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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造化(陆涛)-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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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广西来,的确是叫“夏雨”。这名字多少带点艺术感觉,不过是他长大以后自己去印证的。他爸爸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原本没有预见,实际上连对艺术的祈福都没有,完全是信手拈来。他挣扎着要来世间走一遭的那天正好下雨,又是夏天,碰巧爸爸和他爸爸的爸爸那杆子人祖传都是姓夏的,于是就有了在今天看来总像艺名的真名。八月出生的人智商不是最高但艺术细胞似乎充满天赋。如果有一天他成为“摇滚巨星”,总有人会去帮他证明他来到世界上失望的第一声哭泣都一定是抑扬顿挫的。他是还没有走出广西的广西名人。广西那片美丽的土地上已走出了两个名人,一个是李宁,一个是韦唯。也恰恰都是喝过柳江的水。他要成为第三人。
  夏雨的身材矮小,很瘦,有一双闪烁着精明的眼睛。他的头发很长,垂落两肩,又黑又亮。实际上这不是他的头发。他才二十三岁就过早的谢顶。玩摇滚的人不仅不能没有头发,而且一定要比女人的头发还长才对,才得体,才能找到感觉。没有感觉是唱不了歌的。没有感觉休想走近摇滚。摇滚玩的就是感觉——这感觉有几人能懂?夏雨第一次走上舞台时就愤愤不平,在他妈的别人看来玩摇滚的人似乎刚出满月就到了更年期,真真的混蛋。夏雨同意毛发专家和哲学大师的说法,一是秃了顶的头抹什么也不会长出像样的毛来,二是自古就有贵人不顶重发的说法。所以,是不是自己的头发并不重要。也不知道这俊秀的头发是用哪个女人的毛发制成还是用什么东西代替,反正完全是“头发”的感觉做成假套罩在他的头上,这就足够了。这是他的标识,像军人头上必有帽子、帽子上必有徽记一样,重要的不是徽记表现什么而是代表什么,那原本是统治阶级的思想,玩摇滚玩的也绝非是声音,是璀璨的思想,是高尚意识,是道德的新境界。它强化弱者的灵魂,超度强者的野心,催醒迷途的男人,拽出误区的女性,呐喊人类的灾难,呼唉上帝的福音。他在爱上“摇滚”的时候查遍中国所有出版的辞海、辞源、辞典,竟查不到“摇滚”这个词。况且他玩的是“青春摇滚”,旗号是“原汁原味”。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去品悟。没有一个母亲告诉儿子新婚之夜该怎么做,没有一个儿子不把媳妇弄得呜呜哭或嗷嗷叫——如果媳妇是一个酷爱贞洁的女人的话。如果她没被顺奸、强奸或通奸过的话。夏雨不爱女人,或者说他只是在演唱时爱挑逗女人。在他眼里女人不管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也不过是个生殖器,他怀里的吉他原本就是他的第二个生殖器,他拨弄着琴弦就像政治家拨弄愚民的思想一样,油生一种开心、快乐和满足,所不同的是他要把这种疯狂表现出来。他有占满了半张脸的胡子,每一根硬梆梆的胡茬都是从粗犷的毛孔中钻出来。这是男人的骄傲。头上不长毛把它全集中到脸上来,也恰巧说明总有人对摇滚的不公平。这使他的脸看上去越发瘦小,无论远近望去,只见了两只雪亮的眼睛,或者那双眼是贼亮贼亮的,能洞穿人内心的肮脏。
  夏雨关好门,并从里面反锁上。把自己带来的录音机插上电源,将伴奏带放入盒卡,从床上抱起了吉他。他带着柳江人的希冀和一曲《证件的故事》闯入北京,想证明摇滚不会是北方一帮一派一人的天下,正如摇滚绝不是各类大型晚会上的装潢材料一样。江南派摇滚已经诞生。《证件的故事》倾倒过所有懂与不懂的人,势必为他赢得摇滚界的一席之地。夺取“星彩”挂冠只是他的第一步。他深信自己的歌太棒了,全因为他的歌是那样简单。一首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证件的故事》,还有连说带唱的表现方式,果真只是简简单单么?
