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气室 作者:约翰·格里森姆-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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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金特看了他们一会儿,但想不起有什么要说的。过几个小时他就会回来,十一点时他要来带萨姆去隔离室。他们都知道他会回来,而在这个时候和萨姆说他要离开而且过一会儿还要再来未免太残酷了些,所以他没有吭声便退出了牢门,他手下的那些警卫们正在昏暗的走廊里望着这一幕。纽金特来到隔离室门前,里面已经准备好了一张简易床供犯人在最后的时刻使用。他穿过这个小房间来到了毒气室,这里正在进行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州里的行刑人正在忙着,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他是个身材矮瘦而结实的人,名叫比尔·蒙代,只有九个手指,每执行一次死刑他可以得到五百美元。根据法令,他是由州长亲自指定的。比尔·蒙代此时正在一个被简称为化学间的小房间里,这个小房间距毒气室不足五英尺,他正在仔细查看一张夹在书写板里的清单,面前的台子上放着一听一磅装的粒状氰化钠,一瓶九磅装的硫酸,一桶一磅装的苛性酸,一铁桶五十磅装的无水氨和一桶五加仑的蒸馏水。在他身旁的另一个小一些的台子上放着三副防毒面具,三副橡肢手套,一个漏斗,还有肥皂、毛巾和一块抹布。在两个台子之间有一只配酸用的桶,桶的下面有一根两英寸直径的管子穿过地板和墙壁通向毒气室的控制杆附近。
蒙代实际上一共有三张清单。一张是化学药品配比说明:将硫酸和蒸馏水按百分之四十一的浓度混合,将一磅的苛性酸溶入二点五加仑的水中制成苛性钠溶液,还需要配制一些用于行刑后清洁毒气室的溶液。另一张清单写的是必要的化学药品和用具。第三张是执行死刑的具体步骤。
纽金特和蒙代聊了几句,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蒙代的一名助手正在往毒气室各扇窗户的缝隙里抹凡士林油,一名穿便装的行刑队员正在检查木椅上的绑带和绳索,医生正在摆弄他的心电图监视器。从毒气室敞开的门望出去,可以看到已经停在外面的救护车。
纽金特又看了一遍清单,实际上他早就把它们背得滚瓜烂熟了。他甚至还写了一份新的清单,那是一份建议记录下死刑过程的流程图,由纽金特、蒙代和蒙代的助手们共同使用。该流程图接死刑过程中各种情况发生的顺序加以编号列出:将水和硫酸进行混合,犯人进入毒气室,将毒气室锁好,往酸中加入氰化钠,毒气到达犯人面部,犯人看来失去知觉,犯人失去知觉,犯人身体发生痉挛,最后一次可见的痉挛,心脏停止跳动,呼吸停止,打开排气阀,打开抽气阀,打开通风阀,打开毒气室门,从毒气室中移出犯人尸体,宣布犯人死亡。每一项的旁边还有一段空白用以记录各项间隔的时间。
还有执行死刑的清单,那是一张把整个过程从头到尾分成二十九个步骤的流程图。该流程图自然还带有附录,记载的是事后要做的十五件事情,其中的最后一件是把犯人装上救护车。
纽金特知道清单上的每一个步骤。他知道怎样配制化学药品,怎样打开各种阀门,需要打开多长时间,怎样将它们关闭。他全知道。
他走到外面去和救护车司机聊天,顺便透透气,然后他又从隔离室回到A排监舍。和所有其他人一样,他也在等着那个他妈的最高法院作出的不知什么裁决。
他派了两名最高大的警卫去把A排监舍走廊上面通往外面的窗户关好。这些窗户也和这座大楼一样经历过了三十六个年头,所以关的时候不是那么容易。两名狱警在关窗时发出的撞击声在走廊里一声声回响着。窗户一共有三十五扇,每一名囚犯都确切地知道这个数字。每关一扇,牢房里就变得更暗更静一些。
两名警卫终于完成任务走开了。死牢变成了铁桶一般,所有的门都把得严严的,所有的窗户都关得死死的。
从开始关窗起萨姆便开始发抖,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亚当把一只胳膊搭到他那瘦弱的肩头上。
