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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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拙,自招祸害?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键筋节,他觉得装糊涂最妙。反正只要自己将来有卸责的余地,安德海的一切,大可不管。于是他什么话都不说,只叫人把小李找来,悄悄告诉他说,明善要见他一面。
“大叔,”小李问道:“明大人找我,总还有别的事吧?”
“没有听说。”
“那么,大叔,”小李又问:“小安子的事儿,你总知道了吧?”
“我知道。”总管太监神色自若地反问一句:“咱们得尊敬主子是不是?”
怎会说出这句话来?小李细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态度,连答道:“是,是!怎么能不尊敬主子?那不遭天打雷劈吗?”
谈到这里,不必再多问什么。第二天一早,等皇帝上了书房,小李兴匆匆地赶到内务府求见明善。请安站起,只见明善开了保险柜,取出一具装饰极其精致的小千里镜,交到他手中说:“刚得的一个小玩意,托你进给万岁爷。”
小李答应着,当时就把千里镜试了一下,明善的影子,在他眼中忽大忽小,十分好玩。
“这个给你。”铮然一声,明善把一块金光闪亮的洋钱,往桌上一丢。
小李大喜,笑嘻嘻地先请安道谢,然后取过金洋来看,只见上面雕着个云鬟高耸、隆鼻凹眼的“洋婆子”的脑袋,便即问道:“明大人,这是谁啊?”
“是英国的女皇帝。”明善又说,“英国金洋最值钱,你好好留着玩儿,别三文不值两文的卖掉了,可惜!”
“不会,不会。明大人的赏赐,我全藏着。”
“我问你,”明善放低了声音问道:“小安子的事,万岁爷知道不知道?”
“知道。”
“万岁爷怎么说?”
小李不即回答,很仔细地看了看窗外,然后伸手掌到腰际,并拢四指往前一推,同时使了个眼色。
“喔,这个样!”明善想了好一会又说:“打蛇打在七寸上,要看准了!”
“是,我跟万岁爷回奏。”
“不,不!”明善使劲摇着手说,“你不必提我的名字,你心里有数儿就行了。我知道万岁爷少不了你。”
这句话把小李恭维得飘飘欲仙,同时也助长了他的胆气,觉得他应该替皇帝拿主意。但是这个主意怎么拿?倒要请教明善。
“明大人,你老看,什么时候动手啊?‘出洞’就打,还是怎么着?”
这一问,明善煞费思量。他昨天回去就跟他儿子商量过——文锡的手腕圆滑,声气甚广,当夜就打听到,山东巡抚丁宝桢,早就对人表示过,如果安德海胆敢违制出京,不经过山东便罢,经过山东,可要小心。以丁宝桢清刚激烈的性情来说,此言可信。而安德海如果从天津循海道南下,则又无奈他何,现在从通州沿运河走,山东是必经之路,无论如何逃不脱丁宝桢的掌握,只要疆臣一发难,军机处便有文章好做。拿这话说给小李听,自然可以使他满意,就怕他年纪轻,得意忘形泄漏出去,或者皇帝处置不善,为慈禧太后所觉察,都会惹出极大的祸事。想来想去,总觉得是不说破的好。
于是他这样答道:“沉住气!这条毒蛇一出洞,又不是就此逃得没影儿了,忙什么?”
看样子明善是有了打算,不过不肯说而已。小李也不便再打听,回到宫里,把那小千里镜进给皇帝,又悄悄面奏,说就怕安德海不出京,一出京便犯了死罪,随时可以把案子翻出来杀他。又说恭王和军机大臣必有办法,劝皇帝不必心急,静等事态的演变。
“好!”皇帝答应了,“不过,你还得去打听,有消息随时来奏。”
于是小李每天都要出宫,到安家附近用不着打听,只在那里“大酒缸”上一坐,便有许多关于安德海的新闻听到。到了七月初六那天,亲眼看见十几辆大车,从安家门前出发,男女老少,箱笼什物,浩浩荡档地向东而去。
“小安子走了!”
“真的走了?”皇帝还有些不信似的,“真有那么大胆子?”
