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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2004年第04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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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评书艺人说当年他视力尚存,只可惜没有亲眼看到卢家率众抢夺翟家的正昌货栈,否则他将出庭作证。这两位革命同志告辞的时候,杨瞎子连声称赞社会主义好并且高呼毛主席万岁。
  周道同志和任贞同志集中精力,迅速整理出一份调查报告,这材料足有二寸多厚,有人证有物证有旁证,有归纳有分析有总结,真可谓无一字无出处,重若干钧。军管会同志普遍认为,这一次啊卢家兄弟死定了。
  一个风雨之夜,军管会行动小组秘密逮捕了卢大少爷。经过连夜突击审讯,他供出卢二少爷在杨柳青南边置了八亩菜园子,回老家务农去了。
  此时,卢大少爷的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怠倦。盛名之下,他似乎需要休息了。
  第二天军管会行动小组赶往杨柳青抓捕卢二少爷,扑空了。村里人说,这个左手缺少两根手指头的无赖根本就不姓卢,他名叫猴七儿。他前几天回家住了两天,第三天就溜了。有人说他去了新疆。这杨柳青人祖祖辈辈就有前往新疆谋生创业的传统,据说始于清朝乾隆年间。
  卢大少爷被关在看守所里,脸色极其苍白,使人想起投进染缸之前的白布。他几天沉默不语,突然有所醒悟,开始喊冤叫屈,而且强烈要求跟毛主席或者朱总司令面谈。
  看守所的小战士指着他的鼻子说,这里又不是厕所,快闭住你的臭嘴!
  军管会的领导同志认为“卢案”证据确凿,线索清楚,情节明朗,不用老将出马,交给年轻同志审案就是了。满嘴山东口音的任贞同志向上级领导表示了决心,领导这么相信我,我一定圆满完成提审卢犯的任务!
  卢大少爷毫不停顿地喊冤叫屈,已经哑了嗓子,任贞决定立即提审。
  坐在审讯室里,卢大少爷当头就说,当年正昌货栈不是我抢来的,你们不信就去找翟家弟兄调查,我想他们一定保存着当年的字据和契书。
  什么字据?什么契书?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好吧,我现在就给你说清楚。一九三五年翟家的正昌货栈已经维持不下去了。那年祭河他们翟家的大馒头里根本就没有银元。翟荫堂抽白面儿你们知道吗?翟荫堂毒瘾难戒,弄得业不抵债。他只好低价卖掉正昌货栈。我一看价钱不高,就趁机把它给买下来了。
  任贞同志笑了。我们经过充分调查取证已经掌握了你从翟家手里抢夺了正昌货栈的事实。你怎么还抵赖呢?
  卢大少爷古怪地笑了。这没错,你去调查一百个人,那肯定有一百个人说正昌货栈是我卢某人从翟家手里抢夺来的,可我告诉你,我家的夹壁墙里藏有字据和契书,它足以证明正昌货栈是我花钱买来的。我实话实说,我不但花钱买了正昌货栈,还花钱买了翟家老少爷们的嘴,要求他们为我保守一个秘密。翟家见钱眼开,果然积极配合,因此至今没人知道一九三五年事件的真相。
  什么真相?任贞同志听见自己的心儿咚咚咚跳着,很是紧张。
  我告诉翟家兄弟,你们的正昌货栈我是花钱买下了,可我要上演一场动手抢夺正昌货栈的大戏,这就叫假戏真唱吧。翟家一听,连声说不明白。
  任贞同志表情困惑地说,你别说翟家不明白,就连我也不明白啊。我警告你不要耍花腔,你的唯一出路就是如实交待自己的罪行!