“我一直很喜欢那些窗户,”萨姆说,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一个班的警卫站在不到十五英尺远的地方,那些人像进到动物园的孩子似地透过牢门的铁栅栏望着他,萨姆不想让他们听到他说的话。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里竟然还会有萨姆喜欢的东西。“每当下大雨时总会有水泼打在窗子上,有些会溅落进来,在地板上流淌。我一直很喜欢下雨,还有月亮。当天空中没有云的时候,我有时可以站在自己的囚室里透过那些窗户看上一眼月亮。我总是想他们为什么不在这里多装些窗户,我是说,他妈的——对不起,牧师——虽说他们决意要把你整天关在囚室里,可干嘛不让你能够看看外面?我一直搞不明白。恐怕有很多事情我永远也搞不懂了,唉,算了吧。”他的声音拖了很长,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再也不说一句话。
黑暗中传来了小牧师那很柔婉的男高音,他唱的是“与主同行”。歌声听起来很动听。
我只求紧紧与你同行,
主啊,答应我的请求吧,
让我一天天向你靠近……
“安静!”一名警卫高声喊叫着。
“不要你管!”萨姆大声回敬了一句,把亚当和拉尔夫吓了一跳。“接着唱吧,兰迪,”萨姆又用隔壁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说。小牧师停了一会儿,他的情感明显受到了伤害,接着他又唱了起来。
什么地方响起了门的撞击声,萨姆下意识地站起身。亚当捏了捏他的肩头,让他坐了下来。他的眼睛失神地望着阴暗的地板。
“我想莉是来不了了,”他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亚当考虑了片刻后下决心对他讲出实情。“我不知道她的去向,我已经有十天没见到过她了。”
“她应该是在康复诊所里。”
“我也这样认为,但我不知道她会在哪个诊所,对不起,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找她。”
“最近几天我特别想念她,请你转告她。”
“我会的,”亚当说,但如果亚当再度见到她时,保不住会上去掐死她。
“我也特别想埃迪。”
“你看,萨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还是谈些愉快的事吧,好吗?”
“希望你能原谅我对埃迪做的那些事。”
“我已经原谅你了,萨姆。这事我们已经了结了,卡门和我都能原谅你。”
拉尔夫低下头靠着萨姆说道:“也许我们还有一些其他的事要考虑一下,萨姆。”
“可以再等会儿,”萨姆说。
A排监舍走廊尽头的门打开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向他们走来。来人是卢卡斯·曼,他的身后跟着一名警卫,曼停下来,看着这三个在黑暗中紧紧挤靠在床上的人。“亚当,有你的电话,”他神色紧张地说,“在前面办公室里。”
三个黑影同时直起身子。亚当跳起身来,等牢门一打开便一言不发地冲到外面。他的腹内在剧烈地翻腾,可他还是在走廊里一路小跑。“给他们点颜色看,亚当,”J。B。古利特对从面前跑过的亚当说道。
“谁来的电话?”亚当问紧紧跟在后面的卢卡斯·曼。
“加纳·古德曼。”
他们迂回穿过严管区的中心区匆匆赶到了前面办公室。电话机正放在桌子上,亚当上前一把抓起,顺势在桌子上坐下。“加纳,我是亚当。”
“我现在州议会大厦,亚当,就在州长办公室外面的大厅里,最高法院刚刚驳回了我们的所有上诉,在那里是没有丝毫指望了。”
亚当闭上眼睛停了停。“好吧,我估计会是这种结果,”他看了看卢卡斯·曼说。卢卡斯眉头紧皱,低下了头。
“你不要离开,州长将要发表一个声明,我五分钟后再挂电话给你。”古德曼说完放下了电话。
亚当也把电话挂上,他出神地盯着电话机。“最高法院把我们全部驳回了,”他对曼说,“州长马上要发表一个声明,古德曼很快会再来电话。”
曼坐了下来。“我很难过,亚当,非常难过,萨姆还挺得住吗?”
