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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004年第04期-第24章

小说: 2004年第04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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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口瓦房不见了,只残存着几块石头。石头旁边盘坐着那头发已全白了的陡然变得非常阴鸷的瞎女人。呱呱啦啦之中,嘶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她仍在唱:
  “老鼠药哎——卖唻,老鼠药哎——卖唻……”
   瞎女人跟前根本就没有老鼠药。
   她在惊骇中疯了。
  春雾在路上遇上了披着一件腐黑破烂的棉袄的老队长。老队长头发像一堆乱草,眼角净是黑黑的结了起来的眼屎。
  “春雾,回来了?”老队长问。
  “回来了。”
  “春雾……”老队长抖抖地抓着春雾的手,泣不成声,“曹老师……这太惨了!要知道他会在曹姑洲淹死,那一年我也不领他上我们洲了,是我害了曹老师呀,是我,是我呀!多好的人啊……发水第四天才知道曹老师不在了,我们找遍了曹姑洲,见人就打听,你姨父血红着眼,拿着曹老师扔下的一件褂子,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疯了似的……结果还是你姨父划着渔船,在下游的一个柴滩上找到
                             了尸体。运回到洲上,尸体都泡烂了,头发全落了,只有两排牙齿雪白完好的。洲上大多数人都葬在西边对江的山头上,我和你姨父把曹老师葬在北滩圩了,曹老师有一次在我家喝酒时说过,他死了一定要葬在我们洲上,他是我们地地道道的洲上人啊!是好人啊!西江沿决堤是他第一个发现的,要不是为了救大伙儿他怎么会死呢!夜里十点多钟了,他还一个人在西江沿江堤上——不知道他在那干什么,他拼命地挨家跑,挨家喊,嗓子都喊出了血……结果还是没来得及,淹死了这么多人,这是自古也没有的呀!”
  老队长望着坑坑凹凹,满是积水的一条条小道上迁移的洲民们——有的用板车拉着大桌子、木箱、农具,有的挑着坛坛罐罐、棉絮和不会走路的小孩,老艄公从马拐拉着一条牯牛和人们一道往渡口走,嘴里祷告般地嘟嘟嚷嚷……
  “现在洲上剩下的人家大多要搬走啦!”老队长用袖口抹着眼里的浊泪,“县里把西江沿对过那片山坡地分给了曹姑洲,洲上人就要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小洲,在那里安营扎寨了,再也不要担心发水了。唉!怎么不早搬哩!这洲上的日子是人过的吗?年一过就要担心发水了,一年到头过的都是揪心扒肝的日子。到头来一场大水把一切冲得干净,狗命都保不住,人死得就像烂鱼虾一样,有的尸体都找不到。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洲上人多蠢啊!”
  “老队长……”春雾松开小包袱,一头扑进老队长怀里,撕心裂肺地嚎啕痛哭,浑身抽动得随时都能散架。