  我自己没有罪行你让我交待什么y你们现在就派人去我家夹壁墙里搜查吧,只要搜出那份字据和契书,我就彻底清白了。这人世间的事情,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
  军管会派出一组精干人员,前往卢大少爷家里搜寻夹壁墙里隐藏的所谓证据。深受领导重用的任贞同志继续审案。
  我问你,一九三五年的正昌货栈是你花钱买来的,可为什么费尽心机非得弄成是你动手抢来的呢?任贞同志切中要害,突然发问。
  卢大少爷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处于危恶境地。他两眼充满血丝说,嘿嘿,这你就不懂了。人活着,首先必须学会吓唬别人。你要是不会吓唬别人,那可就只能吓唬自己啦。
  卢大少爷继续说,我告诉你吧,你看凡是花钱买东西的,那都是无能的人。你再看凡是动手抢东西的,那都是风光无限的人。天津卫这地方,只有老实人才去花钱买东西呢,因为除了买他没有别的办法啊。可抢就不同了,耍胳膊腿儿、滚钉板、捞油锅,一块砖头先拍在自己脑袋上,实在不行再抄起菜刀砍了自己。这才叫万人敬仰呢。天津卫大码头就是这样,人人都愿意说自己是老实人,人人又都不愿意做老实人。
  任贞同志听得出神儿,一时竟然忘了记录。你说的天津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真是不可思议。
  卢大少爷亢奋起来,继续招供说,我从小就有尿床的毛病,胆儿特别小,天一黑就不敢出门儿买东西了。长大成人做生意,我还是胆量不够。这一次我全盘兑付正昌货栈,当然是花钱买的。我不花钱翟家也不干啊。可我就是想让人们以为正昌货栈不是我卢某人买来的而是我卢某人抢来的。抢,这多威风啊。我花钱请来一位专门排演文明戏的导演,记得他名叫胡疑。我让胡疑编排了我卢某人抢夺正昌货栈的一场大戏,一不能露馅,二必须保密。
  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跟我说评书呢?任贞同志操着山东口音问道。
  卢大少爷并不停顿,继续招供说,我是一个独生子,没兄没弟,没姐没妹,后来又没爹没娘,我一旦演成了这一场抢夺正昌货栈的大戏,那就耀祖光宗啦。可是我不能挥刀去剁自己的手指头吧?再者说我也没那份胆量!思来想去,我总算有了办法。什么办法?我认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门亲戚猴七儿,我让他冒充我亲弟弟,我让他号称卢二少爷,我许诺他只要最后大获全胜,砍掉了一根手指头我分一份产业给他,砍掉两根手指头儿我分两份产业给他。猴七儿这穷鬼一寻思,认为这是一笔好买卖,就同意来当这个卢二少爷了。
  我花钱请来的那位专门排演文明戏的导演胡疑,这小子真有本事啊!这一场真刀真枪的假戏竟然一丝不差地给我演下来啦,当然卢二少爷剁掉的那两根手指头是真的。总而言之我大获成功!
  你说的都是真事儿吗?任贞同志注视着卢大少爷,仿佛观察着一只怪物。
  当天中午,军管会派往卢家搜寻隐藏在夹壁墙里证据的行动小组返回,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卢大少爷的妻子自从卢大少爷被捕,渐渐从坐卧不宁变成心惊肉跳,又渐渐从心惊肉跳变成以泪洗面。这时候她娘家哥哥跑来告诉她,既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那就该烧的赶紧烧吧,那就该藏的赶紧藏吧。她认为娘家哥哥说得很有道理,随即打开夹壁墙拿出那只装有字据和契书的盒子,转身就投进炉子里了。军管会行动小组赶到卢大少爷家的时候,从炉火里确实看到了一团垂死的灰烬。
  这个消息对任贞同志打击很大。
  审讯室里,她啪的一拍桌子说,我告诉你吧,你说的字据和契书已经被你老婆烧成灰烬了。你现在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你拿什么说明正昌货栈是你花钱买来的而不是动手抢来的?
  天生胆小的卢大少爷思索了一会儿说,那你们只能去找翟家兄弟了,那两个败家子不能不说实话吧?
  任贞同志不得不问道,正昌货栈是你花钱买来的你却费尽心机把它弄成是你动手抢来的。那么我问你,你那时这样做是不是很愚昧啊?
