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4期-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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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气势,把一屋子的人都镇住了,连电话那头的人也噤了声。香秧喀嚓把电话挂了,眼睛直直地瞪着说:“他们弄错了!”
香秧被巨大的气愤推着,飞奔到家,一声不响找了那三张存折出来,银行已经关门了,换不成现钱,而且也用不着换现钱,铁定是他们冤枉了建军,她香秧养出来的儿子怎么会去卖淫?说建军找相好,那没话说,她也亲眼见了,可那跟做鸭子是两回事情!但心里某处却在发虚,正腾出个角落准备来接受他们说的事实,她已经听到将要塌方的轰响了。
隔壁阿二的儿子气喘吁吁跟在她后头过来,说:“伯母你别急,别急。”
睡下的全福醒过来了,在里边问:“出什么事了?”
香秧对隔壁阿二的儿子说:“你和他说。我赶末班车去!”
一路上她用怒气支撑着自己,她不停地责备着那个打电话来的那个人,甚至寻思着这可能是个恶作剧。她必须这么想着。她把怒气写在脸上,末班车昏暗而寂寥的车厢里都没人来注意她的怒气。她把这个怒气带进了派出所,带到那个通知她的声音面前。
“叫你儿子出来说话就是。”人家并不把她的怒气当一回事情。
建军出来了,一张脸雪白,面颊上鲜红的一排抓痕,看到香秧,笑了一下,那些抓痕就跟着被更深地送到香秧眼里。他说:“我们走吧。”就拉着香秧往外面走。香秧见没人间她要钱,声音就尖锐起来:“说清楚再回去!”
建军一推两推就把她推出了门,她执拗地把头转向那个打电话的,既然不用付钱就能走出门,那摆明了不是冤枉是什么?!一定要说清楚了再出这个门!
建军下了狠力,就像当初扶她上楼梯那样强着她上了一辆三轮车。香秧在车上还不肯安歇。建军按着她的肩膀说:“刚才有人替我付钱了,可是已经通知你了,我就等着你来了。”
“谁?阿红?”
“不是,是你见过的那个,那个女人。”
香秧安静了。她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 “就是说,你不仅零碎卖,还长期让那女人包?”香秧拿话割着自己的心。
建军不响。
香秧追问:“就为了还贷款吗?”
建军嗫嚅着:“还有装修,结婚,养孩子……养你们两老……”
香秧冷笑着:“我们不用你操心!我三十年辛苦竟是场这样结果!”
这个时候,建军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隔壁阿二打来的,说全福一急就晕倒了,中风了,他叫了辆车子送到城里,就在人民医院急诊室了,等着付钱。建军果断地问了要多少钱,急催着车夫往家里赶,说家里有3000元钱,就是医院要的这个数,这个还是开头的数目,住进去了肯定不够。
香秧的脑筋已经不管用了。她随着建军下车,建军叫她站在楼梯下等他。香秧就看着建军一层一层打开楼道灯上去,似乎在通向一个光明的所在,然后听他打开防盗门,还有门被带上的声音:哐啷!自动感应的楼道灯相继地灭了,一层一层黑上去。
香秧抬头看着,黑楼道穿破楼顶像要通到天上去,天上是一轮满月,亮晃晃。香秧空空的脑子里想着,有多少年没站在月光里了?做姑娘的时候她爱看月亮,那是多久远的事情了?成家后她晒得最多的是太阳,夏收时候,从海里爬出来到桑树梢的太阳把田地都照得金黄金黄,她挥着镰刀割稻子,一只眼睛还照应着坐在田埂上的建军,他在一片金光里嚷嚷:妈妈我要回家,妈妈我要回家……
珠 片
■ 杨怡芬
东海边的深秋拖着条松鼠般浓密的尾巴,满城桂花帮衬着把空气烘得香香的,温柔软密中筑起一道抵御北风的墙——虽然到最后总是要被冬天破关而人。
此刻出门散步,夜里10点多的光景,我在白衬衫外头加了件黑色薄毛衣,下身是黑色长裤。浸着桂花的海风散漫拨弄着袖笼裤筒,神经都要被麻醉得失去知觉了。浓艳轻薄的秋。
路上碰到住在四楼的阿美(我们住五楼)。她嫁了个台湾人,等着去团聚,在不能夫妻团聚的现在就养了两条狗散心。她气喘吁吁地跟在狗后头,一边和我打招呼,明明姐,这么晚还出去?随即,她喝住了狗,宝宝贝贝,让妈妈歇会儿和明明阿姨说话!
