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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刀春色-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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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锋刺入肉,深可见骨,挑出手脉,苏小缺喉咙深处发出小动物似的哀鸣,想挣扎却毫无力气,只听崩的一声轻响,手筋已割断,鲜血怔了一瞬,才激涌而出,流淌到地上,渗入泥土,苏小缺的胳膊抽搐了一下,只觉得心脏被重重拧了一把。
  
  右手,左手,蓝老三额头上有汗珠,苏小缺脸上脱了色,头发湿淋淋的盖着脸,星辰春水般的眼眸黯淡无光,嘴唇直哆嗦,已然痛到神志模糊。
  
  两根粗大的手指扣住脚踝,苏小缺的脚踝殊异于常人的纤长优美,足尖轻地,身形展动开,鸟迹鱼落,勾留无痕,便是名满江湖的狐踪步。
  
  脚筋比手筋更麻烦些,蓝老三换了勾刀,下手精准,刀身没入苍白细致的肌肤,牢牢勾住脚踝筋脉,从脚筋下穿过,啪的一声,割断,并没有让苏小缺吃多余的苦头。
  
  玉白的筋茬儿半露在脚侧,血如泉涌,淌得地上像刚经历一场雨,湿得透了,踩着叽叽咕咕的响,苏小缺听着忍不住恶心,只觉得自己飞旋着往黑暗里坠落,轻轻吐出一口气,彻底昏死过去。
  
  蓝老三洗净手,却见金五两不知何时已走出刑堂,忙趁着苏小缺昏过去不知道疼的当儿,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伤口,拿过一条毯子裹住,抱起出刑堂,走到街道拐角处,特意寻个避风的屋檐角落,就要轻轻放下。
  
  苏小缺脸色惨白,脑门上沁出冰冷的汗珠子,微蹙着眉,似乎觉得有些寒冷,挣扎着往蓝老三胸口温热的地方贴。
  
  蓝老三咬咬牙,将他放好,想了一想,脱下棉袄,给他裹上,又用毯子盖好,这才踩着积雪离去。
  
  细碎的雪花淅淅簌簌的密密飘落,不一会儿,苏小缺漆黑的头发便被扑进屋檐的细雪沾染成一片惨白。
  
  这日一清早,金五两正与荆楚在临州总舵商量帮中琐事,便有小叫花来报唐家三少求见,一时领进两个人来,一个面容俊美而憔悴,正是唐一野,另一个随从脸色蜡黄,颊有刀疤,满面虬髯,耷拉着眼皮,瞧着不甚起眼,却是谢天璧扮成。
  
  唐一野与金五两见礼后,直言道:“不知父亲的书信长老收到不曾?苏小缺本是唐家旁支血脉,虽犯下大错,还请贵帮手下留情,晚辈今日赶来,就是想接他回唐家,严加看管惩治。”
  
  金五两尚在沉吟,荆楚抢着道:“苏小缺已经死。”
  
  唐一野脸色登时煞白:“怎么可能?唐家掌门的书信贵帮难道没有收到?”
  顿了一顿,口气隐然有威胁之意:“莫不是贵帮当真要与我唐家过不去?”
  
  时值丐帮甫遭重创势力凋零,而唐门却是如日中人才济济,唐一野此言虽无礼,却是打蛇七寸的狠话。
  金五两居长老之位近二十年,最是谙熟世故,今时不同往日,风吹过草木就要低头的道理比谁都明白,当即忍怒叹道:“丐帮唐门一向交好,唐三少先莫要着急。”
  
  “苏小缺只是受帮中刑罚,并没有死,不过他死活不肯回唐家,只求远离江湖是非,过平静的日子。我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孩子要求也不忍心不答应,那日行刑后,蓝老三便把他送到街角安仁堂,由他自去了。”
  
  唐一野急问道:“他离开丐帮几天了?”
  金五两想想,道:“三四,不过他行动不便,多半还在安仁堂附近,就让蓝老三带们过去瞧瞧。”
  
  到安仁堂,却见雪满台阶,冰冻屋檐,哪里有半个人影?
  
  唐一野心中惶急,大失名家公子风范,一把拽住蓝老三的衣襟,厉声道:“到底在哪里?你……你是不是记错?”
  蓝老三也是大急,辩道:“那晚就是把他放里,小缺伤得重,怎可能不见?”
  