“我想,萨姆的情况比我还要好些。”
“这就奇怪了,是不是?这是我第五次经历这种事了,我总是很吃惊他们走的时候是那样的平静。天黑下来时他们就不再进行什么努力了。他们吃了最后一餐,和家人告别,对一切表现得异常冷静,要是我的话,肯定会又踢又喊又哭,没有二十个人恐怕别想把我从观察室里拖出去。”
亚当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这时他看到了在桌子上放着一只空的鞋盒,盒子里面衬着铝箔,底部有一些碎点心。他们一个小时前出去时桌上并不曾有过那个盒子。“那是什么?”他不经意地问道。
“死刑点心。”
“死刑点心?”
“是的,住在离监狱南面不远的一个可爱的小夫人每次执行死刑时都会烤制一些。”
“为什么?”
“不清楚,实际上我不知道她那样做有什么必要。”
“那些是给谁吃的?”亚当看着残留的点心和碎屑问道,仿佛那是一堆毒药。
“警卫和管理人员。”
亚当摇了摇头。他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无暇去分析烤制这些点心出于什么目的。
大卫·麦卡利斯特为了出席记者招待会特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海军服和新浆洗过的白衬衣,并打了一条深红色领带。他往头上喷些水,把头发梳理了一番又刷了牙齿,然后才从一个侧门进了他的办公室。莫娜·斯塔克正在为一些数据伤脑筋。
“电话终于停止了,”她松了口气说。
“甭管那些电话了,”麦卡利斯特边说边对着一面镜子检查了一下领带和牙齿,“咱们走吧。”
他打开门来到门厅里,两名警卫立刻迎上前来。他们一边一个拥着他走到大厅里,这里已是灯火通明。一群记者和摄像师拥上前来聆听州长的声明。他走到一个临时搭起的台子上,那里挤放着十几只话筒。他对厅里的灯光皱了皱眉头,等人们静下来以后便开始了讲话。
“美国最高法院刚刚驳回了萨姆·凯霍尔的最后上诉,”他装腔作势地说道,好像记者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似的。他说完停顿了片刻,摄像机沙沙作响,话筒在等待。“所以说,经过三个陪审团的审理和九年来向我们宪法体制下的每一级法院所进行的上诉,经过不少于四十七名法官对这个案件的复审,正义之剑终于降临到萨姆·凯霍尔的头上。他的罪孽是在二十三年前犯下的,尽管正义姗姗来迟,但仍不失其应有的威严。许多人都打电话来要求我赦免凯霍尔先生,但我不能那样做,我不能无视对他进行审判的陪审员们的智慧,我也不能把我的意志强加给我们至高无上的法庭,我同样也不能违背我的好友克雷默一家的愿望。”又是一段停顿。他没有拿讲话提纲,显而易见这些话他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我衷心希望对萨姆·凯霍尔执行死刑能够将我们这个饱受创伤的密西西比州痛苦的一章抹去。我呼吁所有密西西比州的人民经过这个悲伤的夜晚之后能够走到一起来,为了平等而努力,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
他向后退了一步,下面顿时响起了提问声。警卫将侧门打开,他走了出去。他们急速向楼梯走过去并出了北门,那里正有辆车恭候着。一英里外,一架直升机正等着他们一行。
古德曼来到外面的老式大炮旁边站下,不知为何把视线投向了商业区的高大建筑。在他面前的台阶下面,有许许多多举着蜡烛的示威者。他打电话向亚当通报了消息,然后他穿过人群和烛火离开了州议会大厦。他走过大街时响起了圣歌的诵唱声,直至他走出两个街区以外那歌声才渐渐消失。他溜达了一会儿,然后向赫兹·克里的办公室走去。
五十
