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长-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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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几位老帅虽背负“二月逆流反党成员”的罪名,但仍一片丹心不遗余力地为国家,为民族操劳。而这时候,他们的前途依然危厄莫测,因为林彪、江青一伙正如日中天。作为他们的对立面,随时仍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1969年10月20日,中国和苏联两国总理在北京会谈。此前3天,林彪以“加强战备,防止敌人突然袭击”为由,发布了一道“紧急指示”。18日,总参谋长黄永胜以“林副主席第一个号令”为名,正式下达了这个“紧急指示”,全军立即进入紧急战备状态。
后来人们才明白,这实际上是林彪一伙为实现篡党夺权而有计划地进行的一次预演,林彪是背着毛泽东发布这个号令的。他想借中苏两国的紧张态势,检验一下他号令全军是否行得通,同时以战备疏散为名,把军队的老同志赶出北京,为他们篡党夺权扫除障碍,因为这些老同志虽然大都赋闲了,但他们的威信和影响还在,把他们留在北京,是危险的。
在京的老革命家大都被告知,限期离开北京,分头“疏散”到外地。父亲接到去郑州的通知。他认为,郑州是铁路枢纽,中原地区他不熟悉。如果去晋察冀更好,打仗时,他还可以起些“参谋”作用。
父亲让秘书给总理办公室打电话,反映这个想法,提出要到石家庄去。很快,总理办公室打来电话,同意父亲到邯郸。
在这之前,我爱人丁衡高早就调到陕西秦岭一个偏远“三线”山沟里搞科研,我去了河南一所“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母亲张瑞华都是60岁的人了,长期有病,身体虚弱,仍然给“下放”到吉林省白城子的一个“五·七”干校里劳动。家里就剩下父亲和6岁的聂菲。
临离开北京之前,父亲嘱咐陈兆保上街买来了两盏马灯和一些蜡烛,翻腾出三四个战争年代用过的马榦子。他说,真要打起仗来,打游击,这些东西很有用。如今,这两盏马灯还在我家保存着,前些日子收拾储藏室,我想把它们丢掉,想了想,又舍不得,还是继续留作纪念吧。
准备行装时,按上面的要求,尽量少带东西,最好能一个人挑得动。想到这个家不知何时能再回来,父亲的情绪比较低落,他让陈兆保和周均伦把带不走的东西,一些文件、电报、资料等涉密的东西,统统烧掉。
我还能做点什么?(3)
“第一个号令”宣布后的第4天,父亲带着6岁的聂菲,在陈兆保等陪同下,来到了北京火车站,乘火车去了邯郸。由于当时父亲只有一位秘书,周秘书只能留在北京值班。他去火车站送那一老一小,当老人和孩子钻进车厢,火车咣当一声开动时,周秘书觉得自己的鼻子酸酸的,几乎落下泪来。
父亲到邯郸后,被安排在行署宾馆住宿。虽然那时的宾馆条件也很差,连暖气都没有,但由于这一带有不少他的老部下,所以父亲和其他落难的老革命相比,还算是比较好的。
到邯郸的第二天,父亲就默默地来到了邯郸烈士陵园。他在左权将军墓前脱帽志哀,眼里含着悲伤的泪水。他一定又想起了这位亲爱战友的音容笑貌,想起当年他们还是年轻人时,做出的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情。他对陪同他的邯郸军分区的一位年轻干事说:“左权年轻,能吃苦,很能干,是我军的优秀将领,可惜牺牲得太早了。”
2002年9月25日那天,我来到邯郸烈士陵园参观时,向陵园领导讲到父亲当年来这里的情景,他们都感到吃惊,因为当时处于“文革”动乱中,陵园的人居然不知道曾经有过这件事情。
在邯郸的日子里,父亲总想着做点事情,他要尽一个老兵的责任。不是搞战备吗?他就将自己在战争年代的老经验整理成文,一式几份,分送到军分区、邯郸市革命委员会、公检法等。尽管泥牛入海,父亲并不泄气。
