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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柯云路6童话人格-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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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猪八戒所代表的令人喜爱的、亲切的、难以割舍的食色本性,在成功的人生进取中,也被升华和抑制了。
  猪八戒被封为净坛使者,不过表明获得成功之后,还可以有冠冕堂皇的文雅的饮食而已。除此之外,那种原始的、粗俗的、冲动又充满痴憨乐趣的欲望本能被消灭了。
  只要对读者的阅读情绪稍加分析,就会明白,真正让他们惆怅的,不是离开唐僧,没沙和尚也无关紧要,而是离开孙悟空和猪八戒这两个人物。
  在《西游记》的世界中没有了孙悟空,是让人感到难过的,没有了猪八戒,也是让人失落的。
  离开孙悟空,象征着离开人生的奋斗。离开了猪八戒,象征着离开了生动可爱、憨实有趣的欲望。
  第六,生命的真正意义就是与客体搏斗,无论是儿时大闹天宫,还是成年后的人生奋斗。奋斗结束了,意义也就没有了。
  第七,孙悟空成佛,意味着儿子达到了父亲的境界,达到了父亲所取得的社会地位,同时也意味着自己将要扮演的父亲角色。
  这一结局不论对没有成为父亲的儿童、青年,还是对那些已经成为父亲的成年人,都会产生相同的震动。
  一方面是成功;一方面是失去。一方面是父亲地位的获得;一方面是儿童时代以及青少年时代的丧失。
  《西游记》是世界范围内最好的神话故事之一。它是潜意识真实的流露。它使我们看到了整个人的命运。
  正是在《西游记》中,我们看到了一幅完整的图画:
  我们看到了儿童如何从婴儿时期开始成长;看到了儿童大闹天宫时的无拘无束;看到了  
儿童时期拒绝接受安抚又不得不被安抚时最初受到的约束;看到了儿子对父亲的非常复杂的、全面的、深刻的态度体系;看到了儿子对母亲的深刻的、细微的、全面的态度体系。
  我们看到了一个人与整个秩序的关系,与整个文化的关系,看到了在对文化的两个极端态度──绝对的反对和完全的接受──之间的无限多的跨度。
  我们看到了在父亲的威严下,在父亲所代表的整个秩序的压迫下,一个人如何接受秩序和文化所规定的道路。
  我们看到了母亲怎样既是父亲权威的“帮凶”,又是缓解父子冲突的因素,同时,又体现了对儿子特别的情感。
  我们看到了一个人在人生中如何战胜情欲,又如何对情欲有着恋恋难舍的亲切感,如何在最终失去情欲时备感失落。
  我们看到了一个人怎样在人生中与道德规范作斗争,同时又使自己修炼成道德完美形象的努力。
  我们看到了一个人与外界困难作斗争、与自身魔境作斗争的双重艰难性。
  我们看到了人在成长中不得不依靠母亲,在人生的重大关口又不得不依靠父亲的人生现象。
  我们看到了人怎样在一生中一方面怀着对父亲的深刻敌意,另一方面,最终还企图向父亲而不是向母亲证明自己的强烈倾向。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系列有关人生的象征,这些象征在幻想中解决了人生的各种问题:
  它歌颂了一生奋斗的英雄主义;歌颂了智勇双全的完整人格;歌颂了一个人在复杂的秩序世界中取得人生成功的努力;歌颂了一个人处理自己和秩序世界的关系的智慧;歌颂了一个人处理好自己与父亲、母亲复杂关系的成熟;歌颂了一个人在性与生殖方面的生命力──用金箍棒打遍天下。
  这些都极为有力地满足了人们解决人生中遇到的各种矛盾的强烈愿望。
