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4期-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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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老毛病。很有很多错?卢晓嘉询问,并努力回忆上一次校对出了什么错,还在一片搜索的空白中,朱丽已经收拾好文件站起身来,好吧,今天就到这里
吧。出了会议室。
这个回合让卢晓嘉感到的是后怕。朱丽都把意思送到碗边了,如果自己不赶快找一条后路,再等朱丽的发落,岂不狼狈?思前想后,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后路就是章放。一来自己和章放熟悉,二来平时章放和朱丽的关系不错,也许他们两个能够互换一下。抽了一个吃饭的时间,卢晓嘉把自己的意思说了。
“这种事,不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章放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块回锅肉。
“当然不是,但也不能说一点可能也没有啊,只要你愿意我愿意,还有,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说到这里,卢晓嘉压低了声音。
“什么?”
“朱丽其实很想过去和你一起做高中版的。”
“瞎说,要那样,她可以直接向上面要求把我调过去了。”
“她没那能耐啊。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她在这里面不得势吗?”
章放想了想,觉得也是,点了点头。
“还有,平时你们聊得不是挺投机的吗?她早就看上你了。”
“这哪儿跟哪儿的话。”
“唉,你别想歪了,我可是谈工作,你看她和我就不说什么话吧。”
章放不语,埋头吃饭。 “你倒是说话呀,你要是同意,我下午就去和领导谈。”卢晓嘉等着。
章放终于把剩下一块回锅肉嚼完,送到喉咙,直至咽下,才送出一句话:“我不同意!我才不愿意去你们那高中版做事呢。做她手下?还不如在我这边优游自在呢。”
这几天卢晓嘉有如惊弓之鸟,看着大小主编们进进出出,有几分张望,几分期盼,几分紧张,她现在的下落还没有个准数,不定哪天就被某某叫到办公室去谈话了。她是不想离开《高中版》的,不是因为爱,而是相对宽松的环境,她进来的一个月里,早就把各版刊物工作量、晋升、待遇等作了一个比较,比来比去,还是在高中版的潜力大些。在卢晓嘉心中有个不为人知,也不太有根据的想法——朱丽会离开。卢晓嘉觉得自己不是在咒她,而是一种感觉。她隐隐觉得朱丽在主编这个位置上也许只是上方的权宜之计,由于这种想法经常在脑海里闪回,就变成了一种对卢晓嘉的暗示,开始的时候这只是一种暗示,仿佛是站在哲学立场上俯瞰众生,但到后来,尤其是卢晓嘉知道此“权宜”者产生了权宜她的念头,那种暗示就演变成一种期盼。就像赌牌的人,赌到最后一把不是比谁的牌大,而是赌谁不厌诈。
天要刮风,娘要嫁人,《学生之家》又要壮大自己的队伍了。乘着全民素质教育的翅膀飞翔,教辅刊物的市场是一天比一天大。这段时间三天两头的召开主编会议,忙得不可开交,朱丽也被卷入其中。原来杂志社生意红火,想做大做全,又去申请了两个刊物,一个是《学生之家·大学版》,另一个是报纸,针对学校老师的《学生之家·基础教育》。因为朱丽对学校老师特别熟悉,而且筹办新刊物琐碎的事情特别多,因此《学生之家·基础教育》的前期工作无疑落到她的头上,一个月后就要推出试刊,迫在眉睫,这可关系到《学生之家·基础教育》开门红的问题。这是一个看似好机会,实则苦差事的重任。无名五分倒罢了,连多余的补助费都没有,杂志社就是这样的人尽其用。朱丽心里知道,所以没有必要欢喜,而且,如此一来她在《学生之家·高中版》的工作还会受到影响,她想借这个机会把卢晓嘉拉进来,只要卢晓嘉一只脚跨了进来,要让她脱离高中版只是个时间问题。这样还可以减轻她在《基础教育》的工作量,接下来就是找副总编谈谈增加人手的事情。