  你才很愚昧呢。卢大少爷不思改悔地说,似乎很瞧不起任贞同志的浅薄无知。
  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11  结 局
  
   多年之后,翟金诚弥留之际。据现场目击者称他侧卧病榻几次企图开口说话,但都没有发出声音。据说他挣扎着很想说出一九三五年那场事件的真相。最终翟金诚还是将所谓真相带到骨灰盒里去了——那么狭小的一个空间装载着那么沉重的一个真相,令人担忧。
  之后多年,日本间谍斋藤医生返回祖国坐在神户寓所里撰写回忆录。这本回忆录的第三章里,记载了作者当年在中国天津的行医生涯,其中提到为卢姓患者治疗手伤。斋藤医生似乎对天津街头的混混儿极其蔑视,称其为“愚昧无知的支那人”。  。
  多年之后,据说有人在香港北角一家水果摊前偶然碰到翟云隆,说起当年家乡往事,这位远离故土的老男人不无感慨地说,他妈的,你说像卢大少爷那样的天津人,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还会出现吗?我看他是空前绝后啦!
  之后多年,玉姑去向不明,没有任何人听到关于这位女士的任何消息。爱情有时候就是一颗手榴弹,无论男女只要牢牢将它抓在手里往往能够听到一声巨响——同归于尽了。
  那一封由玉姑口述由小翠儿代笔的为翟金诚鸣不平的检举信则长久保留在一九三五年事件的卷宗里了。这姑且作为一九四九年的玉姑女士对一九三五年的翟金诚先生的一片痴情吧。只是不知道那颗一厢情愿式的手榴弹是否炸响了。
  多年之后,那么狭小的店铺里炸制出来的“耳朵眼炸糕”竟然成了偌大的天津市名牌食品,还被冠以“三绝之一”的称号,这不能不说是天津市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
  之后多年,坐落于大运河畔的隆昌海货店因道路拓宽而被拆除了。有人建议实施“整体移动”工程保存这幢建筑,毕竟只向西移动三十米嘛。最终还是拆了。
  多年之后,周道同志任职政法委副书记。有一天他视察地处天津西郊的模范监狱,无意之间一眼在犯人出操队列里看到卢大少爷的身影,心头不由一动。他之所以能够在茫茫人海里一眼认出这位非同寻常的犯人,完全是由于当年的卢大少爷给他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是啊,别人都是把非法抢来的东西打扮成为合法买来的,只有这位卢犯相反,一定要把合法买来的东西打扮成为非法抢来的。光阴似箭,一晃这么多年过
                             去了,见多识广的周道同志为人处世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但他仍然没有遇到第二位如此反其道而行之的人物。
  于是,政法委副书记周道同志详细地向监狱的管教干部了解卢犯的思想改造情况。一位管教干部说,这老家伙可牛着呢,他多年以来都是监号里的“鹰头”人物。您知道鹰头吗?就是山中老虎啊。他吃饭呢有人给端碗,他洗脸呢有人给递水,他抽烟呢有人给点火儿,总之这里没人敢惹他。一旦有新犯人进来,那监号里的犯人们必然要将当年这位鹰头的英雄事迹极其生动地讲述一番。鹰头这位爷啊当年号称卢大少爷,他带领着兄弟走进针市街,一眨眼工夫咣咣两刀剁下两根手指头,当场就把正昌货栈给抢夺过来啦,那年头就连国民党警察都不敢惹他。
  新来的犯人们听罢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往往就不敢言语了,顿生敬畏之心。然后新来的犯人总是寻找机会主动凑到这位鹰头面前,满脸谄笑地递上香烟点上火,表示臣服。
  
  监狱出操结束了,犯人们列队返回监号。那个管教干部叫来了卢大少爷——也就是当今的卢犯。
  卢犯脸色依旧苍白,身体还是病病殃殃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似乎并不见老,只是眼睛里多了几分游离的神色。
  这时候的周道同志在天津生活多年已然没了河南口音,尽管他的家乡仍然出产道口烧鸡。周道同志缓缓走到卢犯面前操着一口地道的天津话问道,喂,我问你逃往新疆的那个卢二少爷这几年有消息吗?
  卢犯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天津话,低着头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谁知道那小子逃到哪儿去啦,他兴许还去了外蒙古呢。反正也不是我亲弟弟,管他是死是活呢。
  周道同志好奇心涌动,继续追问下去。喂,当年你非要把花钱合法买来的正昌货栈弄成是非法抢来的,结果被判为无期徒刑,落了个蹲一辈子大狱的悲惨下场。你现在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你堂堂正正的卢大少爷当年那样做,一定是脑子有毛病吧?