  “六一年,曹老师背着一个满是灰尘的包袱,衣服皱皱的,在车站茶棚前问路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队长搂着春雾,平静而恍惚,“那时县城车站不像现在,候车室是帆布搭成的,四周由几根毛竹支撑着,里面长满了草,人就坐在草地上候车。那会儿,他的样子慌慌张张的,像个小偷,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若不是队里有事去了县城,说什么也遇不上他呀……”
  ’
  过了好长时间,春雾抬起头,迷迷糊糊地问:“曹老师一个人去西江沿了。”
  “是破圩的前一天晚上。不是他发现决口,洲上死的人会更多。”
  “老师……老师……”春雾梦呓般低低地呼喊,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
  “别哭了,春雾。一个人哭会带动很多人哭的。”
  老队长轻轻挪开春雾,“你不知道前庄在哪了吧?”老队长用手指示着,“前面一堆堆碎砖那儿是学校,到了学校往西江沿走一截,往东拐,过一个大水沟,不深,裤子卷到膝盖就能过。过了水沟你就能认出前庄了。快回去吧,你姨娘天天到渡口盼你,都急坏了,可怜你姨父,为了找曹老师的尸体,不知喝了多少江水,曹老师一落葬他就病倒了,梦中说胡话还念着:曹老师,曹老师……”’
  天近黄昏,迷迷糊糊的紫色雾霭笼罩着变成了一片沼泽的北滩圩,风摇撼着褐色的芦苇秆呜呜呜地响,萧瑟的芦苇花远看就像一团团白色唇气飘荡在沼泽地上空。在一些毁坏的堰坝的洞穴里,浊流唿哨一般响着。
  北滩圩左边那条唯一没被冲毁的江堤上,三三两两地朝洲外山地迁移的洲民甲虫一样缓缓蠕动……
  春雾没有回家,从废弃的磨坊那儿划着一条小船来到北滩圩,光着脚,全身透湿地寻找曹老师坟茔,有的地方的积水都淹到她的脖子,偌大的北滩圩此时只有她一个人,栖在高秆野生植物上的野鸦不时“扑哧”地被惊飞,飞到高空才发出“嘎嘎嘎”的叫声……
  在面临长江的一片高滩上有一块略略倾斜的矮丘,大约六尺长,两尺宽,两尺高,由阴湿的新土覆盖,没长一棵草,一朵花,光秃秃的。高的那头对着长江,是坟头,上面插着一块长方形木牌,木牌上由黑漆写着:
  曹礼老师之墓
  (生于?——卒子一九七五年)
  “老师,春雾看你来了……”说完,春雾瘫倒在坟上。她在县城得知噩耗后没赶上汽车,步行了六个多小时才踏上曹姑洲。
  她燃着了一份还没来得及寄的给曹老师的信,那是在外地参观实习时写的。在那颓圮的祠庙里,风呼呼地撕扯着纸窗,夜很静,她和张春霞都睡不着,她就伏在膝盖上给老师写信。蟋蟀一个劲地在纸窗外嘶叫……如今这信成了给老师的第一份冥物。
  她嘶哑地、重复地喊着“老师,老师……”任铅汁一样的泪水静静地流淌……
  暮合台壁,落日遁辉,溟濛的暗光里,燃尽了的黑纸屑在呜呜的晚风中向四周飘散,落满了春雾身上。不知从哪棵树上掉下一只幼莺,在水泽里挣扎,发出“噗噗噗、噗噗噗”声……
  春雾在老师坟前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晨曦使四周略略清晰的时候,春雾从小包袱里拿出钢笔,把老师墓碑上的“?”涂掉,描上:
  一九三五年
  从这以后,春雾就没再回到农业学校。
  破圩以后,在为数不多的没有迁出曹姑洲的人当中,有春雾和老队长,还有春雾姨父。好多年以后洲上人才知道,曹老师是为了救春雾姨父才遇难的。
  掌灯时分,西边山头上总是站着一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泪水涟涟地向夜色朦胧的曹姑洲眺望……几条和主人一道搬迁的狗站在旁边,耷拉着舌头,神情颓然,摇着尾巴。他们想的只有一件事:“回洲上去!回洲上去厂
  不久,山坡上多数人搬回了曹姑洲。
