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5期-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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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继续开会。我们向前台的黑人保安挥了挥手,把员工卡在门前的读卡器上刷了一下,推开内层的玻璃门,走进去。
外面很冷,公司里面很暖和,大衣穿在身上,走了两步,我就觉得全身燥热。我脱下大衣,挂在臂弯上。公司里很安静,大多数的人都已经回家。头顶的日光灯洒在雪白的墙壁上,白晃晃的,让人有些眼花。有几个办公室里还有人,都是印度和中国来的工程师,都盯着电脑屏幕,在键盘上敲着。在夜里的这个时候,绝大多数留下来加班的都不是当地的美国人。外来的人没有家,也没有晚饭时候一定要回去和家人吃饭的习惯。
保罗站住脚,转过头,“我们去休息室最后再讨论一次。”
我点点头,跟在他后面,转过一个公告栏,上面贴了各种新闻的剪贴和公司业绩。纳斯达克突破了5000点,思科刚刚收购了又一个光纤公司,我们公司的CEO在《财富》杂志的一篇访谈,CEO的大幅照片配着上面的标题,“我们会保持高速增长。”照片上他看上去很自信。
休息室里没有人。保罗走到咖啡机边,拿起两个纸杯。“再来一杯咖啡?”
“好。”
他把纸杯放在咖啡机口,按了下按钮,咖啡机呼噜呼噜地响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有出来。保罗骂了一声,拍了下机器,哐地一声响。机器晃了晃,滴出了两滴浓黑的咖啡。保罗又骂了一声。
“算了。我们从昨晚到现在已经喝了快十杯了。”我说。
保罗没理我,抱起沉重的机器,斜过来。他是个四十多岁将近两米高的大白胖子。机器里终于又流出了些咖啡,小半杯。喘着气,他满意地把机器放下,端起杯子,皱着眉头看着杯子里的咖啡,端起来喝了一口。“真他妈的苦。”
“给你正合适。”
他端着咖啡,走到休息区的足球桌边。桌上足球的各个木头足球员都四仰八叉地躺着。他拿起桌上的塑胶小足球,在桌上哗哗地滚来滚去。
“你还是觉得买这家公司是个坏主意?”他的手指敲着咖啡纸杯的边。
“这是个糟糕公司,没有什么价值。”
“没有什么账面上的价值。”他纠正我。
“是。”我点头同意,“不只是没有账面的价值。它现在没有正的现金流。虽然他们的创始人是公认的技术天才,他们现有的产品和其他公司的相比,没有明显技术优势。短期内我们看不到任何可能推向市场的其他成熟产品。没有成熟的客户群。就算是他们做的东西的技术本身,到底将来有没有市场,我们都不知道。”
“他妈的这些我当然知道。”保罗咬了咬牙。他的胖脸上的肉拧了拧,跳动了一下。
“对不起,老板。”
保罗呼了口气,把小塑胶足球扔到了桌上,小球在桌上哒哒地跳了几下。
“而且,他要两千万美元。不少钱。”我补了一句,“虽然是公司的钱。”
保罗看了看我,忽然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在这个公司很多年了?”
“我知道。我刚来就听说过你的故事。”
“我在这儿二十年了,从一年销售几千万美元到现在我们是一年十五亿美元销售额的公司。一开始的时候我是个程序员。”
他指了指休息区墙上贴着的一个商业周刊的封面,我们公司的CEO穿了件带着公司10so的开领衬衫,站在个椅子上,叉着个腰,很满意地笑着。
“我们同一年开始进公司,他就是我老板。一直到今天。”他摇了摇头,“他很想要进入这个新市场。”
“我们的竞争对手比我们早进入了。”我说。
“所以他也要进入。”
“但是我们和他们的情况不一样。他们准备了很长时间了。我们在这个市场什么准备都没有。”
“所以我们现在和这个垃圾公司在谈!”
“我知道。”
“你知道我们只需要半年时间就可以开发出比他们好得多的产品,最多只需要一千万。但是我们公司的股价已经跌了半年了,现在是12月,如果在年底前我们还没有什么突破,这股价肯定不会有什么起色,今年我们这个假日就别想过了!”
“这个垃圾公司,买了也许短期之内对我们的股价有点正面效果,时间久了,如果没有业绩,华尔街也未必会买我们的账。”
保罗看了看我,“你的股票期权的认购价是多少?”
“十六。”我想了想。我们的股价现在是十六多一些。几十美分的差价,执行这些期权也赚不了多少钱。只要股价再跌一些,期权认购价低于股价,那整个是一文不值了。
“你知道我们竞争对手的价格多少?”
“今早看的时候,二十七吧。”
“如果我们买了这家垃圾公司,仔细包装一下,说一个听上去很合理的故事,反正他们现有的这个产品无论怎么垃圾也好歹是一个如今很热的方向,你觉得我们的股价会上升到多少?”
