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4期-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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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小姑娘依旧低垂着头。
“不唱歌,就不让报名上学了吗?”
“不是的,你都12岁了,不唱歌当然也让你上学。但学习要胆子大,不懂的地方要敢问老师,懂吗?你若学得好,老师上课教的知识都懂了,老师还会给你讲高年级的知识,让你跳级,让你尽快帮爸爸妈妈识工分,写信,念报纸……”
小姑娘抬起头,战战兢兢地望着曹老师。
曹老师愣住了。她有一双淡淡的大眼睛,含着一种成年人的忧郁。
在她的左眼角上,曹老师看到了一颗醒目的黑痣……
“你叫什么名字?”
“春雾。”
曹老师觉得有好多话要问,但他什么也没问,甚至没问她姓什么,一直跟谁生活。他在春雾入学登记表父母亲栏里均填上“亡”。待他想平静地仔细望望她时,春雾已离开了。
渡口的老艄公今天打鱼时从江心打捞了一桶酒,隐约可见酒桶上有“民国初年”的字样。这一下在小洲上轰动开了。本来洲上人常在附近的江里捞上东西,成捆的白纸、小型水泵、藤椅、篾床等等,都是在上游的狂澜里翻了船,顺着江水搁浅在这里江底的。而像“民国初年”这么久远的东西则从未捞上来过,何况酒是时间越长越醇,这一定是那遥远年代里,一个酒坊商葬身鱼腹之后馈赠给大江的礼物。
老艄公不忍独享这百年美醪,给洲上的一些德高望重的人分了一些。老队长用水壶灌来了两壶。晚上叫去了曹老师,还有大队油厂的陈大师傅,即王小明那天说的“大肚子爷爷”。他的肚子也确实够大的,活脱脱就像一个大水桶坠在他胸口下面,走路尤其是弯腰的时候也够难为这位从他乡来此地传授炼油技术的老人了。
所谓百年美醪不过成了浑浊米汤,长年累月地一定渗进了不少泥水,老队长神情庄重地轻抿了一口,“哈——”地长舒了一口气,连连赞叹:“好酒,好酒,哈——这酒,皇上大概也喝不上呢!曹老师喝,老陈也喝。”
曹老师跟着抿了一口,曹老师觉得喝了一口泥水,但隐隐地也感到一丝醇厚悠远的意味。
“啥味也没有,咋是好酒?”老陈举觞一饮而尽之后,连连吐着唾沫,“要我说呀,队长,这民国的酒比尿还难喝。你肯定让那王八羔子蒙了,还不知在哪条沟里给你灌来了两壶尿水。”
“哪能呢,是我亲自从桶里倒的。酒倒完,把桶轻轻一放,桶成了一摊泥了。时间这么长的酒,是皇上也喝不上的呀,跟小店里的白干酒能一样吗?水子——”
慑于他的没完没了,队长喊他的第三个儿子给老陈师傅打来了白干酒。
三杯白酒下肚,老陈眯着眼问:
“曹老师,来洲上年辰不少了吧?”
队长接过话茬说道:
“10年了,一晃曹老师来我们洲上都10年了。”队长饮尽了一杯白酒。
“曹老师,”老陈师傅说,“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我离家时,一个弟弟早就出去了,现在也不知死活,我给家乡写了几封信都没联系上。”
“再写一封信给你们大队部看看,看他们能不能帮你打听打听,”队长说,“前一阵子,我们大队接到一封信,是从……从山西寄来的。我们帮他打听到了他母亲,分散都快20年了。”
“是不是前庄沿的麻婆子?她死了有几年了。”老陈师傅嚼着咸萝卜说。
“就是。哎,曹老师,听我话,再写一封试试,就寄到大队部。”
“我信都是寄到大队的,可能不在人世了。他是我最小的弟弟,出去半年那会儿,我们庄上有人说在渭南火车站看到过他,已饿成皮包骨了。”曹老师说着,习惯地捏了捏鼻子。
“他还活着,就这么一个弟弟了?”老陈想到自己孤寡身世,有些伤感。
“嗯,他还活着的话。”曹老师说。
“哎,曹老师,我早就想跟你说个事。”老队长灌下一杯酒,说,“我给你说个女人,怎样?你又没结过婚。干嘛要一个人过?我这次说的比以前他们说的强百倍,老陈,你猜我说的谁?”
