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岭荒城-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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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二十五分,蔷薇庄园二楼华灯初上,签到簿上却还留著大片空白。
陶如旧略带局促地坐在靠窗边的座位上,要等的人还没有来。
宴会厅并排左右与中间三长列餐台,摆著花球与各色餐点。考虑到出席人士以华人居多,宴会采用了港式自助的形式,精心烹调的菜色,配上中西两种金银餐具,奢华逼人。为了这场盛会,酒店还特意从北京总店调来了三名掌勺,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夕尧是一座海边小城,有50%的面积在海中,是古时候起就小有名气的天然港。丘陵地貌使得这里同时具备了浩瀚的海景与茂密的森林,在少数民族聚居的山区,未开垦的荒山就达到了山林总面积的40%。
然而遗憾的是,不论是港口或是城市都实在太小,并不适合远洋巨轮的造访,加之每年夏季台风都会经过此处,自晚清後,跟不上大规模机械化进程的夕尧便几乎停滞了发展的脚步。直到最近几年,重新定位於旅游第三产业的政策出台,以及中央拨款的到达,终於使小城稍稍显出一些活力。
久旱甘霖固然可喜,有时候矫枉过正的事却总会发生。譬如这种招商引资的豪筵,已是二季度以来的第五次了。
然而也正多亏了这种非常态的荟萃,使得陶如旧能有机会与近百位名流中的某一位,进行一场或许会很艰苦的交涉。
时针不知不觉指向八点,宴会厅里逐渐熙攘起来,演艺角上丝竹演奏者也歇息了两轮。八点整政府代表在演讲台前做了简单讲话,晚宴算是正式开始。
陶如旧大学时读的是影视,成绩虽平平,但对於光影还算是有专业的敏感。白色蕾丝桌布筛出金色的台面,香水百合与玫瑰的花球间是金色或者银色的餐具。摆成好看造型的餐点散发香味,混合著男女宾客的各种香水化成阵阵熏风。高档西服与名牌晚装,各种宝石的棱光与头顶巨大枝形水晶灯互相辉映,黑衣侍者穿梭其间,宛如回到了不曾经历过的夜上海。
然而直到这个时候,凌氏企业的代表人还没有出现。
心中被忐忑与怀疑填满,自然觉不出饥饿。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陶如旧几次想找阿青叔,但是按好号码之後都会看见男人忙於应酬的身影。
想到这或许又是一场空等,青年略带失望地坐在窗边。宴会中的男性宾客年龄大多在三十以上,陶如旧年轻俊秀的面容引来了不少人的好奇。几位珠光宝气的手帕交在一旁窃窃地猜测,打赌这是谁家的二世小开。
不知不觉中,时锺指向八点三十。
大厅左右的十余间小厅适时开启,各位有投资意向的商贾都与相应的招商小组分流而去。大厅中再次安静下来,只余个别宾客与女眷,保镖侍者以及一些工作人员。
时锺指向八点四十。
数名有些眼熟的官员拿著酒杯在各个小厅之间穿梭,每进出一次,脸色大多会红上数分。
时锺指向九点。
开始时还出来询问过侄儿的情况,阿青叔终於彻底不见了踪影,陶如旧四处张望的眼睛终於酸涩地半阖。他决定等到九点一刻,就找阿青叔辞行。
由於松懈下来的原因,肚子也觉出了饥饿,於是抱著盘子捡了些东西,坐回到窗边。大约是在收拾第二盘的时候,玻璃影壁後面的金色电梯门开了,从里面又走出五个人来。
那五人看起来比之前的贵宾们年轻一些,平均身高也在水准之上,算是很亮眼的一群。其中三名黑色西服身材健硕的俨然是保镖。另两人一身与宴会气氛相左的休闲装束,走在最前面的甚至还染了金褐的发,带浅褐墨镜。
五人在接待处签名後来到宴会厅,随即有工作人员立刻围上去寒暄,双方好像有些分歧,短暂交涉後工作人员散去,五人稍作休息,便也开始拿著餐具取用些食物。
发生的这一切并没有引起陶如旧过多的注意,因为他等候的“凌总”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男子,微胖,公开场合一贯西装革履。
失望似乎已经在所难免,陶如旧只期望著能在那五人完全控制餐桌局势之前吃完自己的晚餐。翡翠汤包是他的锺爱,而此刻,那个带著墨镜的男人也已经游走到了屉笼附近。
心中抱著连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挑衅发泄心理,陶如旧也拿著盘子走到金色屉笼边,
“陶陶!”