他提出到工厂、农村去看看,经过有关部门多次磋商,拨给他一辆快要报废的旧吉普车。他在军分区岳明理干事的陪同下,先后去了邯郸制氧厂、钢厂等10家工厂和5处农村。峰峰煤矿,是刘少奇当年开展白区工作时呆过的地方,父亲冒着严寒去了,他看了采煤的坑道口,还看望了自己当年的警卫员。中午,他在一间平房里休息,矿区领导告诉他,这里久未住人,又脏又破。他却说:“这里挺好。”
聂菲在邯郸的小学校插班读书,她是北京来的,穿戴打扮显得洋气,同学们都叫她“小洋人”。她听不大懂孩子们的本地口音,交流起来困难,她有时感到很孤独。在她不上学的时候,爷爷总是愿意带上她到各处走走。许多年后她回忆说,就是在邯郸,她第一次见识了棉花,原野上那一片片洁白的棉花令她好生喜欢;她还认识了很多的农作物,大开了眼界。她还说,老爷爷那时就教导她,要学会接触社会,深入社会,了解社会,不能与社会有距离。后来,在她长大成人后,爷爷总是提醒她,要把自己融入社会和时代中,只有这样,才不会被时代抛弃。
父亲听说,离邯郸30公里远的何横城大队,科学种田搞得不错,这里人多地少,他们经过试验,摸索出“间作套种”的耕作法,两年里种了7茬庄稼。父亲兴致勃勃去了,而且一连去了好几次。
父亲第一次来到何横城,随行人员向大队支书李合贵介绍说:“这就是聂荣臻元帅。”
纯朴的乡亲们上上下下打量父亲,李合贵哈哈一笑,半开玩笑地说:“像龙、像虎,像个大官。不愧是大元帅呀!”
父亲同村民们一一握手,说:“听说你们的生产搞得很好,特来这里学习。”
他们开始时有些紧张,后来看到面前这位穿布衣的元帅没有一点架子,就放开胆量,七嘴八舌地讲起了科学种田,时而放声大笑,父亲频频点头。临走时,父亲说:“人总得吃饭穿衣,像你们这样立足农村,为国家人民做贡献,我看我们的党、国家还是大有希望的。”
第二天,意犹未尽的父亲又来了,他在村子里转,到村民家里东看西看,还来到养猪场、油坊和菜园,连一口水也顾不上喝。他在琢磨何横城大队的经验。
父亲第三次来,没有打招呼,而是直接来到了大队的实验农场,找到正在忙碌的李合贵和他的儿子李明山。父亲单刀直入地说:“我过去是主管科学的,你们是农业战线上搞科学种田的,咱们有共同点。我虽然不懂农业种植,但我知道科学对农业是十分重要的,农业也是一门科学,而且你们已经做出了成绩。今天,想请你们再给我讲讲怎样科学种田。”
他们干脆坐在地头,李合贵和他的儿子李明山详细地讲开了,讲他们怎样“间作套种”,怎样充分利用光能和地力,在同一单位面积上使小麦、玉米、棉花、油菜获得了丰收。
在北方大部分地区处于贫穷低产的情况下,何横城大队粮、棉、油产量却连年翻番,令父亲欣喜不已。他称赞说:“你们做得很好,真不简单,这个经验推广出去,吃饭穿衣就不成问题了,我回去后要向中央报告你们的情况。”
回到邯郸住所,父亲便把何横城大队科学种田的情况,向中央写了报告。
第四次来何横城时,父亲对李合贵说:“我已经向中央写了报告,把你们的成绩报告给了周恩来总理。”李合贵听说周总理都知道他们大队了,高兴得合不拢嘴。他带父亲参观大队的养鸡场,父亲边看边问,这是什么品种,产蛋怎样,防病、喂养的情况等等,不厌其烦地问。其间,父亲见饲养员用力一吹哨子,不论多远的鸡都能飞跑而至,乐开了怀,说:“养鸡也能军事化呀,哨子一响,就能集合。”
我还能做点什么?(4)
父亲还是发现了问题,他对李合贵说:“你们的鸡品种不好,需要改良。”
回到邯郸住处,父亲就给北京打电话,说是自己掏腰包,让买200只名为来亨鸡和九斤黄的优良品种雏鸡,要快些送到何横城大队,送给乡亲们饲养,并说这种鸡比乡亲们喂养的土鸡成长快,产蛋多。
在京的周均伦秘书很快照办,把雏鸡运到了何横城。30多年后,有记者去采访周均伦,他仍然感慨地说:“从这件事上你们就可以看出,我们的聂帅太爱科学了,简直是痴迷科学,在那样的处境下,他还想着科学种田,科学养鸡。”
1973年,李合贵和他的儿子李明山参加了全国棉花会议,在中南海受到了中央首长的接见。周总理在会上说:“谁说北方地区不能粮棉双高产?何横城就能双高产!”