“小安子的胆子比天还大。”小李答道:“好威风!就象放了那一省的督抚,带着家眷上任似的。”
“还有家眷?倒是些什么人哪?”
小李不慌不忙地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奴才怕记不清,特意抄了张单子在这儿。”接着便眼看纸上,口述人名:“有他花一百两银子买的媳妇儿马氏,有他叔叔安邦太,族弟安三,有他妹子和侄女儿——名叫拉仔,才十一岁。外带两名听差,两名老妈子。”
“哼!”皇帝冷笑,“还挺阔的。”
“听说到了通州,还得雇镖客。”
“什么?”皇帝问道:“什么客?”
“镖客。”小李接着解释镖局子和镖客这种行业,是专为保护旅客或者珍贵物品的安全:“小安子随身的行李好几十件,听说都是奇珍异宝,所以得雇镖客。”
“喔!”皇帝问道,“他真的带了人到江南去做买卖?是些什么人?”
“陈玉祥、李平安…。”小李念了一串太监的名字。
“这还了得?”皇帝勃然动容:“非杀了他不可!”
小李想奏劝忍耐,但话到口边,突然顿住。在这一刹那,他的想法改变了,安德海一出京,罪名便已难逃,皇帝就这时候把他抓回来砍脑袋亦无不可。所以他的沉默,意味着并不反对皇帝这么做。
但是,皇帝却只是一时气话,并不打算立刻动手,实际上他也还不知道如何动手。有慈禧太后在上,不容他自作主张,安德海所以有恃无恐,道理也就在此。
皇帝一直到这时候才发觉,这一关不设法打破,要杀安德海还真不易。想来想去,只有跟慈安太后去商量。
“皇额娘,”他说,“宫里出了新闻了!”
慈安太后一听就明白,先不答他的话,向玉子努努嘴,示意她避开,然后问道:“你是说小安子?”
“是!”皇帝很坚决地表示:“这件事不严办,还成什么体统?什么振饬纪纲,全是白说!”
慈安太后不作声,心里盘算了好一会,始终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皇帝满意?
“皇额娘,”皇帝愤愤地说,“这事儿我可要说话了。”
“你别忙!”慈安太后赶紧答道,“等我慢慢儿琢磨。”
“琢磨到那一天?”
“你急也没有用。”慈安太后陪着听了八年的政,疆臣办事的规矩,自然明白:“他不是说要到江南吗?两江地方也不能凭他口说要什么,便给什么,马新贻或是丁日昌,总得要请旨。等他们的折子来了再说。”
这句话提醒了皇帝,他找到了症结,“折子一来,留中了怎么办?”他问,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如果有这样的奏折,慈禧太后一定会把它压下来。
“对了!”慈安太后说,“我就是在琢磨这个。办法倒有,不知道行不行?等我试一试。”
她的办法是想利用慈禧太后最近常常闹病的机会,预备提议让皇帝看奏折,一则使得慈禧太后可以节劳休养,再则让皇帝得以学习政事。慈禧太后不是常说,皇帝不小了,得要看得懂奏折?而况现在书房里又是“半功课”,昼长无事,正好让皇帝在这方面多下些工夫。
慈禧太后深以为然,当天就传懿旨:内奏事处的“黄匣子”先送给皇帝。不过慈禧太后又怕皇帝左右的太监,会趁此机会,从中舞弊,或者泄漏了机密大事,所以指定皇帝在翊坤宫看奏折。这样,她才好亲自监督。
皇帝这一喜非同小可。每天下了书房就到翊坤宫看折子,打开黄匣,第一步先找有无关于安德海的奏折?十天过去,音信杳然,皇帝有些沉不住气。
“怎么回事?”他问小李,“应该到江南了吧?两江总督或是江苏巡抚,该有折报啊!”
“早着呐!”小李答道:“小安子先到天津逛了两天,在天齐庙带了个和尚走。”
“那儿又跑出个和尚来了?”
“那和尚说要回南,小安子很大方,就带着他走了。”小李又说,“到通州雇镖客又耽误了一两天。这会儿只怕刚刚才到山东。”
小李料得不错,安德海的船,那时刚循运河到德州,入山东省境。
德州是个水陆冲要的大码头,安德海决定在这里停一天。两艘太平船泊在西门外,船上的龙凤旗在晚风中飘着,猎猎作响,顿时引来了好些看热闹的人,交相询问,弄不明白是什么人在内?