  第二年春天,侵入曹姑洲的洪水基本退下去了。春雾也在重建家园的战斗中战胜了心中的悲伤。她和老队长带领着乡亲们日夜奋战在曹姑洲的田埂、堤坝,奋战在各边江沿,经过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的艰苦奋战,曹姑洲挣脱了褐色的死寂,有了生机。一些人家盖起了草房,也有的人家住在临时搭在江堤上的帐篷里,待水全退了再选择地点盖新房。在凌乱的稻草、木料、砖块、鱼盆之间,在一家家门前,土坯砌成的泥炉上空炊烟缭绕,中午和傍晚,地面上陡然升起一层呛人的烟雾。从高处树根旁的洞穴里偶尔钻出一两只惊慌失措的田鼠,跑一截之后又钻进另一个洞穴。老鼠也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瘦骨棱棱,肚皮白白的,越发警觉,一有声响就仓皇逃走。在外流亡的黄嘴鸭又飞回了曹姑洲,在返青的老柳树上咕咕咕地忙着搭新巢。
  灾后的曹姑洲的春天充盈着一种潮湿的发酵似的,黏性的气息。向阳地上依旧茅草萋萋,三色黄睁开了小眼,马蹄莲开出了猩红的花瓣,在沟渠、田塍,莲馨花早已绚丽耀眼了。由于破圩带来的气候反常,路边田间的马兰头在春寒料峭的早春时节开出了令人肃然的、神秘的紫色花苞……
  河汊上一群白鹅在飘浮,不时“嘎嘎”地叫。大盆依旧由绳索控制着往来运人。
  灰雨蒙蒙之中,人们如期地耕地播种……
  原来的校址上盖起了一排草舍,春雾成了破圩之后的曹姑洲又一名唯一的教师。
  学校附近田野上的水还没有全部退下去。联结着南庄、北庄的小路还深深地淹没在一浪一浪的江水里,有的地方要淹到树腰。
  学生们有一半是划着鱼盆来上课的。上课时,教室外面存放着大小不一的十几个鱼盆。鱼盆占去了教室外面所有空地。放学的时候,就像有一只船队从学校四下散开。
  春雾划着盆,护送着离学校最远的南边江沿的学生回家,上课前又划盆接他们。这样,白天春雾除了上课就漂在水上。有时春雾望着水发呆,学生已划得好远了,她还怔怔地盯着江水……直到学生喊道:“老师,你怎么啦?”她才回过神来。
  不久,老队长也死了,他在去北滩圩的路上跌倒了就没再爬起来。
  出葬的那天,曹姑洲老老少少都哭了。乡亲们把老队长安葬在北滩圩,和曹老师眠在一起……
  破圩之后的第一个端午节要到了,金灿灿的轮船花又开遍了曹姑洲的沟沟埂埂,春雾像曹老师一样,带着学生去北滩圩打粽叶。
  高出学生一个头的春雾由学生们簇拥着向北滩圩走去,小路两旁各种蒿子伸长着脖子,晃晃悠悠。田埂上的马兰头那互生的椭圆形叶簇在丽阳下闪亮,头状的淡紫色花蕾就像天上的星星在眨动。暖意洋洋的春风轻拂着人们的脸面,调皮的戏弄着人们的衣角、头发。
  忽然;一个天籁般细软的歌声令人措手不及地响了起来。
  曹姑洲呀,曹姑洲,
  十年倒有九年沤,
  心想搬到山头上住,
  舍不得驴蒿、马兰头……
  北滩圩依旧是茂密的一片。
  一群洁白的野鸭正从北滩圩“轰”地一声飞起,在江面上久久盘旋,像是萦绕在大江上的一片白云。
  北边的江面依旧那么开阔,那么开阔。
  大江那边的群山依旧那么遥远,那么遥远。
  春雾全身透湿,抱着一捧粽叶,站在曹老师坟前,和曹老师一道眺望着大江,眺望远山……


冰容(二题)
■  季栋梁
  
   换 亲
  
  陈家到刘家抢人的时候,刘家除了刘二愣出来纠缠阻拦外,再没有人阻拦。腊梅就很容易给他几个哥哥们抢了回来。
  抢人的队伍穿过村庄的时候,除了几声狗叫,那么多的人在村巷里看,但谁也没有说什么。
  村子里有一对痴呆,陈呆子、刘二愣。陈呆子天生痴呆,刘二愣则是8岁的时候和娃娃耍给一个娃在后脑勺拍了一砖,结果给拍愣了。陈呆子大刘二愣一岁,只会说:“呜呀呀。”刘二愣却会说:“日你妈!”