  包括如何解决被强烈压抑的对父亲的对抗情绪,《西游记》都用曲折巧妙的方式使人们得到完美的满足:既抗争了父亲,又取得了父亲的承认。这真是人生中难以两全的满足。
  我们不能不说《西游记》在这个象征层面上取得了成功。
  此外,我们还看到一个更加深刻的层面。
  故事以儿子得到父亲的承认──孙悟空得到正果被封佛而结束,正是在这个圆满的结局下面,我们看到了那个笼罩着读者心灵的失落感和虚无感。通过隐蔽的情绪结论,全书表达了一个与之歌颂人生英雄主义奋斗的象征层面完全相反的结论,那就是对奋斗的英雄主义人生的彻底否定。
  取经的过程是接受秩序取得父亲认可的象征,这是作者并不自觉的;而这种对整个人生进取的否定,则是作者更不自觉的。
  然而,只要稍一回想,读者就能感受到那个失落、无奈与空虚的情绪。没有人在情绪上对这种人生的归宿感到真正满意。
  《西游记》一方面歌颂了孙悟空在被迫的规范下进行的智勇双全的努力,他的每一步奋斗都象征着这种努力,故事的每一个情节都歌颂着这种努力;然而,另一方面,故事的结尾以潜在的情绪影响宣布了相反的纲领:批判和否定孙悟空的一生。
  通过这个整体的否定,解决了人类的一个基本矛盾。
  人不得不接受秩序,不得不接受父亲的权威,不得不接受文化的规范,不得不按照社会的种种规定努力,人一生都在这种努力之中;然而,人一生又都在反对这种规范,反对这种努力。
  《西游记》完美地解决了人类如此深刻的矛盾──既欣赏自己人生中每一阶段的奋斗;同时又从心底里吐出一口闷气,以此表现对不得不接受秩序规范的反抗。



孙悟空情结
  当我们将《西游记》说成东方的俄狄普斯,不过是说《西游记》里主要讲述的也是一个儿子和其父母关系的故事。其中也隐含着一个儿子童年时期的“恋母憎父情结”。
  然而,《西游记》无疑是一个圆满得多的故事,憎父恋母情结早已被人类圆融的文化消融得若有若无了──这是现代人都可以从中找到家庭生活榜样的故事。
 
  也可能由于《西游记》并不像俄狄普斯的故事发生在那样古远的年代,也可能由于中国封建主义文化在《西游记》诞生的年代早已发展得十分堂皇而成熟了,孙悟空的故事与俄狄普斯的故事有着相当大的差别。
  在俄狄普斯的故事中,父子对立是十分残酷的。如果说俄狄普斯无意中的弑父表现了儿子强烈的憎父,那么在此之前,父亲的弃儿就已经表现出了父亲的敌视与排斥。父亲对儿子的敌对情绪大概是儿子对父亲敌对情绪的一个原因。而在《西游记》中,父亲的态度就温和多了。他对儿子有严厉的教训,然而,终究没有抛弃他,而是引导他走上了一条人生的康庄大道。
  《西游记》中父亲慈严兼备、宽宏大量的态度与底比斯老国王的形象是截然不同的。即使底比斯国王的弃儿是在神示的预告下做出的,它都反映出父亲的极端残酷。在《西游记》这个我们暂且称之为东方俄狄普斯的故事中,我们看到了相当圆满的父亲形象。
  如果以父子关系再对俄狄普斯与《西游记》的故事做出比较,我们就可以发现,在俄狄普斯中,父亲被儿子的利剑所击穿,儿子以弑父的极端方式表现出了对父亲的憎恨与对抗。而在《西游记》中,儿子虽然也曾和父亲的统治发生过尖锐对抗,也曾被父亲严厉地镇压,然而,在得到父母的宽大解放之后,儿子拍一拍落在身上五百年的尘土就去西天取经了。他没有打倒父亲的表现,也从未试图推翻父亲的权威。在和父亲的意志发生冲突之后,他最终接受了父亲的规劝。这一点,显出了中国“父为本”的传统文化之深入人心,即使像《西游记》这样的神怪故事,都没有儿子试图推翻父亲统治的梦的流露。
  艺术是潜意识制造的图画。当俄狄普斯情结在古希腊以“弑父娶母”的极端形式表现出来时,那不过是原始的儿童梦想。而当俄狄普斯情结在《西游记》中以如此温和的方式隐隐流露时,儿童的情结已经被文化抑制了。艺术家即使在神话故事的编撰中都没有敢于流露打倒父亲的情结,这足以说明中国传统文化中家庭伦理道德观念的强大,它已积淀在艺术家的潜意识中。
