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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08年3月-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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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太瘦,别人买肥肉,价钱一样?不好!
  用心猜猜,人人也都懂她。
  有时张俭会为多鹤准备好搪塞的东西:一捆干黄花菜或者几个皮蛋,或者几个包子。他们幽会结束,他让她拿回家,让小环误以为多鹤逛那么久,为了买几个包子。
  这天丫头没有上学,因为种牛痘有点反应。小环把大孩二孩交给丫头看,拉着多鹤去逛街。多鹤和张俭上午要接头,因为他是八点钟下大夜班。多鹤现在撒谎撒得很漂亮,说丫头不舒服,怎么放心她看两个弟弟。
  小环前脚走,多鹤后脚便出门了。
  张俭老远就看见了她,又在腰上的双手顿时放松了,落下来。不必听他说什么,他的身姿已经是望穿双眼四个字的写照。他头顶上一棵巨大如伞的槐树,垂吊着一条条裹着树叶的虫,珠帘一样。
  他骑车把她带进了厂里的俱乐部。他已经情胆包天了。俱乐部九点放头一场日场电影。他们各种幽会都体验过,唯独没进过电影院。他不顾她对广播里电影里的中国话基本不懂,像全中国所有搞对象或搞腐化的人那样,坚持请她看电影。他也像所有看电影的情侣那样,买了两瓶汽水一包蜜枣一包瓜子。
  上午第一场电影没有多少观众,有的就是回家过暑假的大学生。也有几对年轻情侣,照样的汽水、蜜枣、瓜子,俱乐部小店一共就这三样东西。
  灯黑下来,情侣们都不安分了。张俭和多鹤的手相互寻觅到对方,然后绞过来拧过去,怎么都不带劲,又怎么都带劲。
  汽水和零食很碍手碍脚。被张俭拿到他边上一个空座位上去,搁不稳,又被他放在地上。他和她似乎寻求到了和平常不同的满足。其实他们每找到一个场地,都寻求到不同的满足。越是简陋、凑合,刺激就越大,满足也就越大。电影院是全新的刺激,多鹤在张俭手下疯狂了。
  电影结束,观众们退了场,张俭和多鹤两脚踏云地往外走。走到外面休息室,张俭向右边一看,那里的门似乎是通向后台的。他看了她一眼。她跟他闪进那道门。门内很黑,到处堆着工人业余剧团的布景。布景有树有山,有城有屋。从关着的窗帘缝里,一道道阳光切进来,明暗交替的空间有些鬼魅气。
  霉味直冲脑子,多鹤一步踩空,手抓住窗帘,霉透的绸料烂在她手里。工人业余剧团显然许久没有在此活动了。
  张俭把布景摆置一番,铺开他的工作服。他的手缺乏准确和效率,动作又快又傻。就是傻子高兴过度的动作。和多鹤头一个晚上的圆房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那晚上太黑了,太黑不好,眼睛要很久才能看见人和物的影子。那次不是完全黑暗的,有一点光亮从后窗外进来。
  后窗外面,坡上的雪让月亮弄成镜子,照进窗里,这是他和一个外族女子的圆房之夜。他看见日本女孩的影子,小小的,逆来顺受的。就是令天下男人受不了的那种娇小柔顺,拥到怀里就化的那种柔顺。他腿肚子一蹿一蹿,马上要抽筋了。他恨自己没用:又不是没经过女人。他想去摸灯,中途手又改道去摸烟袋。点上灯是为了看看腰带上的死疙瘩如何解开。可点上灯还不把她吓死?也能把他自己吓死。他一使劲挣断了裤腰带。她果然柔顺,一点声息也没有,一拥到怀里果然就化了。他知道她在哭。逆来顺受的泪水并不让他烦,他的手掌在她脸上一抹,原想把泪水抹掉,但马上不忍起来:他的手掌可以盖没她整个脸,只要稍微使劲她就会给捂死。他的小腿肚子仍然硬邦邦的,随时要抽筋。他怎么会这么没用呢…… 后台已经不再黑暗,两人都能看得清对方了。他们在电影场里相互逗起的馋痨这下可了不得了,两人滚在工作服上,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吞了你。