但是,计划不如变化快。
作了主编的朱丽还是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在一个繁忙的清晨,朱丽从那堆令人窒息的资料稍微缓过气,走进总编室,准备迎接更加繁重的任务时,才明白自己又被过渡掉了。
那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在朱丽一只脚还未踏人总编室,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两个男人的笑声,副总编的手正很有力地拍打在那个像早上八九点钟太阳的男人身上。
“哦,朱丽,你来,我介绍一下,邵远逡,邵老师,以前是8中的老师,带高三的。”
邵老师的手非常有力,到底是男人的手,编辑部就是需要这样的阳刚气息。
“以后,邵老师就是高中版的主编了,朱丽,你就全心全意负责《基础教育》。”
“朱老师,还请多关照。”
这个男人的眼光很迷人,像初生的阳光,愉悦又温暖。
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繁忙的普通的清晨,没有令人陶醉的阳光,阳光只是幻想,在虚幻的阳光里,朱丽看见那个圈子在自己身后了。
金地
■ 杨怡芬
这清早不该有那么浓重的雾气,都大冬天了。香秧挑着两只箩筐在这片灰白中漂浮着。若是在乡间小道上,她轻巧的步子能把扁担颤出歌来,而此刻她虽然特意挑小弄堂走,一样是窄窄的道儿,可这小弄堂却是上海的小弄堂,连扁担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它噤声了。
香秧在弄堂口搁下担子,两筐饱满红润的海虾和她一样招人眼。她用眼睛寻觅着买主,那些还沉浸在昨夜兴味里的懒洋洋的面孔肯定不是,他们用眼角掠了一下这个乡下婆子,尽可能远着担子出了弄堂口——可是那口子是那样狭窄,筐里的海腥味追着裤筒跟了出去;是真买主看到海虾就会眼睛一亮,间或迟疑一下,脚步却已经移了过来,接着问:几钿一斤啊?香秧的生意就来了。她总是把分量给得足足的,秤尾巴高高翘上去,但没几个买主会相信她这个动作真不是一个哄人的手势,香秧倒希望他们拿出包里带的小电子秤再过一下,那么他们或许慢慢就会变成她的老买主,这样的客人已经不多了,大多是懒得求证又胡乱存疑的,这让香秧有点生气,可她也拿他们没有一点儿办法——又不能钻进他们的脑袋去。香芹就说她笨,说她眼光不够毒,香芹是能一眼看出哪一个人能少他一点分量而不会计较的,哪一个是一钱也不能少他而且还得再添上一点的。
香芹埋怨着她的笨却又每回都和她搭档去卖虾。
冬天的冷空气隔十几天就来一阵,海上就起了很大的风,避风港眨眼间成了船的集市,香秧她们这个时候就闻风而去,到船上买烤虾。鲜红发亮的大虾饱满地弯成一个坚韧的弓,把香秧的希望张得圆圆的,她们把虾从船上运到家里,筛掉渔民在海上烤制后洒的盐粒,再装进自己的干净箩筐,带着收拾的行装,向上海进发了。她们先找个洁净又便宜的小旅馆住了下来。等待她们的就是近十天的奔波,在上海迷宫般的小弄堂里清脆地吆喝:卖烤虾喽——卖烤虾喽——海边人的直嗓子没有太多的花腔,只是把尾音一点点漾开去。