“大概是钦差大臣的官船。”有人这样猜测。
“不对!”另一个人立刻驳他:“官船见得多了,必有官衔高脚牌,灯笼上也写得明明白白。怎么能挂龙凤旗?”
“那必是宫里来的人。”有个戏迷,想起《法门寺》的情节,自觉有了妙悟,极有把握地说:“对了!一定是太后上泰山进香。”
“你倒不说皇上南巡?”另一个人用讥笑的语气说,“如果是太后到泰山进香,办皇差早就忙坏了!赵大老爷也不能不来迎接。”
“你知道什么?”那戏迷不服气,“不能先派人打前站?你看,”他指着船中说:“那不是老公?”
“老公”是太监的尊称。既有老公,又有龙凤旗,说是太后进香的前站人员,这话讲得通,大家都接受了他的看法。
“咱们还是打听一下再说。”有人指着从跳板上下来的人说。
那人是安德海家的一个听差,名叫黄石魁,撇着一口京腔,大模大样地问道:“你们这儿的知州,叫什么名字?”
“喔!”想要打听消息的那人,凑上去陪笑答道:“知州大老爷姓赵,官印一个新字,就叫清澜,天津人。”
“你们的这位赵大老爷,官声好不好啊?”
“好,汉汉很能干的。”
“既然很能干,怎么会不知道钦差驾到?”黄石魁绷着脸说,“还是知道了,故意装糊涂?他是多大的前程,敢端架子!”
“那一定是赵大老爷不知道。”那人大献殷勤,“等我去替你老爷找地保来,让他进城去禀报。”
“不用,不用!”黄石魁摇着手说,“看他装糊涂装到什么时候?”
“请问老爷,”那人怯怯地问道:“这位钦差大人,是……?”
“是奉旨到江南采办龙袍。”黄石魁又说,“除非是皇太后面前一等一的红人,不然派不上这样的差使。”
“是,是!请问钦差大人的尊姓?你老爷尊姓?”
“我姓黄。我们钦差大人,是京里谁人不知的安二爷。闲话少说,”黄石魁问道:“这儿什么地方能买得到鸭子,要肥,越肥越好!”
“有,有。我领黄老爷去。”
“就托你吧!”黄石魁掏出块碎银子递了过去,“这儿是二两多银子,买四只肥鸭,多带些大葱。钱有富余,就送了你。”
钱是不会有富余的,说不定还要贴上几个。那人自觉替钦差办事,是件很够面子,可以夸耀乡里的事,就倒贴几文,也心甘情愿,所以答应着接过银子,飞奔而去。
※ ※ ※
这时在知州衙门的“赵大老爷”,已经得到消息,丁宝桢下了一道手令,叫德州知州赵新注意安德海的行踪。
手令上说得很明白,安德海一入省境,如有不法情事,可以一面逮捕,一面禀报。因此赵新早就派出得力差役,在州治北面边境上等着,一发现那两条挂着龙凤旗的太平船,立即驰报到州。及至船泊西门,黄石魁托人去买鸭子,旁边就有人听得一清二楚,也是立刻就报到了赵新那里。
“怎么叫‘不法’呢?”赵新找他的幕友和“官亲”来商议,“按说挂龙凤旗就是不法。凭这一点就能抓他吗?”
“抓不得!”姓蔡的刑名老夫子,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个姓安的太监,当年诛肃顺的时节,立过大功,恭王都无奈其何!东翁去抓他,真正叫‘鸡蛋碰石头’!”
“话是不错。”赵新问道:“对上头怎么交代?”
“也没有什么不好交代,姓安的并无不法情事,连鸭子都是自己花钱买的,并未骚扰地方,何可谓之‘不法’?”