  一个回合完了,他说起他们的第一夜,所谓的圆房。她一下子用手掌捂住他的嘴,那一夜她所有的记忆都是黑暗的。
  没有点灯。没有月光。屋里的燥热在黑暗里流不动。他就是一股黑暗的体味,随着他一件件地脱衣,味道大起来,热起来。然后他就成了一个个黑暗的动作,其中一个动作是抓住她的手腕。他的两个大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腕子,到了那一步好像还怕她挣扎似的。她说了一声:我怕。他没有听懂。她是怕在这实心的黑暗里从小姑娘变成妇人,她一生只有一次的东西就在黑暗里给他拿走了。她又说:我怕。他搂住了她细小的腰部……她哭起来,泪水尽往耳朵里跑,他也不来替她擦擦。
  现在她记不清他当时是否替她擦了泪。他说他擦了,她说没有。都记不清了,记不清更好,现在想怎么回忆就怎么回忆。他们爬起来,发现饿极了。这才想到他们买的蜜枣、汽水、瓜子一样没拿。算了吧,去哪个馆子吃一顿。他还没带她下过馆子。情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不花钱的张俭和多鹤此刻倾家荡产也不在乎。
  俱乐部对面有几家小馆子。他们无心挑拣,坐进了一家最近的。张俭要了两盘菜:炒肉丝、炒土豆丝。又要了一瓶五两装的白酒。多鹤也要了个杯子,喝了两杯酒。酒喝下去,两人的眼睛就离不开对方的脸,手也离不开对方的手。两人不管其他顾客的错愕:工人区从来没有公开缠绵的男女。他们说的“恶心”“肉麻”,他俩的耳朵也忽略了。原来下小馆喝几两酒也有了新意思,也给了他们新刺激。
  从那以后张俭隔一阵就带多鹤去看看电影,吃吃馆子。他们的主要幽会地点就是俱乐部后台。即便台上挂着大银幕在放电影也不打搅他们的好事。他们把布景搭得很富丽堂皇,宽大的城堡,长青藤密布,西方人的长椅。他们不断在后台历险探宝,发掘利用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的幽会也就越来越古典、戏剧性。有一次他们正躺在长椅上,听见打雷般的口号声。前台不知什么时候开起大会来,他们从后台出来,才发现那是表彰大会:上级领导表彰了张俭所在的钢厂出了优质钢材,造出了坦克。
  他们幽会所耗的巨资渐渐成了张俭怎样也堵不住的窟窿。多加班、多上夜班、少喝酒、戒烟都无济于事。他在厂里背的债越来越重。原先他每次上夜班带两个馒头,现在他馒头也免了。他把好吃的好喝的全留到多鹤能跟他共享时才拿出来挥霍。
  这天他和多鹤坐在一家上海人开的点心铺里。多鹤说她听见小石和小彭议论,说张俭欠了厂里不少钱。
  张俭放开了她的手。
  她问他欠多少?
  他不说话。
  她说以后不下馆子了。
  他说也就欠两三百块钱,铆铆劲就还了。
  她说以后也不看电影了。
  他一抬头,脑门上一大摞皱纹。他叫她别啰嗦,他还想带她去南京住旅店呢。
  这是他们幽会两年来他第一次凶她。
  等到居委员又来动员家属参加劳动,小环又是嘻皮笑脸地说她孩子太小,她肝、脾、淋巴都大,没法出工时,多鹤从小屋走出来。她愿意去打矿石,挣那一小时五分钱的工钱。
  这是个鄙视悠闲的年代。十岁的丫头忙出忙进,每天跑很远去捡废铁,鞋子一个月穿烂两双。多鹤跟一大群家属每天坐卡车到矿石场,用榔头打矿石,再把矿石倒进一节节空车皮。多鹤和所有家属穿扮得一模一样,都是一顶草帽,草帽下一块毛巾。不同的是,她不像她们那样套两只套袖,而是把一根松紧带结成圆形,交叉勒在胸口,两端的圈把袖子固定到大臂上,露出雪白的小臂。代浪村的女人们再冷,都是这样露着两条赤裸的臂膀耙田、搂草、磨面、喂牲口。女人们分成两组,一组人打,一组人运。两组人隔一天轮一次班。从一条独木桥走上去,把挑的矿石从货车厢外倒进去最是艰难,人也容易摔下来。多鹤很快成了显眼人物:她用一个木桶背矿石,木桶的底是活的,有一个扳手,她走到独木桥顶端,调转身,脊梁朝车内,把扳手一抽,桶底就打开了,矿石正好落进货车里。
