几块独立的影子一样的黑色礁石。
    白雪就在其中的一块礁石上坐着,面向大海。
    她的脚步慢下来,最后完全站住了。
    头脑中的可怕意念消失了,但是黎明时海滩上白雪背影中的一点什么东西,却锋利地剌痛了她。
    是单弱、无助和孤独。海天那么辽阔,她却是如此弱小。
    她对这个总不怎么说话的女孩的厌恶全部消失。这一刻涌满她内心的仅仅是怜悯。
    连同那种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她就是我、我也可能是她的悲伤。
    她向白雪跑去,登上礁石,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好白雪,好妹妹,”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先就啜泣起来,“走,咱回去,这儿风凉。”
    白雪没有马上跟她走。白雪一动不动地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她那张泪水阑干的脸,原有的冷淡、迷惘的神情中又增添了惊讶。
    她仿佛在问:“你怎么啦?”
    海韵不好意思地松开她,破涕为笑。
    也许事情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悲惨,她想。语调松缓下来。
    “白雪,你怎么没喊我,就一个人跑出来了?”
    白雪的嘴唇颤了颤:
    “看你睡得那么好,不想喊你。”
    其实她想说的不是这个。她必须做出决定。昨晚司令员亲口对她说了那些话之后,她便明白她必须做出决定了。但真正的问题是:虽然为生父平反的大会开过了,她也在心里完全接受了他,可还是不能越过那最后的也是创痛巨深的一层隔膜,去亲近这个人,接受别人为她安排好的生活。
    这种生活与父亲当年为之牺牲并蒙冤十九年的生活并没有不同。她接受它,就是再次接受生父过去的生活和命运。
    即使她愿意,她能吗?她的母亲呢?她的几乎应当算是被生父遗弃因而悲惨地死去的母亲呢?如果她真地跟生父和解,将把她可怜的母亲置于何地?牺牲十九年后,父亲恢复了名誉,重新获得了别人的敬仰,母亲呢?谁也没有想到她的母亲,现在最可怜的就是她了,如果母亲不能也不愿跟父亲和解,她又怎能与他、跟他过的那种生活和解呢?
    与一年前相比,今天她已经有了更多的选择。哪怕仍然留在L城打工,继续走她原来想走的路--自己挣钱去上一所与海军无关的大学--成功的可能性也比过去大得多了。她比一年前更有信心,如果坚持下去,她一定能够做到。王所长会帮助她,海韵酒家的王老板会帮助她,同在海韵酒家打工的姐妹们也会帮助她。假如她说出话来,她的养父母、今天他在这座海军基地内认识的每一个人--包括江白(她现在仍然有一点恨他)和那位焦政委--大概也都会毫不犹豫地帮助她。
    需要她做的仅仅是一个决断。
    可她就是做不了这个决断。
    害怕是自己错了。
    她参加了那场大会,真实地感受到了那么多人--从司令员、养父到与生父毫无关系的新兵--对那个她至今仍然感到隔膜的人的真实的崇敬之情。她亲眼目睹了父亲十九年前的牺牲,至今仍给今天的人们带来了多么深的悲痛。
    至少对于这些人来说,父亲的功业和牺牲是值得尊敬与悲痛的。父亲无愧于那个新授予他的“潜艇英雄”的光荣称号。
    自从她得知施连志夫妇不是自己的生身父母,知道了有关生父东方瀚海的“丑闻”和生母的悲惨的死,她在心灵的意义上成了一个孤女。接着她又在去年夏末开始,成了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孤女。
    她是渴望回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的。自己的父亲,自己的母亲,她像别的独生女一样是这个家庭的中心,父母宠爱的娇娃。哪怕仅仅在心灵的意义上。
    现在她可以拥有一个自己的父亲了,一个令人崇敬的父亲,可是她仍然不能拥有了一个父亲和母亲同在的和睦的家。母亲不会原谅父亲,她也不能背叛母亲而接受他。
    难就难在这儿。
    ……
    海韵不可能理解白雪内心中所有的思想与情感。但白雪尽管有这些矛盾的和相互冲突思想和情感,却也并不很困难地就将自己内心的注意力转向了前来关心她、要她回去的海韵。
    散播在海天上下的黎明的曙色更亮了,她仿佛这才看清楚海韵。
    她想起一件剌痛了自己的心的事情来了。
    “你,”她开口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海韵一眼,“你就是江白大哥的那个……那个对象吧?”