  谢天璧已脚踹开安仁堂的大门,直闯而入,四顾一盼,见一管事打扮的人,上前便问道:“这几天安仁堂的外面是不是有个受伤的少年?”
  
  唐一野忙撇开蓝老三,紧跟着进了安仁堂,那人正自发怔中回过神来,刚要大声呵斥,却见谢璧二话不,从袖子里拉出半截刀锋来,登时吓得腿软,舌头也不灵便了,结结巴巴的说道:“是……是有个小叫花子在,在檐下避雪……”
  
  谢天璧心中一喜:“人呢?”
  那管事的撇撇嘴,道:“昨儿死啦!没熬过这场雪,给冻死了,偏巧死在门口,你说倒霉不倒霉?”
  
  谢天璧微微晃,声音已经嘶哑难听:“尸体呢?”
  
  那管事的大着胆子抬起眼皮看这入室强人眼,只见人眼神里又是绝望的狰狞又是欲死的悲怆,不禁起几分同情的心思,温言道:“我们东家心善,便用芦苇席子裹,送到乱葬岗埋了。”
  
  唐一野颗心登时沉下去,眼前一黑,苏小缺的笑脸却在那片朦胧的黑暗里浮出来,伸着手呼唤自己:糖瓜子……唐师兄,过来陪我捉鱼。
  
  一想到以后再看不见苏小缺,再听不到他的声音,更加没有希望听他叫自己声大哥,心里仿佛严严实实堵上铅块,疼痛欲裂,手捂着胸口,眼泪已流下来。
  
  谢天璧却不死心,一手揪着那管事,道:“带我们去看!”
  
  那人挣扎道:“不知道埋在哪儿,是打杂的小顺带人埋的……两位大爷稍等会儿,我这就给您叫小顺去。”
  
  到了乱葬岗,只见一片毫无生机的白,偶尔透出几星肮脏昏暗的颜色,就近一看,有被野狗扒拉出来的尸身残骸,有残破的草席零星的荒草,就是没有半分的活气生机。
  
  那小顺穿得虽旧,却是厚实的棉袄棉裤,看着笨笨的一团暖意,容貌也甚是质朴,带他们走到一处,停下怯怯道:“两位大爷,就是这里了,小人那日可怜叫花儿,在里插跟树枝当香火祭品。”
  
  尸体埋得很浅,几锹下去,就能看见半露在外面的黑发和领破席。
  
  唐一野脑中片空白的木然,已浑然不知所处何地,只顾一锹锹的挖着泥土,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年初和谢天璧联手,在沈墨钩面前救下苏小缺的事情来,如今也是两人起,寻那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
  
  谢天璧却是紧紧抿着嘴,斜飞的眼尾透着冷静和狠意,待芦苇席子全部露出,也不用刀,直接一手伸出,撕开芦苇席,手指被芦苇崩出的尖刺划破,鲜血滴落处,却露出那尸体的脸来。
  
  一看之下,铁锹啪的落地,谢璧随即瘫坐在地上,却笑出声来:“不是他!小缺还活着!”
  想站起,胳膊腿却早已软了,抬眼看唐一野,见唐一野亦是手足颤抖,神色却欢喜之极。
  
  良久谢璧起身,道:“我回赤尊峰,就此别过。”
  
  唐野奇道:“不去找小缺?”
  见雪花愈大,低声怔忡道:“今年冬冷得厉害,也不知他在哪儿……有没有衣服穿,有没有热饭吃?”
  
  谢天璧心脏猛的一揪,一时连气都透不出来,半晌涩声道:“小缺太聪明,他若是当真决心已定,自然就会藏得我们谁也找不着,茫茫人海,也只能慢慢查访。”
  唐一野头:“我回蜀中调派些人手来中原细细的寻罢。”
  
  谢天璧转身欲行,唐一野却唤住他,正色道:“咱们同门七年,我劝你一句,赤尊峰见好也该收,否则迟早是武林正道群起攻之的下场。”
  
  谢天璧心悬在苏小缺身上,闻言也不再兜圈子,冷冷直言道:“正道一盘散沙钩心斗角,有什么可怕?若你们唐家跟赤尊峰作对,倒还有几分忌惮,只不过爹是个聪明人,想必不愿蹚这等浑水。”
  