  对俄狄普斯神话与《西游记》进一步做出对比,我们发现,俄狄普斯以无意娶母的方式表现了原始的儿童化恋母情结。而《西游记》中,孙悟空对观音菩萨这个“母亲”流露出的爱恋不过停留在敢于与她略做调皮的亲热调笑。这种调笑是一个慈严得当的母亲在有恃无恐的儿子面前经常得到的合理待遇。
  孙悟空这个调皮的儿子生动而又有节制的恋母表现,又一次显出了中国家庭伦理道德文化的强大规范力。它深入到艺术家的潜意识中,成为艺术创作中不自觉的模式。
  在孙悟空对待观音菩萨的整个态度中,我们看到了中国文化中儿子在母亲面前的表演。当孙悟空手拿金箍棒,斗志昂扬地跋涉在西天取经的道路上时,他虽然远离父母,又时时在父母的关照笼罩之下,他与父母的全部关系表现出了俄狄普斯情结已被人类文化很好地抑制和调节了的家庭与社会。

  孙悟空的故事是一个小男孩健全人格发展的故事。
  考察孙悟空人格健全发展的条件与环节,我们会得出一个相当完整的系列:
  一,孙悟空的婴幼儿时期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它多少比喻了中国传统社会子女众多的家庭中一个小男孩如何摸爬滚打、撒欢地生活在儿童群中。
 
  他们脱离父母的禁锢,在花果山上举着自己的旗帜和武器肆无忌惮地玩耍,这无疑是男孩子成长的必要条件。缺乏这样无拘无束、无法无天玩耍阶段的小男孩,很可能难以形成健全完美的人格。
  特别对于孙悟空这样富有创造力的人格,想必都有一个调皮捣蛋、无所不至的童年阶段。
  二,对于儿童的无法无天行为,又需要必要的管教,自由是有限度的。
  这时,父亲的形象攸关重要。如来佛对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做法先是晓之以理,实施说服教育。当说服教育无效时,他也使用了必要的严厉制裁,予以压服。他佯装对犯了大错的儿子弃之不理,让他在隔离中自省。当儿子领受了足够的教训之后,再给他指出取经的人生道路。
  在这里,一个中国的父亲表现出了教育儿子的得当的严厉,这是对儿子无限扩张的童年任性行为的必要规范。
  三,母亲的形象又是攸关重要的。
  观音菩萨表现出了一个中国母亲的适当态度。她在父亲的严厉制裁已经给了儿子足够的教训之后,适时地出现了。她配合着父亲的教育方针,以母亲的慈爱形象解放了受到惩罚的儿子,同时按照父亲的意旨,为儿子指出了一条正确的人生道路。
  四,如果将父亲与母亲的适当态度结合在一起,那就是慈严兼备,爱又不溺爱,给儿子无拘无束活动的空间,又不让其无限制地无法无天,并且在必要的时候实行严厉教训,在严厉教训之后给予出路。
  这一切慈严兼备的规范,最终以堵截与疏导相结合的方式,引导儿子像一股奔腾的洪流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五,当观音菩萨用哄慰与教导相结合的方式引导孙悟空走上去西天取经的道路时,我们说,孙悟空不过是走上了通往父亲王国的人生道路,他是去父亲那里取经,继承父业。当如来佛的极乐世界透过妖烟滚滚的漫长路途在遥远的西方金光闪烁时,我们又看到了一个小男孩成长时极为有利的条件,那就是父亲的榜样。
  有了父亲的榜样,对儿子的规范与教育就显得现成,儿子的人生进取也有了非常形象的目标。
  当然,一个过分强大的父亲一方面可能为儿子的成长提供光辉的楷模;另一方面也可能成为限制,儿子很难超越伟大的父亲。孙悟空并没有开辟出比如来佛更宏伟的极乐世界,他不过是在父亲统治的世界里得到了一个比较光荣的位置。这个结局既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父为本”观念的必然结果,也可以看成一个始终高高笼罩在儿子头上的伟大父亲对于儿子的成长造成的一种抑制。