回观察室的路比以往显得更加漫长。亚当一个人走在这个他已经很熟悉的地方。在这迷宫般的监舍里,卢卡斯·曼不知在什么地方离开了他。
当亚当在这座建筑物的中部等着一扇沉重的铁门打开时,他在刹那间意识到了两件事。首先他意识到此时四周已经聚集了更多的人——更多的警卫,更多的佩带徽章和在屁股后面挂着手枪的陌生人,更多的身穿短袖衬衫并系着聚酯领带的板着面孔的人。这是很不寻常的一种特殊情况,任谁也不能忽视它所带来的恐怖气氛。亚当估计到了执行萨姆的死刑时,监狱里的所有人员都会凭借各种关系和自己拥有的权力来到监舍。
他意识到的第二件事是自己的衬衫已被汗水湿透,衣领紧紧粘在了脖子上。他把领带松了松,就在这时,不知什么地方的一台电动马达嗡嗡地响了起来,铁门哗啦哗啦地打开了。一定是某个正在值班的警卫在这个由水泥墙、水泥窗和铁栅栏门构成的迷宫中的什么地方按动了电钮。亚当走进大门来到下一排栅栏前,这是通向A排监舍的一处铁栅栏,他的手一直揪住领带结和下面的钮扣不放。他拍了拍前额,额头上并没有汗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湿热的空气。
由于关上了窗户的缘故,此时的A排监舍已近乎令人窒息。又是嗡嗡的马达声,又是哗哗的开门声,他进到了窄窄的走廊里。萨姆曾经告诉过他,走廊的宽度为七英尺半。三只阴暗的荧光灯在屋顶和地板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经过一间间黑黝黝的囚室,里面关的都是些凶残的杀人犯,他们此时都在祈祷和冥想,有几个甚至正在哭泣。
“是好消息吧,亚当?”J。B。古利特在暗影里恳求地问道。
亚当没有回答。他继续往前走着,他的视线掠过走廊上方的一扇扇窗户,剥起的油漆在上了年头的玻璃四周形成斑斑驳驳的阴影,他满脑子都在想一个问题,为了向那个垂死的人报告这一彻底绝望的消息,有多少律师曾经走过这段由前面办公室通向观察室的最后历程。死刑在这个地方并不鲜见,所以他觉得一定有不少人在这条路上经受过磨难。加纳·古德曼本人就曾经给梅纳德·托尔带去过这一绝望的消息,想到这里亚当感到多少有了些力量。
他不去理会站在A排监舍尽头的一小堆人伸着脖子向他投来的探询目光。他在最后一间牢门处停下来等着,门顺从地打开了。
萨姆和牧师仍旧弓着身子坐在床上嚅嚅低语,他们的头部在黑暗中几乎挨到了一起。两人抬起头来望着亚当,亚当坐到萨姆身边用手臂揽住他的肩头,此时他的肩头似乎显得更脆弱了。“最高法院方才把一切都驳回了,”他非常温和地说,嗓子几乎哑得发不出声来。牧师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萨姆像是早就料到似地点了点头。“州长刚才也拒绝给予赦免。”
萨姆鼓足勇气想把肩膀挺起来,但却有些力不从心,肩头反而垂得更低了。
“愿上帝宽恕我们,”拉尔夫·格里芬说道。
“这么说,一切都完了,”萨姆说。
“所有上诉都给驳回了,”亚当小声说。
监舍尽头聚集在一起的行刑队员们兴奋不已的嘀咕声传了进来,死刑已是在所难免了。在他们后面毒气室的方向响起了撞门声,萨姆的双膝猛地缩拢在一起。
他安静了片刻——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刻钟,亚当也弄不清楚,时间仍然似乎是时断时续。
“我想该是祷告的时候了,牧师,”萨姆说道。
“我也这样想,我们等的时间够长了。”
“你看采取什么方式好呢?”
“嗯,萨姆,这要看你到底打算祈祷些什么?”
萨姆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先搞清楚上帝在我死后不会迁怒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