  唐野道:“正道中有李沧羽样的败类,却也有少林峨眉、沧浪苍样的侠义门派。”
  “赤尊峰势大,但想侵夺正道各派,定会有无数人慨然而战,慨然而死,就算败亡,也会让赤尊峰付出代价,到时候覆盖片雪地的,不光有我们的血,也有你们的。”
  
  谢天璧听,冷冷道:“流血而已,江湖人本就刀口上行走,不是杀人便是被杀,又有什么稀罕?我对不住苏小缺,却没有对不住你,你这番大道理,也教训不着我。”
  
  唐一野摇摇头,神色黯然:“我对不住小缺,如果当日我答应他去白鹿山,想必他也不会一心与你为伍,沦落到今的地步。”
  谢天璧低声道:“他信错我,你却不该不信他。”
  
  言尽于此,再无可说。
  雪地上两行足迹,一南一北,渐行渐远。
  
  回赤尊峰的路上,谢天璧却绕行白鹿山,在山下清泉破冰融雪,洗净了双手,默默凝视瓶子峰顶,终是没有上山。
  
  风雪千里,赶回赤尊峰,灭上官平雁荡的大事不能延缓,必须快、再快、更快,必须在找到苏小缺之前,把能做的该做的都做尽,然后倾尽生时光,陪伴他左右,再不会有半分违拗。
  
  江南豆子镇夜下场大雪,压得几树老梅扑鼻的清凛凛的香。
  
  镇子东头第一家住着张寡妇,带着个十五岁的女儿,唤作张小荷。
  张寡妇年纪已不小,还美得跟玫瑰花儿似的,又美又扎手,最是泼辣不过,俗话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不怕是非,是非反怕她。
  
  一张嘴一串儿吴侬软语却是比唐门的暴雨梨花针还要厉焊分,要一块臀尖肉,猪肉铺子的钱麻子屁颠颠的砍下更好的肋条肉,寸寸的小仔排,透着讨好的意思,张寡妇却一蹦离地三尺高,把钱麻子骂得粒粒麻子绽红光,一只蒲扇大的手捏了放,放了捏,屁也不敢放一个,闷着头关铺子门。
  
  她女儿张小荷却是个再温柔不过的姑娘,一说话就脸红,说得急了还容易口吃,于是越发话少,但只一笑就是眉目生香,最是灵秀动人。
  街尾酸秀才吴穷尽曾言: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小荷不必多言,但须浅笑。
  
  这天张小荷清早起床便拿着扫帚,先扫小院子里的积雪,打算开了门再把门口的雪扫净,免得街坊邻居滑倒。
  
  清晨的空气透着彻骨的清寒,雪花兀自大朵大朵的飘落,张小荷呵着热气,刚一打开大门,一团物事便软软的倒向门里,不由得惊呼一声,定睛看时,却见一件破破烂烂的棉袍里,裹着个又瘦又脏的乞儿。
  
  张寡妇已在厨房做早饭,听女儿一声惊呼,忙出来看看,连珠炮似的清脆利落:“怕是冻得晕过去,快扶到厨房里来,暖和暖和,一会儿灌碗热汤也就好,这大雪天的,可怜。”
  
  说着母女两人把乞儿扶到厨房靠着热乎乎的灶台放下,这乞儿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着倒也没几分重量。
  
  张小荷生□洁,打了盆热水,用手巾把乞儿的脸擦净,灶火晨曦下看得分明,竟是一张异常年轻俊美的脸,当下瞧得怔住了。
  
  张寡妇边做着面饼,俏眼一瞟,却见乞儿裤管处两团半干涸的褐色血迹,不禁吓了一跳,再一看,却见棉袍的袖口竟也被血渍浸透,忙撂下面盆,道:“这孩子身上只怕有伤,我先瞧瞧。”
  



第三十六章


    张小荷脸蛋一红,退了开去。
  
  张寡妇凑上前,见这乞儿脸色惨白透青,颧骨处却是潮红,一摸额头,果然热得烫手,当下小心翼翼卷起他的裤脚,却发现被血粘住,稍一用力,那人昏迷中便微微一抽搐,知他痛得厉害,不敢硬着撕扯,让张小荷拿过剪刀,把裤脚剪开成一条条,再慢慢用温水浸湿,方揭开看到伤口。
  
  一眼看到伤口,张寡妇眼圈便红:“作孽啊,这孩子得罪谁了,杀千刀的下般毒手。”
  