“谁呀?我哪能猜到。对了,老曹,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别人给你提亲,你都不答应。这何苦来着。曹姑洲的女人个个水灵、标致,看得我这个老不死的都馋煞煞的。老曹,你可真是怪呀!哪个男人不想女人?啊?嘻嘻嘻。”老陈师傅眯着眼,嬉笑。两只眼本来就像葫芦上划的两道缝,眯和睁区别不大。
“老不正经的,又来劲了。伢子们都在,你给我规矩点,我在跟曹老师说正经事。”
“哎,老曹。”老陈吊着眼梢,醉迷迷的样子,“我说的不对?哪个男人不想女人?不想女人的不叫男人。”
“曹老师,这次你可一定要答应我。”老队长神情严肃,“人我保证没说的。她男人死了一年了,就一个伢子。明天我过江帮你在公社开后门买一点红糖,我们曹姑洲有一个风俗你还不知道吧?女方第一次到男方家来,男女都要用红糖泡开水亲自递给对方喝,这才叫正式相亲。后天我就把她带来。曹老师,到时你一定听我的,没错。”
“噢,老队长,你说的是不是马拐队的大个女人?她男人前年冬天在北江上打鱼时淹死的?”老陈张着嘴问。
“就是,就是。哎,老陈,秋月还有的说吗?”
“啊,老曹,你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呀。秋月可是百里挑一的呀,人又本分又会持家,两个奶子……不说了,不说了。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我同意,来,老曹,干一杯。”
曹老师一饮而尽之后,又拒绝了。
“不,不行。”
老陈师傅放下酒杯,怔怔地、不解地盯着曹老师。
“曹老师,这么好的事,你怎么又不答应?”老队长也迷惑不解,“秋月可比以前的几个都强呀!老陈,像曹老师这样的好人,你以前怎么就想起把秃丫说给他?曹老师像你,只要是女的就行厂
“不说那个了。哎,老曹,你在老家没结婚吧?”
“没有。”顿了会儿,曹老师说,“记得……在老家时曾有过一个相好,后来也不知她跟父母去哪儿了。”
“那你现在咋不想结婚2还念着那相好?”老陈说话总给人南腔北调之感。
“都这么多年了,早就淡忘了。”曹老师也说不清他为啥不想结婚,他只是觉得太习惯一个人过了。
“好了,别难为曹老师了,说说别的吧。”老队长说。
“曹老师,”老陈师傅又饮了一杯酒说,“你每次过江都要丢几毛钱给那瞎子,船老大说的,好多年都是这样,这为啥子哟?”
“以后别给了,”队长愤愤地说,“每年队里都给她救济,她一个人怎么也饿不死,这个瞎婆子是在那儿装穷。”
“她装穷,我装穷了吗?”老陈是见酒就醉,今晚大概又喝多了。“啊,我装穷了吗?”他又骂开了,骂油厂厂长不讲信用,给他的工钱太少;骂老队长不给他盖房子;骂船老大不把大鱼给他吃;骂小店的酒里掺水;骂瞎女人……一会儿工夫,曹姑洲让他骂了个遍。
曹老师提前回来了,说好了从今晚开始给春雾补课。春雾不在房间,曹老师见桌上有一张字条,歪歪拐拐地写着:我到西江沿一会儿就来。
上课才一个星期,春雾就会写这么多字了,曹老师有些惊讶;有的新生一横一捺还写不全呢!
