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5期-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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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我们见面是个昏暗的房间
We were as close together as abride and groom
我们靠近得就像是新郎和新娘
他接着唱他的歌,我开着我的车。路两旁的餐馆都停了不少车,很拥挤的模样,我们继续往下开。收音机里吉他的碎音越来越细密,渐高渐密。
In my dreams I was drowning my sorrows
我在梦里,要淹死我的悲哀
But my Sorrows,they learned to swim
但是我的悲哀,他们学会了游泳
我伸手拧小了音量,前面路口的转角是个小餐馆,似乎没停着什么车,外表看上去也还不错。
“我们就去这家吧。”文佳说。
我点点头,打了打方向盘,转进了路口,里面是个小停车场,我转了一圈,找了个位子,把车倒了进去,Bono的声音在收音机里继续。
In the garden I was playing the tart
花园里我演着癞蛤蟆的角色
I kissed your lips and broke your heart
我亲了你的嘴唇,伤了你的心
You…you were acting like it was the end of the world
你……你的样子就像那是世界的尽头
我不知道失去一个人是谁更觉得是世界终结了。如果是女孩,为什么歌里听着是Bono更伤心?
伸手关上了收音机,熄了火,“走吧。”
餐馆的外面没什么车,里面却已经坐满了人,大约是得等上半小时才能有张桌子的模样,我们懒得再出去找个别的餐馆,外面天太冷。我在登记本上签了个名,向带位的女侍应拿了个传呼机,位置到了她会给我个传呼。我们在餐馆的酒吧间里坐下,我要了一大杯淡麦啤酒,文佳要了杯伏特加兑汤力水。
酒吧很不错,清一色原木的装饰,四壁挂满了画和名人签字的相片,灯光很暗,壁炉里烧了几大块原松木坨,偶尔噼啪地响,晃着黄色的火。房间里很暖,我们都脱下大衣挂在了墙边的衣钩上,在吧台的高脚凳上坐了,喝酒,听音乐。
“这地方挺好的。”我们坐了有一阵,喝了大半杯酒,她说。
“酒不错。”
“要人等的餐馆的酒吧都不错,好像。”
“这样等的人都喝了两杯酒,喝了两杯酒以后的人都会变得很宽宏大量,等到菜上来了,就算是不好,根本就不值得等这么久,也不会计较了,而且说不定还觉得挺不错。”
“难怪婚礼上面都得不停地灌新郎新娘酒,是一个道理了。”她晃着杯里的酒,“不过第二天酒醒了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应该知道。”
她笑着瞟了我一眼。火光跳跃着印在她脸上,忽明忽暗。“装着没醒就是了啦。”
我看了她一眼,她已经有些醉。滑了一天的雪,没吃什么东西,胃里的酒精很快地起作用。我喝完杯里的酒,座位还没等到,我又要了一大杯。我想我也有些醉了。
“你可不要喝多了。你要开车的。”文佳手枕在吧台边,看着我。
“我不会醉。”
“醉了怎么办?”
“醉了就摇摇晃晃地开回去。”我说。
她笑了一声,又要了杯日出龙舌兰酒。我们在酒吧里喝了大概有四十五分钟的模样,等到了我们的座位。带位女侍应带我们到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墨西哥人模样的跑堂上来端上了水。我们看了看菜单,各要了份纽约牛排。我看了看手表,将近八点钟,旁边几张桌子的人用完了餐,起身走了,桌子却空着。
“这时候进来就不用等了。”文佳说。
“都看时机。”我说。就像是对个喜欢自由的女人说自己喜欢没有牵挂的生活,而对个到了岁数着急结婚的人说自己很想安定一样,什么都看时机。
牛排刚端上来,我们正拿起叉子来,带位的侍应又带了个人进来。
“嗨,珍妮,在这又看见你。”一个年轻的男人声音说。
我抬头看,是丹。
“怎么又在这见到你?”文佳看上去很意外的快乐,但是有些紧张。
“这里我常来。是附近很好的一家餐馆。”
“我们是运气好了,随便选的这家。”
丹向我点了点头,“你好。”
“你好。”
“和我们一起吃饭?”文佳仰着头看他。
“好。”他伸手拉过椅子。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光滑。
侍应过来,他也要了份牛排。
“你滑雪滑很久了吗?”文佳一只手肘放在桌上,托着半边脸,看丹。她的头发垂到桌面上,轻轻地摇晃。她看上去很可爱。
“六岁开始。”
“你滑过那座满是悬崖的山?”
“滑过十几次。”
“真危险。”
他笑了声,“我知道我不会出事。”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陈述件明显的事实。
他看着文佳,似乎在判断文佳对他是怎么想的。我想他知道文佳喜欢他,我想他一定以为几乎所有的女人看到他都会喜欢他,愿意和他上床,就算不爱他。他是那种知道自己很有吸引力的人。
他的牛排上来,我们一齐用餐。文佳又要了杯伏特加兑橙汁的“海滩性爱”,她已经很有些醉。她看着丹。
“从悬崖上滑着雪跳下来是什么感觉?”她问。
“感觉活着。”
“还有呢?”