我笑了,阿美你是狗娘,我可不是狗姨。
阿美扁扁嘴巴做出个苦笑表情,你当我是遛狗啊,我遛我自己!跑出一身汗,倒头就睡,免得听你们弄出什么响动让我睡不安宁。
阿美阿美,瞧你,养狗养成一张狗嘴了。你想要不闲着,那还不容易?丈夫丈夫,一丈以内才是丈夫。
和阿美邻居多年,知道她喜欢开这样的玩笑。
阿美正色道,他那么老远管得了我?可我喜欢自己的贤淑模样。说着她又跟着狗跑了。紧身运动衣把贤淑的她包裹出十足性感模样,引逗人,跟在高速公路开车还故意松开安全带一样,自找危险。我自己呢,这么晚的散步,独自地,无目的地,倒真是少有。说不清这出门的冲动是怎么来的,隐约中觉得似乎有什么会发生,我却无从把握,就像某个片刻看着蔡阅那张熟悉的脸在刹那间浮上来的迷惘表情,甚至没来由地想起了一本书的题目:不是我,而是风,进而就思忖着我不是我,又怎么会是风呢?如果连风也不是,那又是什么呢?可以这样无休无止地想下去。
慢悠悠地就走出了小区,上了街。两边的行道树是有了年头的香樟,树干粗大,间隔几株稍矮的桂花树,风来风去,一阵樟叶清香,一阵桂花浓香,让嗅觉无所适从。树下离着十多步路的光景就设着一条长椅,松木质地,涂了透明漆,看上去光滑温暖,似乎很宜于情侣拥坐,可这是在路边,到底没几对有足够勇气来上演缠绵大戏。只可惜·了这些椅子,空白做了“高尚”街区的注脚。
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孤坐在长椅上的她,她也正抬头打量着离她越来越近的我。白衬衫,黑裤子,黑色薄羊毛外套,衣襟上缀着一排细碎珠片——我身上这件原就是那样的,因为嫌它俗气,拆了。头发的长度也和我差,不多,不过我是直发,她是卷发(做成了巧克力的颜色)。我们互相微笑,视线对接,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了彼此相像的确认程序。有时候,陌生更让人亲密无间。我坐到了她的身边,我立刻闻出她喝了酒了,在清新的空气里,浑浊的酒气如白纸上的墨迹。偶尔,蔡阅应酬回来就让我闻这个味道,只是偶尔。
我说,你喝酒了。
她说,是的。
声线非常温柔,这个季节里的湖水一般荡漾在桂花香里。
我说,我不喜欢女人喝酒。容易出丑。
她说,我喜欢,我喜欢出丑,那很放松。
我们继续说。
——寻找放松有很多途径,比如像我这样散散步。 ——啊,散步回家你还是一样心情,等我酒醒,我就是个新人了。
——看得出你呕吐过了,瞧,你嘴角这里,没擦干净。那,有点丢人啊。
——呵呵,更丢人的事情都做了,丢这点人算什么? ——你醉了。 ——其实人家看不出我丢人丢在哪儿,我自己知道,我在哪丢人了!
——你真醉了!
——我清醒得很,我告诉你,我把自己当成个红包送人了!我从来没想到我会这样,而且还是特意地包装好了送过去……
她看着我,说话间,语调近乎耳语,眼神渐渐迷离,她抬手抚摩我的脸庞,还轻轻拍了拍,又捏了捏,又说,奇怪,我怕是在照镜子吧?说着,垂下头去,又抬起头来,接着就抱了我的肩膀,哭了起来。肩膀上立刻就热乎乎地潮起来,是那种不出声的哭法,后背波浪一样起伏,我有几次试图把手搁到那儿,却总是滑落下来。我就让她抱着。她的身体是冰冷的,我的体温在传递过去,因而我觉得自己在一阵一阵发冷。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在午夜最会发生的鬼故事,我用劲推开了她,厉声问,你是谁?!