曹老师更有信心了。
曹老师不知她这么晚到江边干什么,带上门,顺着柳树圩里一条潮湿的小路来到了西边江沿。
淼茫、幽暗的江面上正驶过一只大轮船,大轮船上上下下的几排窗口全亮着灯,像夜雾茫茫之中飘过一片金色世界。
春雾站在一棵黑黢黢的大树下面,冷冷的江风吹着她瘦小的身影。她专注地望着那大轮船,望着那片美丽神秘的金色世界,缅想着。
“你每天晚上都来到这里看大轮船?”曹老师悄悄走近春雾,问。
春雾转过头望着曹老师,“嗯”了一声,接着说:“天黑了我就来,站在这棵老柳树下面望着江面,一会儿那大轮船就会开过来。大轮船开过来的时候把我照得通亮。我回到家里,睡在床上,还能听到大轮船的叫声,呜呜呜地,就像风声。”
“有一天,”曹老师说,“你也会坐上那大轮船的。假如你坐上那大轮船,夜色茫茫中驶过曹姑洲的时候,你还能知道吗?”
“会知道的,我还会知道我每天晚上站在哪里望大轮船的。你看,这棵老柳树是我们洲上最高最大的,旁边的堰坝、房子、坟茔,还有这江堤的形状,哪处江堤有缺口,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顿了一下,春雾问道,“老师坐过大轮船吗?”
“老师没有坐过。老师跟你一样,也很想坐一次在长江上航行的大轮船。”
“老师,”春雾想了想,如实说,“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坐那大轮船。”
“噢……老师以为你很想坐呢,就跟老师小时一样,对什么神奇的事都想亲历一下,在山坳里看到天上飞机也想坐一次呢。老师跟你这么大的时候,爸爸死了,我弟弟妹妹都在哭,可我不哭,却在想着像爸爸那样死一次,脸上也被人盖着冥纸,好多人围着我哭。”
曹老师苦涩地笑了起来。
“我想象不出坐在那大轮船上的情形,那么多灯全亮着……”
“老师明白了,所以你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真的坐上那大轮船。”
春雾似懂非懂。
江风吹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江堤上显得更加寒寂。江面上的渔火若隐若现。
曹老师隐约还能看到春雾眼角的黑痣。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你刚会走路说话时的事还记得吗?”
“记得,”春雾胸有成竹地说,“小时候的事记得可清楚了……天上有那么多星星,星星又那么远,那么亮……我跟着小姐姐,当时也跟着姨娘,满洲上打猪草、拾柴火、挖马兰头、挖驴蒿。秋天花生收获的时候就在队里的花生田里拾花生,有时还跟着小姐姐过江拾稻子,背着一个大竹篓,小姐姐背着自己的还用一只手提着我背上的竹篓,从对江拾满了竹篓回家的时候总是很晚了,在路上,我一抬头看到天上那么多的星星。那时候的天好像比现在高,比现在远,星星也比现在多。”
“因为那时候你还太小,所以觉得天比现在高,比现在远。”
“我想也是的。”春雾接着回忆道,“有—次,我跟着小姐姐半夜到南江沿那儿偷花生,小姐姐拔花生藤,我偎在地下摘花生。从江面上传来大轮船的叫声,吓得我‘啊’地大叫了起来,把棚子里看花生的老二公惊醒了。老二公披着一件棉衣,站在棚子那儿用手电往花生地里照,小姐姐把我往泥里死按,过了好长时间,我们抬起头,老二公早就站在我们跟前了,我吓得浑身发抖,上下牙哒哒响。可老二公什么话也没说,望了我们—会儿,然后把从棚子里提来的大半篮子花生倒进了我们的布袋。他自己弯下腰把花生地整好,把花生藤重新栽上。我和小姐姐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之后,他还送我们回家,送了好一段路……我和小姐姐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天上的星星淡多了,又高又远……”
春雾说着陡然感到惶惑不安,她自己也没想到今晚会说这么多话。
曹老师很高兴,因为平常春雾话说得极少。
“今天我心里很难受……”春雾凄然地低下了头。
“难怪今天你心事重重的。有什么事,能跟老师说吗?”