“像是自杀。”他看着文佳。他们像是不知道自己在重复白天的对话。
“你喜欢自杀的感觉?”
“喜欢从死亡里逃脱出来的感觉。”
“那像是什么?”
“像是做了件不该做的事,但是很刺激,很兴奋。”
“不该做吗?”
“很多人都说不该做,不过他们没做过,他们也没机会做。”
“我能试吗?”
“当然。谁都能试。”他们对视着。我把手里的空酒杯在桌上转了一圈。
我身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从兜里掏出它。
“喂?”
“平山,是我,肖河生!”他喘着气。
“怎么了?”我看了看表,不到在门口见面的时间。
“你快来。明成出事了!”
“什么?”
“我们刚才从夜场雪坡上滑下来,我先到了坡底,等了他半天没见他下来,找了他半天,后来滑雪救护队的人从山坡上救了他下来,说是摔断了大腿,现在送医院急救去了。我现在在医院,人在急救室里,他们要看他的医疗保险卡,我们东西都在你的车里,你快来!快来!”他气急败坏的声音。
“好,我就过去。”我要了医院的地址,站起身,“我得赶紧去医院。我的朋友出事了。”
“有危险吗?”文佳问,她的两眼迷离。
“没什么,应该,我得过去把他的医疗卡带过去。”
“那谁送我回去?”
“我有辆车。我送你。”丹说。
“那好。我得马上过去了。”我把大衣穿好,往门口走,匆忙间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并排坐在桌前,靠得很近,丹正侧着脸看着文佳。文佳手托着脸,也在看着他。
推开门出去前我犹豫了一下,我想这么做我是不是犯了个错。但是我的胸腔里忽然间堵了股气。我长吸了口气,推开了门,出了餐馆。
外面又在下雪,到处都是雪白的一片。那是个很美丽的夜晚。
第十四章
我从车里找出姚明成的钱包,走进医院。医院的急救室里空荡得很,大概没有人愿意在新年夜的前一天做些奇怪出轨的事被送到医院里来。奇怪出轨的事该留到新年的那一夜进行。
肖河生坐在走廊外面的长凳上,抱着头。走廊里静寂无声。
“河生。”我走到他面前。
“平山。”他抬起头来,他看上去疲惫得很。
“怎么样了他?”
“还好。他们说是骨裂,得给他上钉。现在还在里头,应该没什么危险。”
“说会有什么问题吗?”
“说是没什么,不过他得躺床上几个礼拜时间。”
“那就好。”
“还好。”
我到了房间里找到护士,把姚明成的医疗保险卡给了她,又出来,和肖河生一起坐到了长凳上。走廊里灯光苍白,上下全是白色的漆,温度调得很暖和,但是让人觉得冷飕飕的。我们在外面等着,谁都不想说话。四周很安静。我什么都不想去想。我不想去想正在手术室里的姚明成,我也不想去想在或是不在餐馆里的文佳。
我的手机在那么一片安静里忽然响了。
“喂。”我说。
“平山,是我,沃特,文佳在吗?”
“文佳不在我边上。我在医院里。”
“什么?”
“我的一个朋友摔断了腿。”
“是吗,没事吗?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在医院里,上钉,应该没什么事。”
“那还好。确定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我踢了踢地板,“文佳在Grist Mill。”
“她不回旅馆一个人在那做什么?”
“她和丹在一起。”
“丹?”
我沉默了一下,想了想,“你去接她吧。她应该还在餐馆里。”我说,“我刚才很匆忙赶过来。”
他感觉到什么,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她没什么事吧?”
“她有点醉了。”我说。
他又犹豫了一下,“那好。谢谢。”
我按了按通话中止钮,向后靠在长椅的靠背上,两条腿长长伸了出去。医院里的一切都刷成了白色,头顶的灯洒下的也是冷冷的白光。走廊的地板上了层蜡,反射着灯光。肖河生动了下,身上的滑雪服窸窣响。墙壁上挂了个钟,指针一跳一跳地转,哒哒哒哒地轻响。
“河生,你恨过人吗?”
“应该没有。”
“那个维维安,还有你的第一个女朋友,没恨过她们?”
一会儿的沉默,“没有。”
“什么感觉呢?”
“不知道,但是不是恨。”
“那怎么办?”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办。”
“有没想过伤害她们,让她们过得极痛苦?”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没有。”
“让她们的生活变作一团糟,完全一团糟?”
