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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姨多鹤-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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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鹤;多鹤;真的是多余了。 
  “二孩。”多鹤突然说。她还是把他叫成“二河”。 
  他的骆驼眼睛从半闭变成半睁。 
  她的目光收回去;在心里看着他半闭的骆驼眼不经意地睁开。她头一眼看到他;是隔了一层淡褐色雾霭——装着她的麻袋给外面的雪天一衬;就成了罩住她的淡褐色雾霭。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雾霭里向她走来的。她蜷缩在麻袋里;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她闭上眼睛;脸几乎藏在自己肩膀下;如同即将挨宰的鸡。她把刚刚看到的他放在脑子里;一遍遍地重新看。他个子高大是没错的;但她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他是否像其他大个子人那样笨拙;或者比例不得当。麻袋被他拎了起来;拎着她去哪里宰?她蜷缩麻木的腿和冻僵的身体悬起;随着他的步伐;不时在他小腿上碰一下。每磕碰一下;她就恶心地缩成更小的一团。疼痛开始苏醒;成了无数细小的毛刺;从她的脚底、脚趾尖、手指尖、指甲缝往她的臂膀和腿里钻。他拎着她;从乌黑的一大片脚和乌黑的一大片身影、笑声中走过;一面慢吞吞回敬着某人的玩笑。她觉得一大片脚随时会上来;她转眼间就会给踏进雪里。这时听到一个老了的女声开了口;然后是一个老了的男声。牲口的气味从麻袋的细缝透进来;不久她给搁在了一块平板上。是车板。堆粪土一样堆在那里。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上了路;越跑越快;她这堆粪土就被越暾越紧实。一只手不断上来;在她身上轻轻拍打;雪花被那只手掸了下去。那只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软。掌心每拍打她一下;她就往车后面缩一缩……车进了一座院子;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她看见院子的角落:一面院墙上贴着—个个黑色的牛粪饼。又是那个大个子男子把她拎起来;拎进一扇门……解开的麻袋从她周围褪下;她看见了他;也只是飞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他像一匹大牲口;那对眼睛多么像劳累的骡子;或者骆驼。大牲口的手指离她真近;他要想碰她;试试;她的牙可是不错。 
  她想;那时她幸亏没咬他。 
  “怀孕了我。”多鹤说。她的句子只有他们家三个人听着不别扭。 
  “噢。”张俭说;眼睛大大地睁开了。真是块好田;旱涝保收! 
  当晚小环带着丫头回来;一听这消息扭身又出去了;一边小跑一边说她打酒去。晚饭时三人都喝得满头汗;小环还用筷子头蘸了酒不断点在丫头舌尖上;丫头的脸皱成一团;她就仰面大笑。 
  “这回多鹤肚子再大起来;邻居可要起疑心了:怎么又没见小姨子的男人来;小姨子就大起肚子了?”小环说。 
  张俭问她是否有打算;她一埋脸;腮上的酒窝深成了一个洞。她说这还不好打算?把多鹤关家里;她腰里掖个枕头到处逛。多鹤呆呆地看着桌面。 
  “想什么呢?”小环问她;“又想跑?”她转脸对张俭;指着多鹤;“她想跑!” 
  张俭看小环一眼。她三十岁了(还是按她瞒过的岁数);还是没正形。他说她的戏法不行。一排房子就一个厕所;恨不能一个坑几个人;难道她揣着枕头去上厕所?难道多鹤不出门上厕所?小环说这点尿还把活人憋死了?有钱人家谁上厕所?都在自家坐便盆。张俭还是叫她别扯了。 
  “要不我陪多鹤回安平镇去;把孩子生那儿。”小环说。 
  多鹤眼睛又亮闪闪了;看看张俭;又看看小环。张俭这回不让小环“别扯了”。他默默抽了两口烟;跟自己轻轻点一下头。 
  “咱家离镇子远哪!”小环说;“吃的东西也多;鸡仔儿多新鲜;面也是新面!” 
  张俭站起身:“别扯了;睡觉。” 
  小环绕在他左右;说他一到打主意拿主意时屁用也没有;回回叫她“别扯了”;可回回都是她的主意行得通。他这么大的个子;原来全是听他那笑面虎老娘的。张俭随便她啰嗦;伸开两臂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多鹤和丫头收拾桌子;说笑哼唱;成了一对日本母女;小环闹脾气她们一点都不难受。 
  小环问张俭那他刚才点什么头。张俭说他什么时候点过头?抽烟抽得好好的;就点了点头!那好;他以后不点头了。张俭只想把小环的思路马上掐断;他不想把不成型的主意拿出来。 
  张俭一旦拿出主意来就没商量了。第二天他进了家门。多鹤上来给他解鞋带;他叫她等等;他得先把事说了:他们下月搬家。小环问;搬哪儿去?搬得远了。比哈尔滨还远?远。到底是哪儿?工段里没一个人清楚它到底是哪儿;就告诉说是长江南边一个城市。去那儿干吗?工厂有四分之一的工人都得去那儿。 