  他打开录音机,把声音调到最大量,在吉他上使劲地弹了一个合弦。四周回荡起节奏鲜明的音乐,他甩动了一下长发,即刻投入到感觉中,不是唱,而是嘶哑着有节奏的念白:
  讲个故事给你听
  你不听也要听!
  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你说的有多轻松!
  一生赶班车,
  到站它准停。
  大车小车快车慢车
  有粘辘就往前行。
  到一站,说一站,
  站站你听分明!
  他凶猛地拍击了一下琴箱,音乐声轰然响起。没有过渡,当他念完最后一句念白时,紧连着把这段词唱了起来。雄劲地伴奏声几乎听不清他的歌喉,恰也是狂风暴雨中的呐喊,在旷野上滚动着的雷鸣。
  唱完最后一句,又是最开始的强烈节拍伴奏声。随着节拍他的手敲击着琴箱,又开始放声念道:
  出生证,生来就有没话说,
  学生证,聪明笨蛋一屋坐。
  毕业证,大学小学都紧张,
  身份证,成为公民第一课。
  工作证,全民集体追合资,
  记者证,大报小报不敢惹。
  医疗证,你说有病就有病,
  注射证,公费自费医院乐。
  驾驶证,白本黑本都是本,
  罚款证,白脸黑脸你别说。
  住宿证,宾馆饭店不一样,
  月票证,市内郊区紧忙活。
  购粮证,掏来掏去为肚皮,
  购煤证,煤沫煤块往家撮。
  集邮证,发财入门第一课,
  股票证,死去活来都是祸。
  出国证,一本正经讨活法,
  绿卡证,忘了灵魂往哪搁。
  结婚证,合理造人脑发热,
  离婚证,有人哭来有人乐。
  拘留证,活法过头让你醒,
  逮捕证,大墙里面琢磨错。
  通行证,路子特权都显贵,
  准运证,笔笔生意不会折。
  退休证,迷迷糊糊回家去,
  死亡证,两眼一闭不找辙!
  他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高,最后一句尾音拖的很长,仿佛是牵引出又一阵轰然的巨响,喇叭几乎要爆裂一般。他疯狂地弹了一组合弦,嘶声唱起:
  讲个故事给你听
  你不听也要听!
  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活该你不轻松!
  赶上好时光,
  劝你快清醒!
  认认真真每一天,
  不要闯红灯
  到一站,说一站,
  站站你要记清……
  唱到最后一句音乐戛然而止,似乎留给人回味的余地。他这时已是大汗淋淋,放尽了心血一样,脸色不是血红,而是惨白。每次演唱《证件的故事》他都会这样,只是今天一个人关在屋里没听到如雷的轰叫声。但他依然相信他会走向成功,把他想说想唱的道完之后,忽然一种失落感。那个女的可以向评委献身,那个男的可以向评委奉钱。他是既无身可卖,又无钱可出,疲倦地扑到床上,禁不住一阵哽咽……
  
  35
  下午的新闻发布会让贾戈不高兴。
  会议比规定时间推迟了半个小时,这没什么可奇怪。贾戈过去除了采访国家级重要会议,在参加过的成百上千次会议几乎没一个能准时召开。如果有例外——人竟齐刷刷地都到了,甚至比原定时间还能提早一会儿的会议不是长工资就是分房子。
  贾戈之所以恼火全因为林木森的一句话引起的。林木森的一句话跟百姓无缘全然与当官弄权的人有些干系。
  大家终弄明白会议迟迟不开的原因,是林木森在等今天出版的《亚太时报》。或者说在等报上的一篇文章让所有参会的人看个明白。这是一篇介绍参赛歌手之一杜良的专访文章,也只有他一人赫然占据副刊的半壁江山,别人不得一寸土地。会场里自然是议论纷纷。分明也是个“导向”问题。实际上贾戈并非关心这种赤裸的行为会怎样“导”出个势在必得的第一名。他只是看不得文章下面醒目的套红字体鸣谢,好像“总统套房大酒店”与此事必然有关系,倒为林木森或谁谁谁陪了榜,心里不快。这时他还没有动怒。段汝清扭过身来朝他笑笑,非常理解地点点头。
  “贾大经理,他们是瞎玩。群众不会有意见的,这都是表面现象。”
  这句话倒是给贾戈打开了泄愤的闸门。偏偏这时林木森讨好地走到他跟前,弯下腰把嘴贴在他身边。贾戈不由地闪了闪身,注意到一个披着长肩发的人在向徐娟说什么,神情流露出抗议的样子。林木森显然也注意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贾总,别理会个别人意见。”
  贾戈一听这话,火从心肺起,怒自胆肝生,蹭地一下站起来,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想离开会场。他的举动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一、二、三、四、五。他开始数数,极力压住无名火。他知道自己未免有点神经质,怎会容不得这俩人的一唱一和呢?