1974年“十大”期间,父亲将李合贵接到家中做客,说:“你们的经验好,了不起,受到党中央和国务院的重视。这是你李合贵的光荣,你们全村的光荣!”
如今,何横城大队的老支部书记李合贵早已逝世,他的儿子李明山和乡亲们仍然念念不忘父亲来这里的情景。2002年我们到老区寻访时,我和寻访组的同志专程去了一趟何横城,乡亲们拉着我的手,给我讲父亲当年来这里的情景,让我感动不已。2004年11月,李明山来到我家,说是要向聂老帅报告村里的情况,他站到父亲的遗像前,双腿跪地连连磕了几个头,含着眼泪,把30多年来何横城的巨大变化讲给父亲听……
如果不是后来父亲得了皮肤病,他还会在邯郸待下去。这里虽然清苦,但远离喧嚣,他过得倒也自在。可是,1970年初,可能是由于水土不服的缘故,他全身起了严重的湿疹,夜里痒得睡不了觉,皮肤被抓破后,淌黄水,非常痛苦,睡不好觉又影响到他的心脏。从北京找了药送去,父亲用了也不见效。实在没有办法,他向周恩来报告了这一情况,周总理很快批准他回北京治疗,治好病再回去。
1970年的“五·一”节,父亲在天安门城楼上见到了毛泽东。毛泽东关心地询问父亲的身体,父亲就讲了他的皮肤病。毛泽东说:“你不要出去了,就在北京吧,北京好治病,出去干什么。”
于是,父亲便结束了“疏散”——其实是“流放”的生活。
在这之前,母亲也结束了在吉林白城“五·七”干校的劳动生活,坐火车回北京。周均伦闻讯去火车站接她。她是坐慢车来的,周均伦按时赶到永定门火车站,旅客们乱哄哄下车,他却怎么也看不到我的母亲。他踮起脚尖打量,终于看到一个面熟的老年妇女,可是那人打扮太奇怪了,她戴了一顶解放帽,把头发塞到了帽子里面;穿了一件老棉袄,腰上紧紧地束着一根草绳子。周均伦后来说:“看来看去,哟,那真是张处长。”
当时他对母亲说:“你怎么这么个打扮呀。”
母亲说:“我去劳动,就得像一个战士的样子,我在那里就是这个样子。”
她晒黑了,变瘦了,但也结实了。
母亲回到家里,人们看到她的这副样子,也是一脸的惊奇。
危难之际情更浓(1)
1973年3月初的一天,冷落了许久的我家的门前,突然驶来了一辆车牌号陌生的吉姆牌小汽车。汽车停在我家的门前,司机下来敲门,值勤的警卫战士警惕地问:“你找谁?”
司机回答说:“请报告一下,邓……小平来看聂帅。”
警卫战士惊奇地问道:“哪个邓小平?”
司机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就说:“就是……那个邓小平啊。”
警卫战士道:“噢,是不是那个打倒的邓小平?”