她迅速站了起来,吃惊地望着我,又低头看自己,想打量自己又找不到镜子的样子,接着惊慌地叫了一声。这个时候,正好有一辆红色出租车开了过来,她急跑上去,摇摇摆摆的步态。我伸出臂膀去拦,没拦成,车门关闭,车子在我的手臂下绝尘而去。
我进了家门,蔡阅已经换上睡袍了,暗暗的紫红。今年他开始发福,袍子在身上就像件大尺寸的“一口钟”。一个发了福的孩子。我立在穿衣镜旁边换上拖鞋,从镜前走过的刹那,我发现薄毛衫上有珠片闪光——这不可能,我仔细地把它们拆得一片不留的,用块手帕包了放在梳妆台的右首抽屉里!难道从她身上粘了来?我在镜子前查看自己,衣襟上没有珠片,是我眼花了。
蔡阅在背后说,你怎么不带手机就出门了?
我转身说,你怎么就安心地换上睡袍了
蔡阅再也不提起“可能”的事情了,也不跟我详细说小伍如何,甚至不去单位食堂吃饭了。他每天抢在我前面去菜场买菜,等我下班回来,他已经把菜烧得差不多了,然后坐在对面看我吃饭,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并且希望我也有类似的表情,于是,我就经常傻笑。饭后还有水果:切成片的苹果,剥成瓣的橘子,去了核的大枣。我们白天吃得饱饱的,夜里就拼命运动,有时候还不止一次两次,仿佛回到了热恋时光,不停地拿身体来纠缠以证明我们活着的幸福和美满。
阿美成了蔡阅的口头禅,在他用劲的时候,拿来当劳动号子用:阿美听着呢!阿美,听着呢!起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但连续几天,在最销魂的时候,听自家男人不停呼喊别个女人的名字,受不了。我说,别叫了.!
蔡阅停了下来,看着我,眼光里又有了让我捉摸不定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从我身上滑落,站在昏黄的灯晕里,刚才在我身体里的那部分显得比他的脸部表情坚强。他沮丧地把我拖到床沿,比平常更放肆地动作着,似乎突然对他面前的这具身体起了很深的仇恨。
甚至,事后他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厮磨一阵,转身径直去了浴室。房间里弥漫着做爱后的体味,我裹着毯子起来把窗子开得更大些,一阵桂花的浓香猝不及防地冲进鼻腔,天地间竟没有一丝清淡的味道了。我觉得沮丧极了,蔡阅借着桂花的手把沮丧给我了吧?从浴室出来的他一定又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吧?——本来就没有事情,如果我追问,他就会这样回答我。
果然,他吹着口哨裹着浴巾出来,轻快地说,我调的水温刚刚好,你也洗一下?
等我洗好出来,他还在那里修脚指甲,一边说,刚才洗澡的时候做了个决定,我明天去西双版纳,旅游,一个人去。
那么就是说,他决定把沮丧留给我一个人?我没说什么,他也不想翻越这个沉默的屏障,只拉近了脚掌欣赏自己的修剪功夫,还皱了皱眉头。
在沉默里我一直在想,他有点恨我吗?是我自己过敏吗?为什么恨我呢?我记得有一次他说起他一个仕途得意的同学时似乎用了羡慕的口气(当初听上去像是讥笑的口气,可我现在想来却是羡慕)评论他的妻子:这小子靠的都是他那老婆能干。那么,是不是可以反过来这样说:他的不得意是因为我的不能干?
第二天他就跟团去了西双版纳。我还在上班,他打电话过来说马上要出发了。这简直不是他的做事风格,他总喜欢有所计划,然后按步骤行动,这样的仓促,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我慌慌地问他,,蔡阅你没事情吧?