  你脑子才有毛病呢。脸色苍白的卢犯伸手抿了抿白发斑斑的鬓角,满不在乎地说。这种言谈这种举止这种表情,似乎隐约可见当年卢大少爷的几分神韵。
  这时候的周道同志终于明白了,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一棵树就是一棵树,一粒米就是一粒米,一碗水就是一碗水,民国二十四年就是民国二十四年,公元一九三五年就是公元一九三五年,无期徒刑就是无期徒刑,终身监禁就是终身监禁,天津码头就是天津码头,狗不理包子就是狗不理包子,手榴弹就是手榴弹,卢大少爷就是卢大少爷,卢犯就是卢犯。人间万事万物那是根本不能互相比喻的。于是,籍贯河南新乡而且已经蜕化成为天津人的周道同志,无奈地笑了。
  政法委员会副书记周道同志走进家门,放下公文包立即将视察模范监狱而巧遇卢犯的经过告诉了肥胖的妻子。肥胖的妻子坐在沙发里听罢这个故事,无声地苦笑了——这苦笑浮现在任贞同志的脸上,竟然流露出几分虚幻。
  这虚幻,使你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理直气壮的怀疑。


七月黄
■  陈中华
  
  1
  
  狮子口村的人都知道,村支书王耀州的习惯像太阳,他只要往村头的白果树下一坐,天就过晌了。天一过晌,阳光就改变了方向。太阳一改变方向,村头大片大片的烟地就反亮。烟地一反亮,村子就被反得金碧辉煌的。所以,当村庄突然变得如烟叶一样的颜色时,日照就猜得王耀州在白果树底下哩。
  日照拨开院门闩,饿羊夺门而出,宛若一道白色的瀑布急遽漂出。饿羊顺街狂跑。羊真饿坏了,一只只全是细细的腰,细细的肚子,细细的脖子,细细的下巴,你看不清楚容易看成一群饥肠辘辘的下山虎。
  日照和饿羊打白果树下经过时,看到了王耀州。王耀州半仰在帆布躺椅上,正专心致志地卷一支烟卷。他连头也不抬一下,仿佛他是个瞎子,瞧不见日照和羊。但日照猜他看见了,谁不知他王耀州精得脑袋后都长眼。村里人还说:“王耀州的眯缝眼里端着望远镜哩。”
  羊跑过白果树,就到了王耀州的砖窑。跑过王耀州的砖窑,就到了日照家的烟地。到了自家的烟地,日照挥起鞭来。日照的羊鞭可是个宝物,柄是粗藤拧的,绳是麻辫的,鞭梢接了条尺长的牛皮条,粉丝也似粗细。羊冲进烟地,逮住烟棵子就咬就吞。这一切都是日照早已算计好了的,日照为此颇感到有些兴奋。他高喊了一声:“调整喽!调整喽!”遂扬起鞭,在空中甩了一个漂亮的弓也似的弧形,鞭声极清脆炸响了,空旷的烟地里有了极清脆的回音。
  日照看到白果树下背着身子的王耀州哆嗦了一下。他知道,王耀州尽管害病似的低着头,但自己的举动他肯定全看在心里了。想到这日照竟有些激动,甚至热泪盈眶了。
  他在肚子里说:三叔,俺响应您的号召了。
  狮子口村太小了,也太偏僻了,鲜有稀罕事发生。电视仅能收一个台。遇到节目不好看,村民一般就看刘五的“波尔山”公羊“打炮”去。“打炮”就是配种的意思。那公羊每打完一次炮,刘五就给它灌枸杞汤,边灌边说:“乖乖,这是补肾的哩,再喝一口。乖乖,这是补肾的哩,再喝一口。”费老劲了。狮子口有歇后语说:“支书的砖窑‘波尔’的届——狮子口就这俩值钱的营生。”除了刘五的羊,也就是看王伟耍摩托车了。王伟是个年轻的退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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