  家属们问多鹤这个发明是从哪里学来的,多鹤笑一笑。这是她们代浪村的发明。家属们觉得张家的小姨子肯吃苦,不讲东家长西家短,一流人品,可惜就是呆子一个。
  多鹤把挣到的钱交给张俭,张俭看看她,那双半闭的眼睛让她在他脸上印满亲吻。他们已经很久不幽会了,偶然幽会,就是小别胜新婚。他们幽会的圣地还是工人俱乐部的后台。后台添了些新布景,工人业余剧团刚演出了一出新戏。戏里有床,有大立柜。上午九点,剧场里正演电影,他们买了电影票,却从休息室钻到后台来了。他们悄无声息地搭着他们的窝。常常来这里,就摸出许多门道,后台另外还有两道门,都通野外。
  深秋的潮冷里,两具温暖的肉体抱在一起简直是求生之必需。他在这场小别胜新婚的劲头上居然说出他平时会臭骂“什么鸟玩艺儿”的话来——“我爱你!”他不止一次地说,说得多鹤都信了。多鹤从来没听过这句话,也不知道它是陈词滥调,她感动得快死了。
  他紧紧抱住她。这是一个多圆满多丰满的回合。他歇下来,滑落到她侧边,下巴填满她的颈窝。
  一支手电的光柱突然捅进来。
  “里面是谁?!”
  张俭脑子“轰”的一声。他不知什么时候把多鹤紧紧抱住,用他的脊梁朝着手电光源,把多鹤完全包在胸怀里。
  “滚出去!”张俭的嗓音既低沉又凶狠。
  “你们滚出来……不出来我叫人了!”
  张俭的脑子转得飞快:前台放电影的声音并没有断,一般情况下电影院不会轻易断了一场电影来处理他们这类事,这意味着接下去的一场场电影时间全乱套。电影院不会干这种傻赔钱的事。尽管观众们或许不在乎停下电影看一场捉奸的好戏。他觉得多鹤在怀里缩成又小又紧的一团,一只手冰凉地抓住他的肩头,微微哆嗦。
  “闭了手电,不然我一刀剁了你!”张俭的声音低沉,把握十足。他一面诈着,一面纳闷:他怎么脱口说出“剁了你”来了?急红了眼想到了旁边一排做道具用的刀枪?
  那人声音虚了一点,说:“我喊人了!”
  张俭仍然用整个身体挡住多鹤,从那床上滚落到地上,嘴里一面说着:“你喊喊试试!”
  “你们出来!”
  “闭了手电!”
  两人伏在地上,手电的目标就小了许多。张俭向靠在枪架上的道具枪移了一步。然后他的大长腿一伸,够过来一块压幕布的铁块。手电光追过来已经晚了,张俭已经把铁块抓在手里。
  “把手电闭了!”他说,“姥姥的,你闭不闭?!”
  “不闭你敢怎么样?”
  “那你就别闭试试。”说着他手里的铁块照着手电的光源投过去。
  手电立刻暗下去。对方显然认为没必要用性命去试试他狗急跳墙、兔子咬人的疯狂招数。钢厂的民兵连里枪法、刀法好的民兵不少,常常和其他厂的民兵们举行射击和刺杀比赛。
  “出来!不然我真喊人了!”
  张俭把多鹤的衣服塞给她,推了她一把。她不懂,一只手没命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对着她的耳朵,告诉她悄悄打开西北角那扇后门,他会很快跟上她。
  她信以为真。前台电影的音乐抒情美妙,多鹤乘着那起伏的旋律逃了。过了一会儿,张俭知道外面等着他的不再是一个人了。但他没想到等在外面的是俱乐部的全体职员,除了那个电影放映员。银幕上的人物仍过着他们的幸福生活。
  张俭工作服胸前的纽扣扣错一颗,鸭舌帽拉得很低,翻毛皮鞋拖着长长的鞋带,在面前满脸义愤的人眼里是个地道的反派。他也知道这点。他却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半点反派的感觉,倒是感觉像个悲剧英雄。他牺牲了自己,为保护心爱的女人,他不悲壮谁悲壮?