  六,当孙悟空走上取经道路之后,我们看到了他在父母远距离的照看下独立奋斗的经历。
  正因为给了儿子独立奋斗的环境,才使他有着发挥才智、锻炼能力的充分可能性。《西游记》在相当程度上是孙悟空远离父母独自奋斗的故事。今天的家长无疑要从孙悟空的故事中体会到“望子成龙”的正确方法。
  七,父母虽然给了儿子独立奋斗的宽广自由空间,然而,又没有让他完全脱离父母的规范。
  当观音菩萨将如来佛交给她的金箍套在孙悟空的头上,并将咒语传授给了唐僧之后,这就是父母将基本的伦理道德法则规范加在了儿子头上。唐僧,正像前面分析的,可以视为孙悟空“超我”的存在。正是这个“超我”掌握了父母给予的紧箍咒,代表了父母及社会制定的规范。没有这个必要的管束,一个刚刚走上独自奋斗人生道路的男孩依然可能越出合理的界限。
  八,孙悟空就是这样在唐僧紧箍咒的必要约束下,在广阔天地中独立奋斗。这时,他人格的发展主要通过两方面的斗争与冲突得以实现:一个,是与各种困难险境作斗争,战胜种种妖魔鬼怪,磨炼意志,增长才能,铸造自己的全面素质;另一个,则是与自身的“超我”、“本我”不断冲突,在冲突中锻炼“自我”的完整性。
  在漫漫的取经路上,他既要和猪八戒所代表的“食色本性”的“本我”做又满足又限制、又宽容又严厉的斗争与通融,又要和唐僧所代表的清规戒律、迂腐呆板的“超我”做又对立又统一的斗争与通融。
  在这里,如果我们将孙悟空看成一个男孩的“自我”,将猪八戒和唐僧分别看成“本我”和“超我”,回顾这三者的种种戏剧化冲突,想到猪八戒的粗拙直憨,唐僧的固执古板,  
孙悟空的随机应变,就能够非常形象地领会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的某种合理性。
  九,在孙悟空取经的过程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他的独立奋斗,也看到了父母除通过紧箍咒对他进行远距离约束,还在他遇到困难时提供必要的帮助。父母在这里分别承担的责任与扮演的角色是十分适当的。
  总体上,是父亲的教导与榜样给予儿子基本的信念支持,虽然他绝非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他宽宏大量地让儿子在遥远的距离独自闯荡,似乎不管闲事,然而,当儿子遇到了最难于解决的困难时,他会非常适时地给予帮助。他将只有父亲才能够完成的任务责无旁贷地完成了。
  观音菩萨作为母亲,则给予儿子更多一些的具体帮助。每当儿子在人生道路上遇到难题时,她总是在遥远的距离上先知先觉,又从不急于提前出现,以给儿子足够独立锻炼的时间与机会。当儿子实在难于解决某些困难时,她才或是主动或是在儿子的请求下出现。而当她帮助儿子收伏了一个又一个妖魔,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难题之后,并不多领会儿子调皮的感谢,就手持玉净瓶飘然而去。
  孙悟空的父母可以说是一个男孩人格健全发展的完美父母。正是这样的父母,构成了小男孩人生奋斗的有力后盾。
  除了父母的帮助之外,我们还看到整个社会对孙悟空这个小男孩的支持。当他走上通往父亲身边的光辉道路时,社会的支持也给了小男孩必要的成长环境。
  十,孙悟空能够百折不挠地跋涉在取经路上,是因为西天的正果在召唤他。
  一个小男孩之所以能够在人生道路上坚持奋斗,并逐渐发展起理想人格,是因为有一个最大的奖赏等待着他。这个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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