他看着我,不说话。
“即使你比她更苦,你也要让她苦,极苦。”
“为什么?对你有什么好?”他看上去有些受惊吓的模样。
“没什么好。就像是你有个极美丽的玻璃瓶子,从你手里失去了,你宁可看着它碎成几万片,你也不愿意它落在别人的手里。宁可它碎了,自己也惋惜,但是还是宁可它碎了。”
“我不希望它碎了,我会尽力去拿回来。”
“有些东西你失去就再拿不回来了。”
“我知道它好好地在那儿,有一天说不定我能拿回来的。”
“但是那个人很喜欢瓶子,瓶子也喜欢在那么个很漂亮的房间里安安稳稳地待着,无论你怎么努力,你也拿不回来。”
“就算是。”他说,“我也不愿意让它碎了。”他看着对面的墙,“我喜欢过,就希望它永远都是那么漂亮。”
“你是个好人。”
我两手环抱在胸前,看着天花板的一片的白。
“你知道,有个办法你也许可以拿回来那个瓶子。”我说。
“什么?”他转头看我。
“你可以让瓶子先碎了,然后你去把原来主人扔掉的所有碎片都收集起来,再把它一片一片地复原成原来的样子。”我慢慢地说。
他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人不是瓶子,人碎了,再回不来了。”
墙角空调的进气口开始嗡嗡作响,我头靠在墙壁上想了一会儿。
“你说得对。”我呼了口气,站起身来,“我得出去一下,你在这等明成出来?”
“我等他。”他点点头。
我推开院门,转回头看了眼,肖河生还是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他看上去显得很寂寞。他是个好人,而且他替别人着想得太多,替别人着想得太多的人总是吃亏,经常寂寞些。
“平山。”我正要出门,肖河生在我身后喊了声。
“什么?”我回头。
他看着我笑了笑,“你是好人,你知道。”
我拉着门的边,低着头,也苦笑了笑,说:“这难道不令人悲伤?”
我进了车门,拉上,点上火,坐在座位上愣了会儿,然后放下手闸,开上了路,慢慢开了会儿,我猛然踩了脚油门,油门轰然一声巨响,我的车在黑夜的雪路上向前飞奔了出去。我并没去想我去哪儿,但是等我踩着刹车,车打着滑,猛转进Grist Hill餐馆的停车场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我要来,必须来的地方。
我推开车门,跳下车,往餐馆狂奔了过去,路上满是新下的雪融化的泥,在台阶上我的鞋打了个滑,左膝猛撞到了门框上,但是丝毫不觉得痛。我一把拉开门,冲进了餐馆。
沃特正站在门厅里问带位员:“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她摇了摇头,然后他们听到我冲进来的声音,一齐转过头来看我。
“她不在?”我喘了口气。
“她不在。”他看着我。
“他们一齐走的?”
“刚一齐走的。”
我们对视着,然后他忽然间像是明白了许多东西,他一把抓起放在椅子上的大衣,从我身边冲了过去,冲出了门。
我跟在他后面冲出了门。到了停车场,他已经进了车,车轮在雪地上巨响地摩擦着,车倒了出来,一拧身,丝毫不停地冲上了公路,公路两边的车都急刹车,喇叭一阵猛响。
我也急忙钻进车,远远地看着他车的尾灯跟上了公路。公路上全是雪泥,没什么路灯,漆黑的一片,两道车灯里,飘着些细细的雪。他的车像是疯了一样在路上飞奔,偶尔车在个小障碍上过去,跳了下,几乎失去平衡,又稳住。我紧紧跟在后面,心想我们都是疯了,只要稍一打滑,我们的车都要飞出公路另一面的悬崖。
开了几分钟,他的车刹车灯亮了起来,猛然减速上了边上的一条小路,再一转,停在了个亮着灯的旅馆前面。车门打开,他从车里跳了出来,车门没关,奔进了旅馆。我的车跟着停下。这个旅馆我认得,这是文佳和沃特住的旅馆。
我紧抓着方向盘骂了一声,他还以为丹真的会把文佳送回旅馆里来。
旅馆的门一下弹了开来,沃特跟着也像是从里面弹了出来。他站在台阶上,旅馆门前的灯光下,猛喘着气,涨红着脸,在冷空气里呼出一条条的白雾。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跳下台阶,进了还开着门,点着火的车里。他的车从我边上一下掠了过去,我的车一阵摇晃。
我猛打方向盘,转了一圈,跟着他上了公路,他开得更加快,车的刹车灯在黑夜里盘旋的山路上一闪一灭,像是人忽起忽灭的心情。
我们在公路上飙车般开了十分钟左右,转过个山角,他的车忽然不见了。我踩了脚刹车,慢了下来,左右地看,路的右手都是度假屋,很亮的灯光,有些屋子上挂满了灯泡。
我慢慢沿着路开,找沃特的车,开了一阵,屋子没了,路边又全是山和一片的黑暗。我想这不对,沃特一定是在这后面的一排房子里的一个。我打了打方向盘,又开了回去。开了几十米,我看到一栋二层的屋子院子前的一丛灌木后面,有点淡淡的雾气在升起,我拐了进去。
灌木后面是沃特的凌志车,门大开着,灯亮着,车前盖上的雪被发动机的热融化了,一丝丝的白雾升了起来。我下了车,走到了房子前。房子的大门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