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5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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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跳伞吧?”我问。
“今天跳了五次。”他闭上眼,袖着手,靠在机舱壁上,飞机嗡嗡地飞,震得他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
“好玩吧?”
他睁开眼,“都一样,就这么回事。”他又闭上眼。
飞机嗡嗡地慢慢爬高,往窗外看,天上没有一点云。机舱里有些人在说话,但是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太大,隔得远了,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又过了一阵,飞机开始平飞,不再爬高。
机舱里的人一个个地站了起来。机舱太矮,大家都弯着腰,等着机舱的门打开来。过了一会,舱顶的绿灯亮了起来,在门前的人举起个大拇指向舱里的人做了个示意,拉开了门,风卷了进来,冰冷彻骨。
我转头看了看姚明成,他两眼直直向前,盯着舱门。排在我前面的人开始往前移,我也跟着他们往前。机舱门前的人已经往下跳了,但是我什么都看不到,低着头,我看着地板,本来该是银灰的颜色,久没清洗,带些黑色的斑迹。
等到我抬起头,眼前已经是机舱的门,门外是空荡荡的一片蓝色。教练往外靠了靠,伸手拉住门沿,半个身子挂在机门外。
风声很大,我伸手拉住门沿,侧过身子,半身探出了机门外,风刮得脸上的肌肉一阵一阵地发紧。我知道应该觉得冷,但是毫无感觉。门外是空荡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好了?”
我点了点头,练习过许多遍的离机步骤无需大脑,自动地控制着身体。我的身体向外靠了一下,往回收了一下,然后我就跳出了机舱,跳向外面一片的蓝。
外面风很大,很冷。四肢伸展开去,头向后仰,然后身体平平地往下落,所有的动作都像是一只放在解剖台上被麻醉的青蛙在某条神经被点到后某条肌肉自然而然的反应。
落了一会儿,我努力地转头看了看四周,两边各是一名教练,按着我的背,帮我保持着平衡。风极大,吹得他们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跳伞服紧裹着他们。我的两耳里是一片的风声,脸上的肌肉也在一阵一阵地抽搐,像是一块布在个洗衣机里上上下下地拧动。
右边的教练向我的手腕上指了指,我低头看,指针快要到六千英尺上了。不过一转眼间,就指在了五千五百英尺的高度。我伸出手掌,一拉绳,像是有只巨大的手一把把我抓起,身上腿上的绳子一紧,然后我就飘飘荡荡地悬在了空气中,头顶一顶大开的五色的伞。
周围的空气里只是我一个人,脚下几千米是个黄绿相间的世界,夹着些灰色的土的颜色。
四周一片的空旷里开着十几朵五色的伞,在空气里转折着,像是片纸叶,斜斜地剖开空气,很快的向下落。我知道那些是惯于跳伞的人,正把他们的伞摆弄出无数的花样,在地面上的人总想着像鸟一样生出副翅膀,在空中很自在地飞。但是这些已经在空气里,像鸟一样很优雅地飞着的人,却是急急地想着往下落,早回到地面上。
远远地离我有些距离,比我高一些的空中,另一朵伞也在慢悠悠地往下直直地落。那是姚明成。我松开控制索,向他挥了挥手。我知道他看不见我。有些时候人做些事,不过为了满足做些事的愿望,虽然毫无意义。
天气很好,东面几十里的地平线外是片大城市的形状,我知道那是费城。一只鹰在我脚下盘旋。从地面看鹰的时候,它们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生命,高高在上,远离尘世,傲慢而且漫不经心地看下面的纷乱世界。从空中,像鹰一样地悬着往下看,想象它们不停盘旋,睁着锐利的眼,紧盯着地面上的一切动静,不过为了食物罢了。我笑了笑,忽然间觉得做只鹰实在很累,不是什么诱人的事。