正准备朝最後一直翡翠汤包下手,他突然听见阿青叔压低嗓门的呼唤,陶如旧回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右手却依旧循著惯性向屉笼的方向摸去。
他看见阿青叔脸上是惊讶与古怪的哭笑不得。而伸出去的手,意外地触到了另一人同时探来的五指。几乎是出於学生时代培养的食堂反射,陶如旧精神一振,回头抓起身边的银夹,迅速夹住了那个翡翠汤包。
所有这一切完成在转瞬之间,陶如旧敛住胜利的目光抬起头,在这段时间里阿青叔已经从小厅门口冲了过来。刚才还微醺的脸此刻褪成一片苍白。
“凌总……”
陶如旧听见阿青叔吐出这两个字,对象则是被自己抢走了汤包的褐发男子。
昨夜回国,次日上午就开始工作,这对於凌厉来说尚是寻常,坐飞机赶到F省也并不麻烦,累人的是从机场所在的省会驱车四个多小时来到夕尧。高速满布新人杀手,道路万年改造,其间还因为一段路面的山体滑坡而绕了一个大圈。
午餐在胃中消耗殆尽,长途的颠簸也消磨了他一贯的耐性。凌厉发现自己总是怀著各种不满来到夕尧,他苦笑。
参加的虽是晚宴,但代替叔父谈判夕尧湾扩建工程以及日後经营权的凌厉,自知得不到喘息。内心对於这种餐桌谈判的模式厌恶以极,表面上却只是轻描淡写了几句,为自己与属下取得了一刻锺左右的缓冲。
夕尧地方虽不大,但是官痞之气却历史悠久,表面虽然是大张旗鼓的海纳百川,私下深入接触後又是另一番微妙的态度。凌厉明白,钱毕竟是为自己而赚,没有必要为了一点小事而打破这虚伪的平衡。而事实也似乎证明,这场晚宴还是有些趣味的。
比如说这个刚刚与自己同抢一个翡翠汤包的青年。
白皙的皮肤偏黄的发色,以及米色西服,整个人在灯光下罩上一层柔和浅黄,在尚是饥饿的人眼中,恰好能形容成为某种牛乳做成的点心。更为奇特的是,在听说自己姓“凌”之後,青年更像见鬼一般。夹著汤包的手僵硬在了半空。
这时候,从左右的小厅中走过来几位西装革履的官员,与工作人员略微交谈了几句,就过来与凌厉握手,状似亲切地托著他的後背,几乎是推著他走向为凌氏集团准备的小厅。
而陶如旧,也被阿青叔叫住,低语几句跟了进去,远远地坐在休息间的沙发上。
小厅另有一桌筵席,纯中式的菜色几乎匮集了海中所有珍稀美食。主客双方却都明白这些只是谈判桌上漂亮的摆设。
另一边,陶如旧在休息室坐下,头顶上魨鱼皮吊灯有些摇晃,照得他眼花。
模特般的身材,头发染了穿著又随意,若不是阿青叔的那一声“凌总”,陶如旧绝对不会将他与那位作风老派的凌氏企业总裁做出任何联系。
然而,染发男子却偏偏名叫凌厉,是总裁凌伯金的小侄。同时也是分管凌氏投资中第三产业公司的总裁。
对这样个人,陶如旧并不是完全没有印象的。然而他所找到的调查资料上,关於凌厉的资料也仅仅是他於长青藤毕业之後的一张合照。
干练却也平凡的黑色短发,西装革履。当时的凌厉,更像是家族菁英中的一道背景。
自己认不出来,或许也是应该的吧。
烦恼之中习惯性抓乱了头发,陶如旧扭头,透过铁艺隔断与磨砂玻璃隐约能够看见里面的状况。却猜测不出这场筵席会在什麽时候结束。
还有刚才的那场翡翠汤包的事。
虽然心中也明白对方尚不至於因为这种小事而发难,有求於人的心境却还是因此而忐忑不安。下意识里,陶如旧总将自己看成一件物品,似乎只有将所有的不完美抹杀之後才能顺利地推销出去,然而在这一点上,他与凌厉的会面的确是很大的失败。要拜托的事,究竟能不能成功?