    她以为自己说出这话时是平静的,但她的神情中,还是有一点挑剔、嫉妒和敌意流露出来。
    女性的敏感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只这一句,海韵的脸就变了。关于江白与面前这位烈士孤女的所有故事她还什么也不知道,却像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你猜对了,我就是江白的那个对象,”她的神态不知不觉地也变得冷淡了,还特别加重了“江白的那个对象”几个字的语气,警惕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你好象什么都知道。”
    白雪注视着她,突然淡淡一笑。
    “我祝你们幸福。”她说。
    泪水突然在她依然保持着笑容的脸上淌下来。
    这汩汩而出的眼泪融化了海韵的警觉和不快,她的心又软了。
    “好妹妹,别哭了,有那么多人关心你,一切都会好的。”她说着,将白雪从礁石上扶下来,走回小招待所走去。
    她不再关心江白与这个英雄的孤女之间有过怎样的感情交往了(那是她与江白以后的话题),她关心和注意、甚至还感到满意的是:如果在她、江白和这个孤女之间确曾发生过什么事,那么她也是一个胜利者。既然如此,眼下被她半拥在怀中的烈士孤女又应当加倍受到她的同情和关怀了。
    这天的上午和下午安排的是游览。江白和焦同陪着施连志夫妇去了L城的几处名胜古迹。海韵和白雪也一起去了。江白时时注意着白雪的神情。那种冷淡的、迷惘的表情仍在。他心里明白:她还是没有做出最后决定。
    晚上司令员和夫人又来到招待所,同大家一起吃饭。饭后大家团团坐在小客厅里,说了一些闲话。因白雪一直闷闷地坐着,司令员先就没有话了。
    气氛沉闷。
    “可惜这里没有钢琴,”司令员的夫人有意让房间里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打破沉默说,“不然可以让海韵弹弹琴。”
    她的目的没有达到。别人不知道该怎么接着她的话题谈下去。
    同样感到气闷的海韵想起一件事。
    “我带来了两盘录好的磁带,你们想不想听?”她说,站起来,望一望父亲。 司令员只“哼”了一声,表示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
    她将目光转向母亲。
    “去拿吧,”海云说。小客厅里坐着丈夫请来的客人,她本能地觉得自己仍然应当充当这里的女主人。她的出身和教养都让她不能让客人们这么闷闷地坐着,此时让女儿把她录下的曲子拿来放给大家听,是她对客人们的起码尊重。
    海韵回到自己的房间,将两盒磁带拿来了。
    没有录放机。招待所里的一台录放机搬过来试了试,效果不好。海韵坚持要司令员的秘书和自己一起乘车去父亲的住处,将一台带四个音箱的收录机搬了过来。 又调试了好久,一场事先没有准备的音乐会才真正开始。
    没有谁真正注意这场音乐会。一串嘹亮、突兀、高亢的琴声在房间里响起来时,司令员和施连志的一番关于旧日海上生涯的谈话还没有结束。司令员的夫人正在指导一名女招待员给大家上咖啡。
    但所有的声音突然就静下来了。司令员、焦同、江白一时间都睁大了眼睛,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它们很快变成了惊诧。随之,司令员和焦同的两张脸还不约而同地涨红了。
    “海韵,这是什么?”将军已经激动起来,有些困难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他已经听出了这是一首什么曲子,可是又不敢立即肯定,因为其中已经有了很多的变奏。
    “说实话,我也想问这个问题。”焦同努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
    海韵得意地瞟了江白一眼。
    “请不要表扬我。我弹得并不好。”她说。
    “我不是说你弹得好不好,”司令员不高兴地说,“我是问你弹的是一首什么曲子?”
    “我问的也是这个问题。”焦同说。
    海韵脸上的幸福感消褪了许多,代替它们的是略微的惊讶。
    “《少女和一位潜艇艇长的故事》。”她说,“爸爸听我弹过这个曲子,焦同叔叔也听过?”
    焦同的喉结乱颤。他看了一眼司令员。
    “我岂止听过。我还知道曲作者是谁。”他说。
    司令员想说什么,看了他一眼,让他继续说下去。
    焦同的目光转向白雪,脸色由红变白。
    “白雪,你要好好听听这支曲子。……它是你母亲写的。是你母亲写给你爸爸的。”
    不是白雪而是海韵的脸上首先现出了震惊的表情。她从沙发里站起来。
    “焦叔叔,你说什么?”
    “我说白雪的妈妈是曲作者。这是她写给东方瀚海艇长的。”
    海韵将难以置信的目光转向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这怎么可能?我是在咱们家的书房里发现它的--”
    司令员激动了。
    “海韵,你坐下。你焦叔叔的话是对的,它确实是白雪的妈妈为你东方瀚海叔叔写的。我曾经亲耳听过她为东方弹奏这支曲子。”
    海韵的脸色有点苍白。
    “东方瀚海叔叔牺牲后,不,是白雪的妈妈去世后,你将它拿到了咱们家?”她猜测地问。
    司令员喝一口咖啡,让自己平静。
    “不错。你东方叔叔牺牲后,是我将这支钢琴曲谱带回家,放进了海山书房,我想将它永久收藏起来。你东方叔叔生前十分喜爱和珍惜这支曲子,我保存下它,是想留下我对他的纪念。”
    海韵脸色白白地坐下去。
    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白雪。从焦同说出那个秘密的第一刻,她的脸上就显现出了真正的惊诧。她仿佛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她的全部生命能够注意的,仅仅是放在小客厅中央茶几上的收录机里播出的越来越激烈、亢扬的琴声了。
    没有人再说话。
    琴声在高潮处结束。
    一片沉寂。
    每个人眼里都涌满了泪水。
    “散了吧。”十分钟后,司令员先站起来,咳嗽一声,说。
    大家都站起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所有的人都去送司令员和他的夫人出门。
    海韵走到门前又转回来。她发现白雪没有离开她坐的沙发。
    她关切地走到白雪身边。
    “白雪,你一直不知道有这样一首曲子?”
    白雪不说话。海韵发现她满眼泪水。
    “原来你妈妈是一个了不起的音乐家。我太喜欢这支曲子了!”
    白雪仍然不说话。
    海韵站了一会儿,走过去收拾那套音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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