我的伞还是慢悠悠地往下落,探头往下看,两条悬着的腿下,左面下方远远的就是落地的标识。地面很慢地靠近,但是不断地在靠近。一块块的颜色一点一点地有了形状,地面上隐隐约约的是些人在移动的影子,和我们一齐跳出机舱的那些人早已落地,看下去,地面上有些小的色块,是他们的伞。我又转头看了一圈,天空中只有我和姚明成的伞,相隔了几百米的距离。
胸前别着的对讲机咯吱咯吱一阵响,“往右转,往右转。”是地面的人在给我方向,嘶哑地带些静电的噪音。
我用力拉右侧的控制索,抬头看,伞的右角向下折,停顿了一下,整个伞开始向右下方滑去。
“你得向右,你得向右!”对讲机里人很着急地叫;“我正往右。”我骂了句。但那是个很原始的单向对讲机,他们听不到我的声音。
“也许我向右得不够。”我心想。用力地拉了拉索,降落伞更快地向右滑去。
地面很快地向我们接近,我脚下的正下方现在是一片大树林,密密的一片。一阵强风从背后吹来,带着我转了一圈,向前很快移动,越过了降落地带。我的身后几百米远,姚明成的伞也正顺着风往前移,正在降落带的上方。
“拉索,别往前移!在原点往下落!”对讲机里声音在喊。我低头又向下看了一眼,脚下还是一片的树林。我有些犹豫,原点往下,并不是个降落地带,降落地带是在我的后面。但是我的人正悬在半空中,飘飘荡荡的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无所依靠。对讲机的声音显得非常自信,非常有说服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尽管它的指挥有些荒谬。我拉着索,控制着伞向正下方落。
“向下,向下!”对讲机里的声音似乎是在吼叫。
我直直地往下落,又低头看了一眼,脚下还是一片的树林,那些树从上往下看就像是豪猪的背,我想我掉在那些树上的下场一定会很惨。我拉了拉索,对讲机里的人在绝望地叫,“别动,别动,原地别动!”
但是正下方没有任何的空地。
我的眼角瞥到右下方有一个长条的空地。匆忙间我猛力地拉右控制索,降落伞很剧烈地倾斜,一顿,然后向着那块空地滑去,风啪啪地打在脸上身上,忽然间一声极大极长的轰鸣声,一架螺旋桨飞机从我头顶二十米的上方掠过,气流冲击,带着我的伞在空中前后剧烈地晃动起来。地面很快地向我接近,脚下是树木的绿的顶,我紧抓着伞索,向那条空地摇摇晃晃地斜冲过去。
那短短的两秒钟里我的大脑里闪过一张一张的图像:五岁时在山上被条蛇咬到手指,猛往回抽手的动作;九岁时我爸拿着条鞭子追着我,我绕着屋跑,声嘶力竭地哭,却一点也不伤心;十二岁时失足落进井中,从井口到水面似乎是无穷无尽的零点五秒;离开生我的城市,坐在靠近走廊的座椅上,从飞机窗口,慢慢转头,隔着邻座的头,看到的城市的最后一眼;躺在停车场的水泥地上,看到的文佳的那张模模糊糊的脸。
无穷尽的两秒。
树梢就在我的脚下,我努力地收脚,膝盖从树梢的枝叶上哗哗地擦过,然后我就到了那一块空地的上方,转眼地面离我不过一人高。伞还是斜斜向前很快速地滑,我两手同时猛一拉索,伞的两翼同时向下一拍,在空中顿了顿,速度稍慢了些,脚触到了地面,向前的冲力带着我往前,我还来不及收腿做滚身的动作,伞向前拖动,整个人已经斜趴在了草地上,直滑出了两米远,不动了。
我躺在草地上,鼻子里是草摩擦过的一股草汁味。那一张伞沙沙地响着,慢悠悠地落在地上。
我眨了眨眼,我知道我还活着。然后我动了动身体,没有痛楚,我的意识也很清楚,不像是受了什么伤。
我站起身,头脑一阵眩晕,降落伞伞带还挂在身上,眼前是一条跑道,我正站在跑道尽头和树林的交界处。抬起头看了看天,天是一片的碧蓝,带着很深的颜色,像是10月的天空。几只鸟在天上飞。
一阵发动机响,一辆全地形车噼噼啪啪地压着一地的树枝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开过隔离跑道和树林的沟时,车身摇了摇,一跳,冲上了草地。
“米克,你在干吗?!”从车上跳下了两条大汉,气急败坏地向我喊,一边跑了过来。“你怎么不听我们指挥?”