  “还有一个呢?”那个握着手电的人说。他现在不怕张俭了,就是这个东北大汉真要剁谁,眼前七八个人可以分担危险。
  张俭想多鹤是机灵的,已经跑到正在落叶的榆树丛里,已经穿戴整齐地在等他。一个身世如多鹤的女人不机灵是活不到今天的。
  “还有一个什么?”张俭懒得理他似的。他那双半睁的骆驼眼表现傲视最精彩。 果然七八个职工被他的傲视看得大怒。这个东北大汉要是自己不降,制服起来大概要费点事。
  “少装傻!问你那个姘头呢?”七八个人中间的北方人说。职工们叫他谢主任。
  “谁是我姘头?!”
  “我都看见了!还想赖!”拿手电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南方人。
  “看见了还问?你们叫她出来呗!”张俭说。
  “那你承认她是你姘头?”
  张俭不理他们了。他后悔跟他们一答一对地说话。他从小不爱开口原来早就看出人们不值得理会,你只要跟着他们的思路走,一来一往跟他们对答,很快成了他们下流话的接受者。他和多鹤那样的感情成了轧姘头:多鹤那样一个女子成了姘头?!他们在这里提一提她都脏了她!张俭可以苦,可以累,可以痛,就是脏不得。
  他们中一部分人进到布景的迷宫里搜索,另一部分人看守张俭。没搜出那个女人。一个职员报告:后门没锁,姘头可能从那里跑了。一定是这家伙掩护她逃跑的。看来是个腐化老油子。要不是接到伟大领袖来钢厂视察的通知,谁会去查那些黑暗角落?还以为美蒋特务埋个定时炸弹什么的,结果找到一对雌雄糖衣炮弹!
  张俭的工段也天天在打扫布置,扎红纸花、红彩球迎接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视察。但以往也说省长、市长来视察,后来并没有出现在高炉边上。所以这一次工人们也将信将疑。听俱乐部的人这么一说,张俭想,原来伟大领袖真要来,因为俱乐部是厂部直接管辖,消息灵通而可靠。
  搜查的人陆续回来了。他们从西北角那扇后门追出去,也没追上那破鞋。俱乐部谢主任文雅地说看来是个飞毛腿破鞋。没关系,抓住这个,她飞不到哪儿去。
  张俭被带到厂部。走廊上碰见小彭,小彭两眼一瞪,看着七八个人开路的开路、押阵的押阵,把张俭带过去。他问压阵的一个俱乐部职员,张师傅怎么了?搞破鞋!谢主任马上问小彭,是不是和这个腐化分子很熟。小彭没有吱声,看了一眼张俭巍巍然的背,又看看他皮鞋的带子甩过来甩过去,拖成了两根泥绳。小彭的俄语学了一半,俄语班取消了,让他到厂部打杂等候重新分配。他跟着七八个人进了厂部保卫科,门关上了,他和一大群秘书、打字员、清洁工堵在门口,都半探着身子,想听到里面的审问。
  审问有时轻得几乎无声,有时“哇啦”一声吼叫起来,像车间外面挂的接触不良的广播喇叭。无论是吼叫还是轻声询问,张俭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听到张俭开口了:“什么叫作风问题?”
  审问者向他解释,就是自己有爱人,在外头又跟别的女人搞男女的事。
  “我没那啥作风问题。”张俭说,“我只跟我爱人搞那事。”
  审问者又像喇叭来电一样嗓音洪亮:“你跟你爱人跑俱乐部里搞得快活些?”
  外面的人全乐了,女打字员红透了脸蛋,皱起鼻子:这话真是臊臭不可闻。
  “你和你爱人怎么就看上了俱乐部的后台,你倒是说给我听听,让我开通开通?”审问者觉得此人犯简直对他的常识和逻辑在放肆玩弄。
  张俭又拿出他的沉默功夫来。审问者威胁他: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视察前破坏风化,往工人阶级脸上抹黑是要受重罚的。党员开除党籍,非党员降工资。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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