司机为难地说:“就是。”
“请等一下。”警卫战士往里面打过电话,随即热情地打开大铁门,放汽车进来。小汽车刚驶进来停稳,我的父亲母亲就迎过来了。由于走得急,也许是太激动,他们步履有些踉跄,表情兴奋而急切。
车门打开了,从里面下来满面风霜的邓小平叔叔和卓琳阿姨。他们刚从江西的流放之地回来没几天,未及通报,就坐车来看望我的父母。自从1966年下半年邓叔叔遭到批判和软禁后,他们已经有5年没见面了。
父亲声音颤抖地说:“小平……”
邓叔叔也声音颤颤地说:“老兄……”
两双手猛地握到了一块。而此时,母亲和卓琳阿姨抱在一起,轻轻啜泣起来。父亲和邓叔叔久久地对望着,胸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说起,他们只是长久地打量着对方,眼里都含着泪光……
家中的工作人员都目睹了这令人难忘的一幕,以至于30多年后,当时在我家当警卫员,后来给父亲当警卫参谋的杨何的仍然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
父亲和邓叔叔的交往可以追溯到留法勤工俭学那时候,他俩差不多同时走上革命的道路,完成了世界观的改变,在周恩来伯伯领导下,成为一名职业革命家。他们三人在海外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他们相继回国,父亲继续在周伯伯领导下工作,邓叔叔虽然年纪轻些,却能够深得中央信任,被派往遥远的广西,发动武装起义。1929年夏天,邓叔叔去广西之前,路过香港,父亲曾经请他吃饭,向他介绍广西的情况。不久,百色起义的枪声,让他的名字传遍党内。
邓叔叔私下里叫我的父亲“老兄”,父亲叫他“小平”,这个称呼他们一辈子都没变。
1992年,父亲去世后,邓小平叔叔的女儿毛毛写了一篇情真意切的纪念文章,名为《聂荣臻伯伯永远活在我们心间》,这篇文章感情真挚,我至今难以忘怀,故在此摘录其中的一部分。毛毛写道——在经历了风风雨雨、坎坷不平的革命历程后,1935年6、7月间,他们又走到一起了。
在长征过草地前,在毛儿盖,父亲从中央秘书长任上调到红一军团任宣传部长,而红一军团的政治委员就是聂荣臻。
从这时开始,直到抗日战争爆发父亲调到总政治部任副主任的两年间,父亲和聂伯伯一直战斗在一起,工作在一起。
那是在西安事变发生前,父亲在甘肃庆阳得了非常严重的伤寒,昏迷不醒,什么东西也不能吃,生命十分危险。正好此时张学良将军和共产党搞统战,派人送来两车慰问品,其中有一些罐装牛奶。
聂伯伯当即决定:所有的牛奶全给小平。
正是靠了这些牛奶,才救了父亲的命。
……
1952年,我们家随父亲从四川迁往北京。说来也巧,正好住在聂伯伯家的隔壁。
那是在景山的东北角上,一条小胡同里,一道不高的围墙,把我们隔成两家。墙上有一个小木门,打开门,两家就成了一家。
父亲和聂伯伯,两个四川老乡,两个革命军事委员会副主席,两个国务院副总理,两个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两个亲如兄弟的革命老战友,住在一起,来往更加频繁了。
晚上,饭后,只要有时间,聂伯伯、张妈妈,总要和我们的父母亲一起去散步。在北海公园那湖光塔影之畔,在景山公园那苍郁翠绿之中,留下了多少他们那轻松的脚步,留下了多少他们那欢快的笑声。我和我的弟弟飞飞,才上幼儿园,下学后,从来是问都不用问,开门就钻进聂伯伯家的院子,去爬假山,去钻山洞,去摘藤萝架上长满了的长豆角。
聂伯伯和张妈妈只有一个女儿——丽丽姐姐,家里没我们这样的小不点儿,因此,他们很喜欢我和飞飞。只要我们一去,张妈妈就又是拿糖,又是拿水果。在我们心里,从小,就把聂伯伯和张妈妈看成和我们自己的爸爸妈妈一个样儿。
1957年,我们搬家了。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