我摇了摇头。我还没有资深或者熟悉华尔街运作到可以评估股价变化的程度。
保罗抬头看天花板,想了想。他看了看我,“我想我们有八成的把握,可以把股价抬到十九。对,没有我们的竞争对手的二十七那么高。不过,十九块,你的十六块的股票期权可就值点钱了。”
我点点头,“值个万把美元。”保罗是麻省理工的物理系毕业的,公司的资深副总裁,我想他的计算不会太离谱。当然,我也知道,如果我的期权值个万把美元,他的就一定能值个上百万。
“我们最后分析一下。收购这家公司,有几个明显的好处。现在已经是12月了,我们就可以在这个季度的季报和今年的年报上说明我们终于也做了投资而不是一堆的现金在那儿放着显得我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花钱。同时也证明了我们进入新科技新市场的决心。这个公司的创始人是个公认的非常优秀的工程师和技术天才。另外,我们收购了这个公司,就可以不用在研发上投人原本需要投入的一千万美元,我们的支出就可以降低一些,毛利率就可以提高。这样就能说明我们公司持续保持有高盈利的能力,因此也会在本益比上有所提高。最终提高股价。”保罗一溜烟地说,“这些理由,在董事会上提出来,听上去感觉如何?”
“有说服力。”
“坏处只有一个。”
“就是照我们所知道的,我们很可能买的是一个垃圾公司,一年后我们的两千万美元很可能变得一文不值。”
“什么都有风险,对吧?”
“当然。”我点头。
“我们走吧。”他站起身,我们一起朝外走。
走廊里灯光还是很明亮,也很安静。到处都是灯,我们在走廊的灰地毯上投不出一点影子。
走过一个转角,“保罗,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我在后面问了一声。
他站住脚,转过身来,巨大的身体几乎堵住了整个走廊的空间。他低头看着我。
“你可以不用告诉我这些。你是我老板。”我说。
他的灰眼睛在镜片后闪了闪,“你是个聪明人。”他笑了笑,“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我会很痛恨一个人对我说谎,老板或者是任何一个人。我刚才告诉你我决定做这件事的所有原因,这样如果有一天,糟糕的事儿发生了,你不会觉得自己上当了。到那个时候,也许你会觉得我很蠢,不过你也知道,我做这么愚蠢的事是为了什么。”他顿了一下,“你看,你永远都需要在合理的时间做合理的事情。别试着去做正确的事。这世界上没有正确的事,只有合理的事。”
我点点头。
走廊的尽头是会议室,保罗推开门,我跟了进去。会议室里的大木长桌扔了一堆的空盘子,纸杯,刀叉。桌子对面,是我们要收购的这家公司的创始人,阿杰。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典型南印度人模样,黝黑矮小。和我们谈判了三天以后,他的黑皮肤已经没有了一点的光泽,过量的咖啡因支撑起来的兴奋让他显得有些神经质。
保罗和阿杰打了声招呼,径直走到阿杰坐着的桌子的那一面,在阿杰旁边拉开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我还在我们原来的位子上坐下。会议室的墙上,一幅装饰的画都没有。大约是设计者想得明白,在会议室里,没有人愿意多待很长时间。把事儿谈完,尽快就走。没有人会在那儿细细欣赏再如何精美的画。
美国所有的家具设计得都偏大,不过,那张原本很大的椅子似乎只能支持保罗的巨大身躯的一小部分。保罗坐在椅子上,两只手交叉着,身子前倾,他张开嘴,笑了笑。阿杰也抽了抽嘴角,笑了笑。
“我们决定了。”保罗说。
“很好。我听着。”
“我们可以出两千万美元。”
“很好。”
“不过,有一个条件。”
“你说。”
“你需要在同意收购后,在公司继续工作三年。”
“原来的条件是一年。”阿杰皱了皱眉头。
“我们觉得你是个非常好的工程师。我们需要你留下来做过渡的工作。”
“一年的过渡就够了。”
“我们不是很确定它够。”
“三年?”阿杰抬起头,看着保罗。就算是坐在椅子上,他也得抬起头才能看到保罗的眼睛。
“三年。”
阿杰托着下巴,从他的眼镜后面看着保罗。“三年是很长的时间。”
保罗叹了口气,“阿杰,你这家公司创立到现在多长时间了?”
“四年。”
“四年时间,加上我们需要你的三年,你花在这个公司上面的时间,总共会是七年。”
“谢谢提醒。”
“没关系。在我们这个年龄,都知道时间有多宝贵。”他指了指我,“我们不像他那么年轻。”
“是,他是个年轻人。很不错的年轻人。”
我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扣掉风险投资的那部分和你们员工的期权,你大概能拿到九百万美元现金,阿杰。过去的四年加上将来的三年,七年时间,平均一年一百多万美元,很不错了。”
“但是我之前从来没想过要卖它。它就像是我的孩子。”
“当然,我明白。我曾经也有过我自己的公司。”
“所以你知道。”
“当然。”保罗原本就往前倾的身子更加往前倾了一下,椅子咯吱一声,几乎要让人以为它要塌下来。保罗没有在意,他的注意力完全在他面前的这个黝黑瘦小的印度人身上。
“阿杰,你不介意我给你打个比方?”