米克是姚明成的英文名字。“我不是米克。”我眨了眨眼。
那两条大汉互相看了看,一齐回头,我跟着他们看的方向看去。几十米高的松树,密密的没些空隙。正上方,一把伞正慢悠悠地往树上落。
“那是米克?”他们一齐回过头来瞪着我,四只眼睛几乎要跳出了眼眶。
“那是米克。”
他们一齐大叫了声,跳回到了发动机还在噗噗作响的车上,猛打了圈方向盘,车在草地上颠簸着转了圈,发动机猛吼了一声,向树林冲了去。我站在草地上,甩了甩头,甩掉刚才那一阵眩晕,掰开连着拖了一地的降落伞的安全带扣,松开降落伞,跟在车后向树林跑去。
我身后的跑道上,发动机嘶叫着,一架飞机又飞上了天。
我跑进树林里,远远地看到姚明成的降落伞的黄色,树林很密,我看不到人在哪,连开车过去的那两家伙都不见了。我又走了几步,忽然是一片稍有些开阔的空地。说是空地,其实也就是因为这块地上不知道是被闪电击中过还是怎么了,死了几棵树。我一走进那块空地,就看到挂在树上的降落伞,空地上平躺着姚明成,跪在他边上跳伞学校的那两个人,正在检查他。他闭着眼,一动不动。
“明成?”我叫了声。
他睁开眼,“他们正检查我死了没有。”他勉强地笑了笑。
地面上指挥的人不知怎么把我和姚明成搞混了,把他当成了我,把我当成了他,结果给我的方向其实全是给姚明成的,而给他的却是该给我的。这我倒也理解,在他们眼里,亚洲人都是囫囵的一个模样。
跳伞学校的老板吓得脸色发白,找来个医生给我们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定都没事了,等着我们在表格上签了几个字才松了口气。我们摔死了当然是件坏事,学校当时就得关门整顿,老板的饭碗所在,不能不关心。
“没事吧?”我们开着车往回走,我问姚明成。
“没事。”
“吃了一小惊。”
“差点把命送了。”
“估计老板得把早上我们签的表格上面再添条签字的栏目了。浪费了那些印好的表。”我笑了笑,“我们都还活着,不过这人生体验的计划可就开了个坏头。”
“管它呢。”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包烟,取出根点上了,“总得试试,没试过就不知道这些事究竟感觉怎么样。什么都得试试。”他的手有些发抖,红色的烟头一跳一跳。
他看着窗外,闷闷地抽着烟。窗外是我们早上来时的风景,农田,小镇,时间过了一天,却什么都没有变化,街上还是空旷的一片没有人影。
第八章
时间过得很快,初冬一转眼就快到了圣诞。我在办公室里坐着,快是下班的时候,电脑久没碰它,屏幕上正一幅幅地显示世界的风光。
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我看了看显示,是从公司外打进来的,却没有显示号码,想来是个长途电话。我不太想接,数着铃声的次数,到第五声我的留言机就会启动接过电话。但是电话铃声在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回荡,有些一声紧似一声的感觉。第五声电话铃响到一半的时候,我伸手抓起了电话。
“嗨。”电话里女人的声音说。
“文佳?”我咳嗽了声。
“是我。”
“怎么有我的电话?”屏幕上正显着幅撒哈拉沙漠的图画,起伏的黄色沙丘,很寂寞的一个地方,只有太阳和风沙做伴。
“给过我你的名片。”
“哦。”
她沉默了会儿,“最近好吗?”