“不然!”有个“官亲”是赵新的远房侄子,人也很精明,“他们自己花钱买鸭子,正见得他们没有‘勘合’。”
“勘合”是兵部所发,凡奉准出京的官兵,每到一个驿站,必须缴验勘合,证明身分,同时取得地方的一切供应。所以出示勘台,不但是应尽的义务,也是应享的权利,如果安德海有勘合,吃两只鸭子就不必自己花钱了。
大家都觉得他的看法不错,只有蔡老夫子独持异议:“就算没有勘合,也不能证明他不法,谁敢说他没有懿旨?你又不能去问他!”
赵新决定不抓安德海了,但是,“禀报总得禀报啊!”
“也不行!”蔡老夫子又摇头,“丁宫保刚介自许,做事顾前不顾后,倘或根据东翁的禀报入奏,太后只说一句:一路都没有人说话,何以那赵某无事生非?东翁请想,丁宫保圣眷正隆,而且是据禀出奏,不会有处分,东翁可就做了太后的出气筒了!”
这话说得很透彻,赵新深以为然,但也因此遇到了难题,这样不闻不问,虽不会得罪宫里的太后,却要得罪省里的巡抚,不怕官只怕管,得罪上司,马上就会丢官。因而赵新皱着眉在那里踱来踱去,不知何以为计?
幕友们不能眼看东家受窘,悄悄商量了半天,总算有了个结论,禀报一定要禀报的,只看用什么方式?有人提议上省面禀,蔡老夫子认为这万万使不得,倘或丁宝桢当面交代一句:把安德海抓了起来!不奉令不可,奉令办理则出了事口说无凭。那就糟得不可救药了!
“我倒有一计,”仍旧是赵新的侄子出的主意:“用‘夹单’如何?”
下属谒见上司写履历用“红手本”,有所禀报用“白手本”,但有些事不便写明在手本上,譬如孝敬多少银子作寿礼之类,就另纸写明,附在手本内,称为“夹单”。夹单不具衔名,所以向来由上官随手抽存,不作为正式公文。
踱了半天方步的赵新停住脚说:“我刚才琢磨了半天,把道理想通了,上头要出奏,天坍下来自有长人顶,祸福不见得与我有关。就怕不出奏,留个禀帖在那里,不晓得那天翻了出来,我非受累不可。用夹单这个主意,好就好在可以不存案。准定这么办,不过,也不必忙,这不是什么捻匪马贼到了,用不着连夜飞禀。”
“东翁说得是。”蔡老夫子答道:“不妨再看看,等他们动身那一刻再禀报,也还不迟。”
“对,对!送鬼出了门,就没有我们德州的事了。”赵新的侄子附和着。商量停当,各自散去。赵新总觉得还有些不放心,把他侄子和蔡老夫子找了来,提议换上便衣,悄悄到西门外去窥探一番,到底是何光景?
蔡老夫子比较持重,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侄少爷”年轻好奇,全力怂恿,拗不过他们叔侄,蔡老夫子也就答应了。
三个人都只穿着一件纱衫,各持一把团扇,用作遮脸之用。到了西门外运河旁边,只见岸上在看热闹的,总有三、五百人之多。那天是七月二十,月亮还没有上来,岸上一片漆黑,但船上却是灯火辉煌,船窗大开,遥遥望去,舱中似乎女多于男,正在品竹调弦,玩得很热闹。
“怎么,还弄了班女戏子?”
赵新刚问得一声,一阵风过,果然听得弦索叮咚,只是他怕人发觉真面目,站得太远,听不真,看不清,便叫他侄子去细看一看。
挤到人丛前面一看,非常好玩,八个浓妆艳抹,二十来岁的女子,团团坐着,有的弹琵琶,有的拉胡琴,有的吹笛子。一样乐器,两个人伺候,弹琵琶的自己只用右手轻拢慢捻,另有个人替她按弦,那个人一手按弦,另一只手又拉着自己的胡琴,又有另一个人替她按弦。这样交错为用,居然并未纠缠不清。把岸上的人都看得傻了。
赵新的侄子,却是另外有所瞩目,看到上首正中坐着个太监,二十来岁,生得白白净净,一张带些女人气的脸,另有些男女老少,围坐在他左右。心想这就是安德海了,看样子不象个坏人,怎会如此胆大妄为?
“你瞧见没有?”他听见旁边有人指着船上说:“那里挂着件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