  只见两只脚踝处各一道深深的伤口,已是化脓发黑,瞧着惨不忍睹,想是周围肌肉皮肤尽皆坏死,再一看手腕,也是一样的伤,虽已半凝结半结痂,伤势却极是严重,当下用温水洗净了伤口,找了些日常用来止血的药面洒上,用干净布条扎好伤口,起身擦了一把汗,温言道:“小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既倒在了咱们家门口,就不能不救,你先去药铺抓副退烧药,再买儿金疮药,好歹把孩子条命抢回来再说。”
  
  张小荷含着眼泪应了,却道:“娘……娘啊,咱们留下……留下他好不好?”
  张寡妇杏眼一瞪:“傻姑娘,知道他是谁就留下?再说这孩子病成样,能活下来还是指不定的事儿呢,尽傻话,快去买药!”
  
  张小荷忙拿银钱冒雪出门,买了药,想了想,咬咬牙又数几十个钱出来买了一只鸡。
  
  回到家中,张寡妇看着鸡不禁立起眉毛,再看看灶台旁昏睡不醒的少年,却又轻轻叹了口气,拿着菜刀自去杀鸡,一边恶声恶气的吩咐张小荷熬药。
  
  入夜后,张寡妇在厨房地上铺厚厚一层稻草,又铺一层被褥,外面风雪虽大,这小小一个厨房却已足够温暖一个濒死之人。
  
  张小荷夜里睡不安稳,心里牵挂那重伤少年,冒着寒冷起来看了好几回。
  
  那乞儿伤病虽险恶,好在年纪轻底子好,待药熬好,用筷子撬开牙齿趁热灌进去,第二傍晚时候也就悠悠的醒了。
  
  张小荷大喜,把小炉子上炖着的鸡汤倒碗,慢慢喂他喝,那人虚弱之极,张了张嘴,却是无力说话。
  张小荷柔声道:“你,你喝汤就是,莫要着急,呛,呛着着就,就不好啦。”
  
  那人依言喝几口,稍有了些力气,抬起眼,眸光到处,向张小荷感激的一笑。
  这一眼一笑只瞧得张小荷脸腾的一热,呆了一呆,回过神来,方知觉心头有如鹿撞,手腕一抖,一勺热汤就泼洒在人身上,一时又紧张又惭愧,更是不敢看他。
  
  张寡妇和女儿本是刺绣为生,此刻正坐在屋里支着窗凑着雪光绣一幅枕套,听到厨房有动静,撂下过来,见那乞儿已醒,当即笑道:“救回来就好。”
  
  拖过一张竹凳,声音崩脆:“你叫什么名字?看你这模样儿,漂漂亮亮的不像坏人哪,怎么伤成这样?家在哪里?干什么营生的?”
  
  乞儿见这母心善,又都是寻常百姓,心中已有计较,道:“我叫苏平安,自小没有爹娘,学过几武功,给镖局里做趟子手,走镖经过辰州烟霞山时,货物被山贼截,他们捉我上山,逼迫入伙,我不肯,便被他们痛加折磨,挑断手脚筋脉,一路挣扎来到里,差冻死街头,多谢大婶和妹子相救。”
  
  张寡妇见他言语妥当,不似作伪,温言道:“你好好歇着,这一病可凶险得很,待好再走罢。”
  
  苏平安感激之余,放下心来,昏昏睡去。
  谁知过了几日,伤口又恶化了些,整个人高烧不褪,只吊着一口微热的气。
  
  张寡妇没奈何,收拾西边的杂屋,铺了床让他躺下,又悄悄备下芦席,只说救得过来定是要救,实在救不得,也只能荒郊野外里寻个地给埋了。张小荷不忍,哭哭啼啼的丢下了活计,日日夜夜只守着么个濒死的病人伺候。
  
  夜苏平安睡得不安稳,屡屡呓语,听着都是在叫人的名字,张小荷贴近听了,也听不太清楚,模模糊糊是什么路大叔、什么一野、什么聂叔叔,最后眼角渗出泪来,几不可闻的叫了一声天璧。
  
  张小荷听得莫名的心酸,伸手帮他拭去眼泪,苏平安却突然清醒过来,目光凶恶悲愤,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抬手重重推开张小荷,道:“谢天璧,你给我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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