能有什么事情啊?突然想出去走走罢了。
他说话的口气淡淡的。以前他会说:老婆你在家要乖哦。这次他没说。
蔡阅走了。卧室没通风,昨夜的余味依稀还在,他却走了。他的背影在我眼前晃,低垂的肩头使他颀长的身子佝偻了,他像我的孩子。结婚后他一直不想要孩子,他说,我就是你的孩子,我不要你再生孩子。那么,孩子,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我连着好几夜晚上十点多出去散步,就是想出去走走,天气还是那么宜人,可我的脑袋却总是晕乎乎地涨。楼下的阿美遛狗也很有规律,差不多总在同一时间。
好了好了,明明姐,总算不用被你们吵夜了,过了这十天半月,我就要去团聚了,去了就不回来了。
她拉着我说话,两只狗拼命往前蹿,她只好分开双腿摆了个用力的姿势,连带着说话也咬牙切齿了。
我附和着,恭喜啊。不能带宠物上飞机的吧?宝宝贝贝可成没娘的孩子喽。
阿美说,明明姐你心真好,一想就想到我的伤心处了。正打你们主意呢。你们没孩子,养两条狗热闹热闹?就算收养我的孩子吧,我每个月寄生活费过来!
我笑了,若真收养了我们倒还养得起,就是蔡阅这人从小怕狗,又怕烦,恐怕是不会同意的。
宝宝和贝贝这一阵经常碰到我,也有几分熟了,这个时候就绕过来在我腿边打转。阿美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你看,明明姐,多通人性的宝宝和贝贝啊,真是不舍得啊……
如果在往常说不定我同情心一泛滥就松口了,但这几日正心烦着,所以还是一点不为所动。阿美说,我碰到蔡阅大哥就一定先把他拉进我家,非说动他不可!
阿美为狗烦恼着,她觉得只要说动蔡阅,她的问题就解决了(她是个简单的人)。我呢,我也是个简单的人,头晕了好几天之后我就当自己生了场“失忆症”,把该忘的事情都忘记。
我决定“忘记”之后,我就做了一件事情,并且大概会因为起了个头而一本正经地继续做下去。在我患“失忆症”的那段日子里,蔡阅的任命被一道道批了下来。那段时间,我甚至忘了妈妈的生日,忘记了一次重要的会议,我一定还忘记了什么别的,反正就是不想记事情。同事们大概在背后说我昏头了,可蔡阅的同事小伍却说我:你真厉害!
是怎么遇上的也不知道,就在路上不期而遇了,他就这么说,你真厉害!
我说,蔡阅已经有过好几个提拔机会了,现在提,也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伍说,别,别在我面前说套话,我就佩服有办法的人,你比我有办法,我佩服你,你就是厉害!以后我还要请你帮忙呢!
庆祝的筵席就摆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饭店里,请了一些同学,几个同事,小伍也在。照道理应该请陈栋的,可蔡阅没把他列名单上,我提醒了一句,他说,以后单独请吧?这样也太明显了。他可能忌讳这个。
一片祝贺声。也就只能说这个,还能说什么呢?蔡阅的得意同学和老婆都在,那女人在隐约地暗示着自己的男人可能的又一次提升,然后意味深长地对蔡阅说,一切才刚刚开始呢!蔡阅说,那是,那是,以后还要大姐多多指教。站起身就敬了她一大杯。
小伍总比人家先知先觉,他说,你们听我说,陈栋马上要被提到上面去了,这个“马上”也就是明年初的事情,他那位置,有多少人想顶上啊,可陈栋在老板那里说,他走后希望让蔡阅来以副代正,所以啊,蔡阅是在我们处里提拔的,却是要被陈栋那处里去用的,你们,明白吗?蔡阅的喜是红双喜!
得意同学连忙跟上,蔡阅是人才啊,领导是伯乐,干杯干杯!
我觉得我应该高兴,我是在笑着。胸前也一阵麻,是有电话,挂在胸前的手机调到震动,红指示灯闪亮着在心头猛颤。
是阿美,她说,蔡阅跟你讲了吗?他同意收养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