十点锺,在别厅完成任务的阿青叔临走前来过一次,同时为侄儿拿来些点心。陶如旧突然有一种“殿外长跪苦谏请命”的错觉。
长夜漫漫,等待让人昏昏欲睡。
十点四十五分,侍者将西瓜果篮端了进去,二十分锺後,厅中传来话别的寒暄。
在沙发上窝成一团的陶如旧立刻弹坐起来,还不及整理衣服,厅门就被推开了。
婉言谢绝了主办方具有暗示性质的邀请,凌厉知道自己决没有精力再去进行所谓的“午夜场”。助理韩斐为他制造了一个必须立刻处理的“突发事件”,得以脱身的他却又在休息室被大厅里那个苍白的青年拦了下来。
“凌先生……凌总。”
“你找我?”
凌厉几分惊讶,几分不耐。
陶如旧急忙点头。
“凌先生,我是夕尧日报的记者,想采访您旗下的旅游行业,完成一篇通讯,参加‘中国新闻奖’的评选。”
“中国新闻奖?”
“是的,那是中国记协主办的全国优秀新闻作品年度最高奖。”
“哦。你是记者。”
心不在焉的对话,凌厉对新闻界一贯不具好感。
“我知道凌先生对夕尧的旅游业贡献很大,所以希望您能拨冗接受我的采访,并且允许我在今後的一段时间里采访您在夕尧的工作与生活。”
“你刚才一直在这里等我?”
看了眼茶几一角的餐盒与饮料,凌厉皱著眉头又将话题扯开。
“是的,因为我觉得凌氏企业对於夕尧的贡献,应该在更大的舞台上得到展现,中国新闻奖就是这样……”
“如果我说‘不’呢?”
毫不客气,凌厉此刻对於毫无利害关系的人并没有迁就的心情。
“我不希望有人打扰我的私生活。”
陶如旧眼中的亮光抖了一抖。
“这次合作对於您没有任何损失,我保证不会对您的私生活做过多的介入。”
“哦?”
凌厉冷冷地笑著,点燃一支烟。
“你刚才在外面甚至不知道我是谁,就这样还想采访我?”
若是不客气的说,对於受访者如此不熟悉,也绝不是一个合格的记者。
“十分抱歉。我刚调到夕尧不久,这次也没有能够搞清楚状况,以为是凌伯金老先生亲自前来。”
陶如旧坦诚自己的错误,同时不忘继续努力。
“但是我相信若是凌先生您能接受我的采访,会有更好的收效。”
新兴的夕尧,商场上的新星,显然具有更明显的符号学意义。
“我想我刚才已经婉言谢绝。”
灰白色的烟在空气中散开,好似一张神秘的纱网笼住凌厉的脸。即便是在夜间的室内,凌厉依旧带著墨镜,陶如旧只能看见小部分的面颊,削薄的双唇,以及形状极佳,且十分有利的下颚。
那是半张看起来很冷的脸。
被凌厉盯住的时候,陶如旧甚至会感觉背後渗出冷汗来。
第003章
“或许是我刚才说错了话,或许您对於新闻工作者有所误解,但您真的应该给我这个机会。您可以先给我十天的试验期,我会证明这对双方来说都是有利的事。我真的很需要这次机会,您的选择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停顿了会儿,陶如旧又加上一句:“如果被您拒绝,我会去采访您的竞争对手,或许三个月後的某一天,您会为自己今天的选择而後悔。”
“你这是在威胁我?”