“我小姐姐……”
“……出嫁了?”曹老师知道春雾的小姐姐是她姨娘的大女儿,比春雾大几岁,矮矮胖胖的。
“出嫁?不是的……我一直以为她拿去了我一块钱,我过江卖草药得来的一块钱,放在箱底的。我想在小姐姐出嫁的时候送给她。” “原来不是她拿的?” “我早晨拿衣服时看到一小撮碎纸屑,就是那一块钱,早被老鼠咬碎了……”
“噢!”沉默了好大—会儿,曹老师说,“我们回去吧,春雾,老师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小姐姐出嫁时,你还会送一样礼物给她,用卖草药的钱买一样礼物送给她,对吗?”
“嗯,是的。”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以后别—个人跑来。—个人孤零零站在这里,离村子还有好远,你不怕吗?要是江堤塌方了,多危险:”曹老师说着,心里有些压抑。
春雾默默地低着头走了一截。忽然说:“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好吗?”曹老师愣了一下,有一种被人洞悉了心中秘密的感觉。
“我第一次来学校报名见到老师,就觉得老师会对我不同寻常的好,就像亲大,就像亲哥……老师知道我是孤儿,是吗?”
“老师早就知道了。老师第一次来洲上就见到你了,在河汉的大盆里,你在妈妈尸体旁毫无表情地望着我,我也望着你……噢,那还是10年前,那会儿你什么也不知道,却老是望着我,大盆已驶出好远,你还伸长着脖子,盯着我望……”
“可我怎么一点儿也记不得了?”春雾放慢脚步,暗暗眯着眼。
“老师也记不得自己母亲死时的事了,老师在比你当时还小的时候,母亲就死了。”曹老师又捏了捏鼻子。
“……噢,老师!”春雾在心里嘘叹。
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春雾突然惊恐地说:“老师可千万不能像我亲大,像我亲哥……”
“为什么?”曹老师停下来,奇怪地问。
“他们……都死了!老师可千万不能死呀!”春雾说着,一阵寒栗使她颤抖不已。
曹老师紧紧地搂着她的肩,感到一种宿命般战栗。
离开了江边,风暖和多了。小洲上还没有电灯,夜色中,从一片片黑影憧憧的树林里闪动着点点暗红的油灯光。夜雾从田坝、江面、树丛、堤埂上缥缈地向小洲中部融会,在这洲上的春天的夜晚,
无处不感到雾的稠密和清寒。各种虫子,窸窸窣窣、嘁嘁唧唧地嘶鸣。从田沟里隐隐约约地传来早醒的蛙的“呱呱呱”声……所有的声响在曹姑洲的春夜里都显得幽邃而神秘……
曹老师就这样每天晚上给春雾补课。
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春雾跳到了三年级。
曹姑洲的沟沟坎坎又开满了金黄色的轮船花,端午节要到了。
每年端午节前曹老师都要带学生去北滩圩打粽叶,粽叶交给大队部食堂包粽子,家不在洲上的人就在食堂过节。
这一天下午,上完第一节课之后,曹老师带着高年级学生向北滩圩走去。
暖洋洋的阳光照耀着春天的曹姑洲的田野,悠长而开阔的田野上,学生们在追逐嬉闹,像一群刚出笼的麻雀,灿若烟霞的油菜花一望无垠,微微春风中像层层叠叠推涌着的金黄色的海浪,芳香四溢之中,田垄上斑斓的野花欣然地、含情脉脉地晃动着小脑袋……
曹姑洲呀,曹姑洲,
十年倒有九年沤,
心想搬到山头上住,
舍不得驴蒿、马兰头……
春雾今天穿着一件没打补丁的、洗得很干净的绛紫色褂子,头发也梳得光光滑滑,两条短辫被两根结着红球的红头绳扎得硬挺挺的。平常默无声息就像一条孤单的影子一样的春雾今天却反反复复地唱着这支歌谣;她似乎想尽量放开嗓门,声音唱得大一点好让老师听仔细,受这支歌本身固有的曲调所限,听起来仍然是散漫的,轻缓的,从容不迫的,却也格外的一往情深,格外的忧郁。
曹老师感到春雾今天有心事,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