雾天雨天艳阳天,香秧挑着担子从这个弄堂到那个弄堂。繁华的街道,她是不去的,也不能去,她们是无证游动小贩,见不得光的。香秧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在这个都市的罩衫下蒙头行走。香秧并不眼痒那些光鲜的橱窗发亮的店堂,可是她走过那些尚未竣工的楼盘时,脚步就有点迈不开。悬挂的售楼广告上面写着:“经典楼盘……7000元起……”长条的白布儿带着风猎猎飘动着,鼓起一个字又埋下一个字。香芹嫂就说:“天17000元一平方米!金子铺地啊!”两个人就一起想象着把7000元铺满一平方米地面的情景,香秧喃喃:“真是贵啊真是贵啊。”香芹就笑她:“像你这样老实巴交,几时赚够钱给你的儿子建军在城里头买房子啊?”这是香秧的心病。建军是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就因为在城里没有房子,对象谈崩了好几个,现在处的这个到了论婚嫁的时候一样也咬紧牙关不放松,非得在城里有套房子然后才能有她这个人!虽然小城市房价没有上海的贵,却也要3000多元一个平方,这样想着,再重的担子搁在香秧肩上也会变得轻如鹅毛,这箩筐里的虾是用来换城里头的“平方”的啊。
到了这一年的秋天,香秧终于站到了房产交易中心的门口,身边陪着她的儿子建军。他们即将进到里头去签下一份合同,换回来一串可以开进某幢高楼里某个房门的钥匙。这是已经商量许久的事情,可是依旧让香秧心神不定,一些未知的将来系在她此刻的脚步上,她觉得走不过去。
她拉拉已经很齐整的衣襟,掠了掠鬓边纹丝不乱的头发,仿佛楼道里的白墙壁映得出她这个人。建军已经不耐烦了,他说:“妈,上楼!”香秧答应了一声,脚步往楼梯上挪,步态还是犹豫着:我买得起这个房吗?她走一步,问一声自己。家里满打满算只有4万元钱,可建军却要拿它来买20万的房子,只够付第一笔房款,其余都是贷款,每个月要还银行的,拿什么来还?再者,她已经五十多了,这样抽空了她的家底,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建军上前一步搀扶着她,手下用了很多劲道,几乎是拎着香秧上楼。
她看着儿子一脸紧张神情,嘴巴撅得高高的,活脱像小时候要不到糖果的德行,香秧心软了,脚步就硬朗起来,她叹了口气,眼睛一闭,心一横,不想了,买房,就买了!她就这么一个儿子!
办好手续,下楼梯的时候,香秧的腿有点哆嗦,扶着楼梯一步一步下着,不敢让建军看出,怕他说她小气。刚才一起买房子的还有一户人家,也是母亲陪着儿子,一看就财大气粗,买了别墅。再看那人家儿子,哪里比得上建军一表人才?建军生在她这样的家里,已经是委屈他了,她怎么可以心疼这4万元钱呢?
建军说:“妈,今天你在这里歇一晚吧?我和阿红陪你逛逛夜市。,”
香秧说:“这里的夜市我是不稀罕的,别忘记你妈是一年跑上海无数趟的人!再说,出来时候你爹说有点头晕,我不放心他。我还是回乡下去。”
建军觉得他妈妈的口气里满是怨怼,自己心里也委屈起来。高中毕业后就在城里打工,算起来也快10年了,可每月那点工资也就勉强和开支扯平。这4万元来得不容易,因为不容易,就更值钱。可像他这样的也还算懂事,没逼着大人向亲戚告贷,而是向银行申请了按揭贷款,想着以后小两口自己来还——这也不容易啊!
两个人在沉默中走到了车站。香秧从裤腰处翻出个贴身的小布袋——她是老江湖了,防贼偷的,抽出一张十元钞票,叫建军到售票窗口买票。建军捏在手心里,分明还感觉到暖暖体温,不由得就叫了声:“妈!”香秧被他叫得鼻子酸,却别过头去装作没听见。
一棵樟树长在菜地里,高大得突兀。乡下的树就是那样,长得奇思妙想,零零落落。城里的树都是站成行,一样的高矮肥瘦,风来时一起往东一起往西。建军也是一棵长在城里的树了。香秧一边推开自家院门一边回头望着那棵樟树,仿佛看到建军在枝叶间藏好了小身子——那是从前他爱玩的把戏。全福听见响动就赶出来迎接妻子。他说:“钱都给那白眼狼套去了?”
香秧搡了他一把:“神经呀你!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
全福哼了一声说:“吃饭。”
暮色四合,两人也懒得点灯,各盛了碗饭吃上了,全福把汤喝得嵫嵫响。香秧累了,就疲沓着腰撅着屁股整个人懒在长凳上,下巴都快扣到桌沿子了。腰间空荡荡的,虚软的厉害,清早出门时候,硬邦邦的钱绕腰一匝把腰护得挺挺的。
“买了多大的房子?”全福抹着嘴巴,总算关心实质问题了。
“3000多元一平方!”香秧坐直了,两只手撑着腰,“不到70平方,要20万!”