  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人们才发现上天造物很公平,仿佛刘二愣那一砖专门是为陈呆子而挨的。因为陈呆子和刘二愣都有一个妹妹,也都年纪相仿。于是两年前,村子里出现了一对换头亲。刘二愣用妹子换了陈呆子的妹子,皆大欢喜。村子里人也都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桩交易更公平的了,上天真是有好生之德啊。可是凡事不能不防着点后事,陈、刘两家的两个儿子傻的傻,愣的愣,可两个女子却个个精灵,眼皮皮都会说话,如今给配了个呆愣的男人,谁能保这婚事在半路上不会出问题呢?万一哪一个守不住妇道,半路上分心走了岔道,这不就坏了事。因此在换亲的时候,陈、刘两家各请了户族里有头有脸的主事人,写了生死契约,契约上写得明白:如果谁家女子不守妇道走了岔道,那么另一家就有权力领回自己的女儿,或者要求赔偿。陈、刘两家七八个人前头说话做事的人都在契约上签了字。这事就稳妥了。
  在村子里,人前头说话做事的人就是章法。他们在户族里说话像铁板上钉铁钉——铁打铁,谁也摆脱不了。按村里人的话就是这事是立了章法的。
  初始,这两个女子当然是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答应,泪没少流,骂也没少挨。可是事情一旦这样订了下来,反而谁也没有觉得自己有啥不幸的,她们都把这一切最终全都归到了命上。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啥都是命中注定的,那就认命吧。
  婚礼和其他婚礼没什么两样,吹吹打打,红红火火,又因为是同一天两桩事,就显得更加热闹,喜气洋洋。
  可是谁也想不到,给砖头拍愣的刘二愣会在一天晚上忽然灵醒过来,灵醒得跟好人一模一样,见了人有礼貌不说,还把个日子过得有板有眼的,把那些年愣着耽误的事情都补了回来,跟媳妇处得知冷知热有情有义的。
  事情却也就从这里出了麻烦。
  活人最怕的就是身边有个比头。刘二愣忽然灵醒过来,刘家女子当然高兴了,哥哥成了好人了。然而,这种快乐也同时带给她无限的寒凉,慢慢地她觉出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回娘家见哥哥嫂嫂眉来眼去有说有笑知冷知热,计划这谋算那的,她心里就压不住难耐的凄凉。每次从娘家回来,看看自己的男人,连个鼻涕都吸不起来,放到牲口群里也没人说是个人。心里就一阵阵地难过。她一夜一夜的流泪,睡不着觉,就坐在天窗边,看月亮看星星,越看越孤独,越凄凉。她就掐自己的男人,拧自己的男人,边掐边拧边说限你三个月内变得像哥哥一样,不然,别怪我丢下你不管。可是男人只会傻傻地笑她躲她。给春杏逼得紧了,男人就“呜呀哇呀”地怪叫。春杏就越发来气了,再掐再拧,说:“你知不知道,光阴要两个人一起过才过得起来,日子要两个人一起过才过得下去。”可是,男人依然“呜呀哇呀”地怪叫。有时候,他会把头抱了起来,像给吓坏了的娃娃,有时候,他就净着屁股跑到外面去,在驴槽里呼呼睡去了……
  春杏就只能背靠着墙一遍一遍地淌泪,两只脚在炕上乱蹬,把脚后跟的皮都刺烂了。
  刘、二愣的妹妹开始往庙上跑,初一、十五,十五、初一……一遍一遍地跑,可是却没有一点效果。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男人依然一副傻样……这个晚上,她盯着男人看了许久,真的就撂下男人走了。这一走便不知去向。
  陈、刘两家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春杏。陈家便找上门来,要让自己的女儿回去。可是腊梅却与二愣已生出了感情,好说歹说就是不回来。陈家先是用她妈有病骗了腊梅回来,然后锁在家里,可是过了不几天她又偷偷地跑回去。这一回去,刘家人便有了警惕,于是陈家便只好抢人回来了。
  腊梅被爹锁在一个小窑里。
  这个时候,爹蹴在地上,不停地在地上画着一种谁也说不清楚的东西,说:“腊梅,你该懂事,你看看你哥哥,这阶段人成了啥样子,像丢了魂一样。”
  腊梅说:“爹,我哥他以前就没魂。”
  爹说:“腊梅,你别耍嘴皮子,这事放在谁身上都是个事。”
  腊梅看着爹说:“以前我不嫁,你们逼着我嫁,我嫁了又逼着我离。这是事吗?我不离。”
  爹依然那么画着,瓷实的地已经给他的手磨起一层绵绵的细土来。
  爹说:“腊梅,刘家女儿不守妇道,这人咱丢不起。以后大人娃娃在外面头都抬不起来。”
  腊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往鞋帮子上抹,边抹边说:“爹,谁管我的死活?”,
  爹“嚯”地从地上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地转圈圈,说:“这事已经不是咱一家的事了,你们换亲时签过契约的,那么多有头脸的人都在上面签了字的,那就是章法。再日能的人也坏不了章法的。”
  腊梅哭泣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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