  实际上,他不仅容不得——而且最恨汉语中的两个词:一个是“群众”,一个是“个别人”。别人当然不知。贾戈在官场十几年,认定这两个词百分之百是操纵权力的人最有力也最行之有效的法宝。如果有人向“当官”的汇报、反应什么问题或明明是在告黑状,一旦正符合当权者的心思,被反应人一定该要倒霉了。因为这时可以义正词严地说“群众”有反应。如果反应的人或事与当官的心思不吻合,纵然你有一百个理由从二百个角度去考证你也只能属于“个别人”,尽管你是正确的也只有变得灰溜溜。你只能是“个别人”而非“群众”。这该是权力运作的绝好方式。这尤其是官场上当官的整治当官的极妙手段。只要“群众”有反应剩下的就不再是“群众”的事儿了。
  贾戈羞怒地瞪了林木森一眼,强忍了一下没离开会场,又坐下。
  赵志发现贾戈的神色异样,赶紧让长发人——夏雨马上归座,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徐娟。徐娟正热情地聆听夏雨的发泄,自然不知贾戈怎么了,只相信与这篇杜良的文章必然有关。报纸上的版式设计也明显别有用心,肯定会引起人们对总统套房大酒店的误解。实际上林木森另有心思,完全是想取悦于贾戈,只是现在还不能把心思说出来,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贾戈为何动了气?徐娟看见在主席台上就坐的贾戈脸色难看,忽然有些后悔把林木森和这码子人引进总统套房,又来了许多路记者,不知会生出何种是非?那天真不该把林木森的动机向贾戈说,真该把他打发走完了。她看着主席台上,林木森掏出几页纸摊到桌前,从鼻子上摘下眼镜,因有链子相连,那镜子在胸前摆来摆去,徐娟越发反感。
  “徐部长,”赵志坐在徐娟身边,轻声轻语地说:“贾总这是怎么了?为何不高兴?”
  “嗯……”徐娟想了想,不知说什么,忽然想起唐代大文人柳宗元的《黔之驴》,便说:“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已入。”
  “徐娟?”赵志自然听懂了这则古文,只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不禁一笑:“你又怎么了?”
  “没怎么。”徐娟说完也自朝地笑了,又记起什么,问:“赵经理,今晚上孟媛的生日贺词写好了吗?”
  “哟,你不提醒我险些忘了。”赵志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歌手比赛后开派对吧?”
  “先别告诉她。”徐娟不知赵志到底写好没有,心里并不信他会忘了。像赵志这种上海人的性格,每个眼神怕都是要算好投入产出比的。自打这次回来后跟孟媛近乎了许多,何况他能否在这里发展还要仰仗孟媛的李伯伯呢。她莞尔一笑,把声音压得很低,道:“孟主任不知道人们记着她的生日,今晚上要给她一个惊喜。”
  “这样好。”赵志点点头,顺着徐娟的话题想多说几句,也不过是明说孟媛,暗指徐娟:“孟媛这人有意思,直来直去,倒也常能讨得了解她的人喜欢的。有的人尽管性格并不外露,也说不上彼此很知,却更能赢得别人……特别的敬慕,按国内的说法,该是缘分。徐部长,我就是弄不懂缘分到底是什么?”