“你可以试试。”
“你结婚了对吧?”
“没有。”
“对不起。不过也许该说你运气不错。那我假设你曾经爱过一个女孩?”
“可以这么假设。”
“假设你曾经爱上了一个女孩,一开始你爱她爱得神魂颠倒,也许你觉得她也一样爱得你神魂颠倒。然后你们就结婚了,生小孩了,买了房子。然后有一天你忽然发现这整个的事情就不对,然后你只好和她离婚。听上去很糟糕,对吧?”
“很糟。”
“很糟。但是你想想,至少你还有过一段好时间。你爱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爱过你。你们还有个孩子,有个房子,虽然也许是一人一半,也许你还得找个律师去办妥这一人的一半到底哪一半是属于谁的。不过你至少还有点东西留下来。至少有一些不错的回忆。”
“是。”
“但是如果不幸,你爱上的是一个妓女。想想看,妓女。”保罗把他的大胖手在空中握了一下,仿佛握住一个女人巨大的胸部。“你和一个把你的所有时间、精力、金钱都吸干的女人待在一起很多年,到最后你回头一想,发现你原来待过很多年的是个妓女。你其实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没有拥有过,你也什么都没有留下过,除了你可能在床上还过得很不错。而且更糟糕的是,这个妓女还是个永葆青春的妓女。有一天你发现你已经是个大胖老头,秃头,顶个大肚子,走两步路就会喘,走在路上连个六十岁的大妈都不愿意多看你一眼。但是这个妓女居然一点都不老,反而越来越有吸引力,越来越多的更年轻的人排着队要上她的床!”
保罗盯着阿杰的眼睛看,“你看,阿杰,我们都不傻。所以咱们俩坦白些。我们差不多同时从麻省理工毕业的吧?我工作的这个公司,就是这个妓女。你的这个公司,是你爱过的女人。至少你还有过这么个女人。现在你顶多就是和这个妓女待个三年,然后你就可以爱干吗就干吗去了,而我还得陪着这个妓女继续下去。”
阿杰在座椅上扭了扭身子,这样的比喻对他来说有些不习惯。隔了一会儿,他慢慢点了点头。
保罗盯着阿杰,“怎么样,我们同意了?两千万,三年?”
阿杰低头看着地板。地上铺的是个任何一个科技公司里都可以见到的隔阻静电也隔音的灰地毯。房间已经很热,头顶的中央空调还是嘶嘶地向外冒着热气。
“好吧。”阿杰抬起头,伸出手。
“好极了!”保罗伸过他的大手,握住阿杰的手,“我们一起和这个妓女睡三年吧。”他转过头对我说,“你现在就找那些律师们去马上把协议准备好,隔一个晚上不知道这帮吸血鬼又得多算我多少个钟点费。”
我转身出门,给公司雇的律师们打了个电话,看了看手表。虽然协议的草案早就开始准备了,但是估计律师们一定要磨蹭一会儿,多算点工作时间,不到凌晨估计是结束不了协议的草签。
我伸了个懒腰,三天的谈判下来,我觉得很累。走廊里的空气比起燥热的会议室要凉快些。我想起来我得去趟洗手间。
推开门,走进去,阿杰站在洗手间里的一个小便池边。在洗手间里碰到一个虽然还熟悉但却又不是很熟悉的人,原本就是件尴尬的事。不打招呼,似乎没有礼貌。打招呼,又似乎这种比较适合在公共场所发生的行为,在洗手间这种虽然是公共场所却又是很隐私的地方,显得不是很恰当。
我站到了阿杰边上的小便池。一边拉拉链,一边低着头,“嗨”了一声。
阿杰也低着头,“嗨”了一声。
我们都不说话,房间里只有小便在陶瓷的便池面上哗哗的声音。
“你怎么不去硅谷?在这儿浪费时间?”阿杰从小便池的隔断上忽然间转过头,看着我。
“去不了。”我低着头说。
“为什么?”
“绿卡。”
“你只有工作签证,所以只能在这家公司工作?”
我点点头。
“难怪。确实,没有哪个硅谷的小公司能帮雇员办工作签证,除非你已经有绿卡了。”他笑了笑,“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我在做这个公司前,在‘英特尔’工作了七年,拿到了绿卡,才能自己出来做刚刚卖给你们的这个公司。”他又笑了笑,“像是从前的契约奴。”
“比他们待遇可能好些。”
“谁知道,没有比较。也许他们自己也觉得过得不错。”
我们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镜子里两个人都是一副缺乏睡眠太久的模样。
“你知道我真的不想卖这个公司。”阿杰忽然对着镜子里的我说。也许是因为在做出一个困难决定后,他迫切地想找一个人说话,即使这个人很年轻,而且半个小时前还坐在谈判桌的另一面。
“看得出来。”
“我一开始希望我能把它做成个几十几百亿美元的公司,用我接下来的所有时间去做。”
“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