凌厉冷笑,弹了弹烟灰,坐到一旁的沙发上。
“叫什麽名字?”
“嗄?”
陶如旧有些跟不上凌厉的跳跃思维。
“我不习惯在一直用‘你’来称呼别人。”
“我叫陶如旧,陶瓷的陶,如果的如,一日旧。凌总叫我小陶就可以了。”
“陶如旧?”
凌厉重复这三个字,被墨镜掩住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玩味。
“现在很晚了,你明天早上八点再我打电话。”
一旁的韩斐立刻将名片递到陶如旧的手上。
“机会只有这一次。”
次日早晨。
陶如旧有一种坐上了云霄飞车的错觉。
昨天夜里与凌厉的一番对话,让他得到了打这通电话的机会。说实话,陶如旧对凌厉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甚至有些害怕。
但是事情的进展却意外顺遂,他原以为是需要再迂回关节,作些小动作的。
八点整。
虽然担心这个锺点凌厉还没起身,陶如旧还是如约拨通了名片上所留下的夕尧宅电。
等待的时间不长。
“喂……”
接电话的竟是凌厉本人。没有想象中的浓重睡音,对方应该早已起身,电话那端还传出瓷器碰撞的轻微声响。
“凌总您好,我是陶如旧。”
他原以为还需自我介绍一番。没料到凌厉的反应比他更为直接。
“如果你还没有改变主意,那麽收拾东西,准备去影视城。”
“您是说……海岭仿古城?”
虽然来到夕尧不久,陶如旧还是听说过海岭的大名。那是一座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修建的超大型仿古建筑群。时值港台与内地影视圈合作伊始。这座号称当时全国最大的影视基地在建成前六年就产出了十数部後来相当有名的影片。第三年就完全收回投资成本,同时也为夕尧带来了一次小规模的生机。
然而花无百日红,随著各地大型游乐景观的涌现,海岭影视城却因为日渐陈旧以及管理层内部原因而被人遗忘,慢慢成为凌氏管理之下的一处死角。现在凌厉却要将陶如旧带到那里去,其用意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电话这端陶如旧深吸一口气,他早就该料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凌先生……我想您误解了我的意思……”他所需要的是一篇人物通讯,而不是小学生郊游随笔。
“若是要采访凌氏,你就只有一个选择。去还是不去?”
这就像是挑选玉料,直到破开矿石的那瞬之前,成功与失败无法预料。
迟疑了四五秒,陶如旧咬牙。
“我去。”
“一个小时後在建邺南口等。”
沙黄色宝马
X3停在建邺南口,凌厉换了黑花衬衫,浅灰色麂皮磨砂长裤,靠在车门上吸烟。右手上一枚尾戒闪闪发光。修长的身材以及墨镜惹来路人频频回顾,甚至窃窃猜测是哪一位艺人。
陶如旧为自己的迟到抱歉,虽然凌厉给出的时间确实不够他整理所需携带的东西。
“上路吧。”
凌厉打开车门,却不让陶如旧坐副驾驶的位置。
“你坐後面,开车时我不习惯有人在身边。”
海岭城建造在夕尧城东二十五公里的一座小岛上。说是小岛,其实在两百年前尚是与大陆相连的一片海岬。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雨之後,海水淹没了地势低洼的连接处,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模样。选择将影视城修建在那里,乃是综合了地价考量、取景需要,以及某些不能端上台面言明的风水之说与权钱交易。
陶如旧其实是有些晕车的,只要超过二十分锺的车程就会让他感觉头昏耳鸣。平时他会选择副驾驶的位置,藉由专注於风景忽视生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