  “赵经理,我看没必要去研究它。”徐娟当然听懂了赵志话的意思,尤其是上午孟媛跑过来让她去帮赵志,张小芳不知孟媛用意弄得特别难为情,倒是提示了她。她只是没想过而不是没想到赵志对自己的这番心思,心里也有些感动。爱别人总是没有罪过的,况且她正在品味着这种滋味。如果有一天自己能与谁讨论爱与被爱的问题——或者是被爱幸福还是爱人幸福,她一定选择后者。爱别人远比被别人爱更心潮翻滚,魂牵梦绕,确是另一番体会。她有意地看了看赵志,发现赵志有些不自在,便觉这话可能不妥,忙说:“赵经理,我走出校门时间不长,实在没那么多体验,像您一样,对缘分的概念也未弄明白过,这不过仅是一种说法而已吧?”
  “婚姻本是前世修,何必苦苦来追求?”赵志自言自语地说,似乎也不想让徐娟明白或也怕她误解了,道:“美国人听不懂这句话。我对一个美国姑娘这样说,她不高兴。她说美国人与中国人前世必然无缘。地域太远了,灵魂怕也是要护照的,上帝由不得凡人俗子们在天堂里乱窜,所以几年来我仅有的一次经历——或者算是一次恋爱遭遇吧,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美国人喜欢东方女性的含蓄、温柔和顾家,美国女人对东方男子这点温文尔雅常要惊呼的。在美国几年,我倒是被美国男人妒嫉了的。可没人相信我从未谈过恋爱,这次回上海,外婆都不信。我说我下次回来一定给她带一个世界上最含蓄、最温柔、最迷人的姑娘。你知道世界上什么人最难过?那就是兜里没钱,却被人说成是富翁。”
  “没想到,赵经理原来也是爱说话的。”徐娟装作一句没听懂。她想转移话题,便又提到孟媛:“今天晚上每个人都给孟主任写句生日贺词,但都不落名,看看她能否猜中是谁写给她的。您看,赵经理,猜中了或猜不中,也该是您说的缘分吧?”
  “心境不同,对话的理解也就不尽其意。”赵志叹了口气,发现徐娟不想就他的话题说下去,非常理解似的点点头,就接她的话题说:“你这个方式很有意思。孟媛该是女性中活的最自在的人,从不掩饰自己,也不爱推销自己,总那么真实。前几天你看她还闷闷不乐,今天开始又高兴起来,像个小女孩。”
  “她为什么不高兴?”徐娟忽然很想知道孟媛不快的原因,因为她始终没搞清楚,昨天从街头饭馆离开后,贾戈肯定去找了孟媛。她漫不经心地问,又补了一句:“今天怎么又高兴了?”
  “她没对你说?”赵志似乎有些警惕。如果孟媛把她心里的秘密吐露给自己,就不该讨论人家的事。“是吗?徐娟?”
  “啊,没有吧。”徐娟听见赵志亲昵地直呼其名,这该也是第一次。她抬头看了一眼赵志,不想让他明白自己此时的心思,便打趣地说:“这肯定跟公关部没关系吧?赵经理?”
  “徐娟,”赵志发现这样叫她未遇不快,便想就这样叫她,全不理会她挪揄的话,说:“你看我差点忘了,在上海给你买了两个样式新颖的发卡,回头我拿给你。”
  “谢谢。”徐娟有点想笑,赵志这种性格,如果对谁想表示亲近,买什么礼物也一定是要计算好的。上海人跟北京人肯定有一段很长的距离。那么,日本人呢?她忽然又想起黑田次郎,横生出一阵烦恼。“真的谢谢你,赵经理。”
  “跟客房部也没关系。”赵志禁不住也微笑了一下,终于和徐娟刚才的说法对阵似的报回一局。“你去过上海吗?”
  “赵经理,要开会了。”徐娟害怕他又扯开了说去,实不想说这个话题,因为心思全在贾戈身上。她由衷地想弄明白一件事,不是孟媛如何烦恼又如何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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