全福拿指节抵住太阳穴,恨声道:“刚刚好的头痛,又来了!”
香秧放软了声音,搭了一只手在他头上:“放宽心,每个月的贷款他们自己来还。”
“他们自己?哼……”
暮色翻成夜色了,香秧起身开了电灯,一桌的菜从昏暗里浮上来,几只螃蟹的壳醒目地红,她刚想埋怨全福不该买这么大个的,又一想,吃都吃了,还说什么?就收拾着碗筷,催全福去睡,说话间,一只饭碗旋了个身落到地上,碎成五六片。全福叹:“败家也不是这么败的!”
香秧一口气噎在胸口,把手中的一摞碗猛一下搡在桌面上广全福,你不用阴阳怪气!这儿子又不是我偷生的,你也有份!都怪我们穷,拿着4万元当金山!人家富的替儿子买别墅眼睛都不眨一眨!”
“那先前他怎么不擦亮狗眼投生到富家去?!”
这话是没法说下去了。香秧立在灯下,几根白发闪着亮光,她自己看不到,她只看到全福在她面前膨胀着的愤怒,怪她把钱都给了儿子,她咬紧牙齿想:过些天到上海去卖虾,我把钱都赚回来!
全福知道妻子心气高。在村里,香秧不想被人看低一头,她也不愿意儿子在城里低人一等:安身立命的房子总是要的。建军说,有了房子,不仅是有个住的地方,跟着是有了城市户口,接下去他孩子的出生、孩子的读书,全跟城里人一样了。没房子,在城里就是浮萍,扎不了根。建军说那些的时候,香秧一个劲儿点头,全福看着很不是滋味:住在乡下就不是人啦?
“外国有钱人都住乡下,穷人才住城里呢。”他说。他从电视上看来的。
那娘俩说:“那是外国!”
全福说不过他们两个。他们只当他心疼钱。能不心疼吗?望五十的人了,老天给的气力正在一天天被老天收回,那4万元是养老的钱,建军顾自己都不能周全,难道叫老天爷来养老不成?都往城里跑,多少良田抛了荒。田里来不了钱,村里人说。全福也说不过他们。是事实啊。堵得慌,全福就经常说些怪话,就想叫香秧生气。
有一天他说不出怪话来了。香秧病倒了。从上海回来就只会躺床上了。香秧多壮实啊,一头母牛一样,也倒下了。香秧在枕头上看着全福垂头丧气的蔫瓜样,心里暗暗笑:原来也晓得心疼。她知道自己是太累了,睡两天,吃好点,就回过来了。全福宰了只新草鸡,屋子里现在就飘着一股鸡汤的香味,全福不时进来看看躺着的香秧,掉头再去厨房看砂锅里炖着的鸡,眼看着就会生蛋的鸡,这样吃了真是有点可惜。香秧倒不是心疼鸡马上要生蛋,她只是略微怅惘了一下:哎,看不到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了,听不到它咯咯叫了。所以香秧家里老母鸡有三四只,养久了,多少有亲气。未必每个农妇会那么富有温情,可香秧有那么一点。她闻着香味,心里不由得怪起建军来,都是为了房子,否则她不会这样一天也不歇连着往上海卖了三趟烤虾。如果不是连着赶,那就不会累倒;如果不累倒,那就不用宰鸡。那可不是在商场菜场里设了摊轻松地卖,她肩上挑着两箩筐,专拣小弄堂走,怕城建监察的抓啊——姐妹们叫他们黑猫,可这样一比喻,她们就是耗子了——事实也差不离。这样的弄堂里往往住着许多“小宁波”或者他们的后代,看到又红又大的咸烤虾当即就会喉底生津。销路实在不差,就是辛苦。三趟赚了毛两千,交给全福存银行,香秧的腰板和声气都是挺挺的。
鸡盛在碗里到香秧面前了。香秧吸溜了一下鼻子。全福说:“别心疼新草鸡,人要紧。”香秧剜了他一眼:“嗬,还晓得心疼人。”全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