“还活着。”
“那就好啊。不会什么时候自杀了吧?”她笑了笑。
“难说,不过就算是自杀了你也不知道,上不了报。”
“那你的保险里写我做受益人就好了啦,我一看户头里多了几万块钱就知道你自杀了。”
“好像是唯一的办法。”
“好像是。”她又笑了笑,电话里听着有些沙哑。她顿了顿,“圣诞快到了,有什么计划?”
屏幕上层开幅南极的冰山,蓝色的光。
“滑雪。”我下意识地说。
“是吗?我们也要去滑雪呢。基林顿,你去哪儿?”
“不知道,南极?”
“如果没定好,一起去基林顿好不好?”
“好吧,反正我也没想好想去什么地方。”我说。基林顿是有名的滑雪场,而且近,而且我没去过,这些都是去基林顿的好处。然后我想,用毒品上了瘾的人大概每次拿着针管要注射前也都经过同样的心理说服过程。
“不过要真能去南极也不错,肯定很刺激呢。那么冷,空无一人,你一定喜欢。”文佳说。
“听上去我有自闭的毛病。”
“可不是吗,我想你就是。听说南极是最干的大陆,到处都是冰雪的地方,空气却比黄沙的沙漠还要干燥许多,知道为什么?”
“因为水全被冻在了冰里。”
“跟你很像吧。”
“像什么?”
“什么都冻着,碰到有些时候,一下又全化了出来,像南极的冰一到热的地方就全化了。”
“这么说看来我不能去热带的地方了。”
“只能在超人的冰宫里住着。”
“又科幻,又冷,听上去真不错。”
“适合你。”
电脑屏幕上的画跳到了中国的漓江上,小小的船,头顶斗笠的渔人孤零零地在一片绿水和绿山里。
“结婚生活还好吧?”
“还好。”
忽然我们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那我们在基林顿见了。我给你电话。”
“好。”
挂了电话,我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然后我收拾包出了办公室。
我和肖河生昨天约好了今晚一起去Champion吃饭。许久没有肖河生的消息,接到他的电话,让我有些意外。他在电话里听上去显得一切正常,语音平缓,很有些平淡的味道。但是我已经早就习惯了肖河生前几个月时,只要是和我说话,见面时也罢,电话上也罢,总在说话间带些人生多变,万事多艰的意思,所以我听着他这么平稳地说话,不免怀疑他有些反常。
开着车从已经半空的公司停车场出来的时候,天早黑了。冬天,黑色的天带些凝固的颜色,沉甸甸地罩着。路灯都亮了,路上开着的车,车灯也全亮着,到处是一点一束的白的黄的灯光,越发显得天色的黑。
我上了I270高速公路,一路往南向着罗克韦尔的方向开。高速公路对面往北的方向上一长溜的车正从市区的方向开过来,把路挤了个严严实实,三条行车线上,车灯一路地连到了天边,下了班的人都挤在这一片车灯的河里,每辆车都不同,里面有奔驰,有宝马,有雅阁,有吉普,每辆车的主人也都不同,公司的总裁,医生,工人,主妇。但是每辆车都是这条河里一点的小亮光罢了。
下了高速公路,从蒙特罗斯开上东杰弗逊路,Champion在路旁一个购物商城的一层。我在门前的停车场里停好车,走了过去,拉开门,里面是个很大的厅,一个小酒吧摆在厅的正中,酒吧的另一头摆了十几张台球桌。
大厅里光线昏暗,几盏灯洒下些黄的光。酒吧台边上木制的高脚凳上坐了个黑人酒客,手里抓着瓶百威淡啤,放在吧台上,却不喝,只是看着手里慢慢转着的酒瓶。酒保在酒吧柜台里,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