多鹤跪下;给张俭解开翻毛皮鞋的鞋带。长江南边?她在心里重复着这四个字。在多鹤为张俭脱下鞋子;换上一双干爽的雪白棉布袜的时间里;小环和张俭的问答还在继续;一个说她不去;另一个说由不得她。为啥非去不可?因为他好不容易才申请到的。 
  小环头一次感到害怕。去长江南边?连长江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要去看一眼!小环上过六年小学;但对地理一点也不通。她的世界中心是她土生土长的朱家屯;安平镇已经是外地。嫁到安平镇最让她宽心的是它离朱家屯只有四十里;“活不了啦”、“不过了”也不过只需要跑四十里回朱家屯。现在要去长江南边;长江和朱家屯之间还有多少道江多少条河? 
  夜里小环躺在炕上;想象不出不往朱家屯跑的日子是什么日子。活不了也得活;再没有爹、妈、哥、奶、嫂子听她说“不过了”。她感觉一只手伸进她的被窝;准准地摸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乏乏的;一点性子也没了。那只手把她的手拖过去;放在那副说话不爱动的嘴唇上。那副嘴唇有些岁数了;不像它们刚亲她时那样肉乎了;全是干巴巴的褶子。那嘴唇启开;把她的手指尖含进去。 
  过了一刻;他把小环的胳膊也拖进他被窝;接下去。是小环整个身子。他就那么抱着她。他知道她是没见过世面的土窝子里的娇闺女;他也知道她有多怕;怕什么。 
  小环还是有长进的。她长到三十岁至少明白有些事闹也白闹;比如她男人拿了大主意的事:去南方。 
   
  第四章 
   
  坐落在长江南岸边上的这座城市是崭新的;被九座不太高的山围住;环绕三片湖水;一面临江。叫做花山、玉山的两座山;其实就是巨大的盆景;一座五百米左右;另一座六百米出头。山上松树林是像样的;刮风的日子松涛声也打哨;山下都听得见。两座山的山脚凭借山势立着崭新的红砖楼房。绿的山和红的房;让上山的人往下一看;就要大唱《社会主义好》。 
  楼房一律四层;张俭家在四层楼最靠头的单元;楼上邻居谁也不会有意无意走错门走到他家去。房有两间;带一个能摆下吃饭桌的过道。阳台上一趴;脸往左一侧;就是一面开满金红色野花的缓坡。 
  整个怀孕期间多鹤没出过门。这天下午;她套上张俭的帆布工作服;八个多月的便便大腹就被遮得严严实实。她呼哧带喘地来到山坡上;倒是要看看这是什么花;一开开成一片山火。走近了;她失望了;发现这不是代浪村附近山上开的猪牙花。猪牙花每年四月开;到了夏天;就变成更美的山百合了。每次小环和丫头爬山回来;总带回松果、野葱和野芹;从没有把花带回家。 
  多鹤被大得吓人的肚子压得微微仰身;看不见脚下的路;只能拉紧一棵棵松树慢慢往上坡爬。三月的太阳已经有点烫人;不久多鹤脱得就剩一件贴身背心。她把工作服打了个包;用两个袖子把它捆在背上。 
  金红色的花细看花瓣上一层细绒;花蕊长长地翘出来。丫头好奇起来;眼睛完全绽开;从二孩那里来的骆驼眼睫毛就成了黑色的花蕊。多鹤常常发现自己的脸映在丫头黑得像井底的眼珠里。丫头把小环叫成“妈”;把多鹤叫成“小姨”;每回她的腮帮或手背或后脖颈痒痒地停落着丫头那双毛茸茸眼光时;她便觉得六岁的丫头不那么好糊弄:她六岁的脑瓜在飞转;这三个人到底都是什么关系?用不了多久;丫头会有她自己的答案。那是她们秘密母女关系的开始。 
  远处;工厂的小火车悠扬地叫了一声;比一般火车调门稍高些;也模糊些;听上去跟另一个世界似的。 
  世上没有多鹤的亲人了。她只能靠自己的身体给自己制造亲人。她每次怀孕都悄悄给死去的父母跪拜;她肚子里又有了一个亲骨肉在长大。 
  几个月前;丫头和多鹤一同洗澡;她突然伸出她细嫩的食指;顺着她肚子上那条棕色的线划下去;然后问她肚子是不是从那里打开、关上。她说是啊。丫头手指划得重了一点;肚子都给她的指甲割疼了。但她丝毫不躲;让她往深处探问。丫头果然又说:“打开了;这里就会出来一个小人儿。”她笑着看她入迷的样子。丫头又说;她从里面出来;然后这里就关上了;等弟弟出来;这里又打开。她的手指甲使劲划上划下;马上就想打开它;要看透大人们扯的一切谎。 
  手上抓了两大把金红色的花;多鹤发现下山几乎寸步难行。她找了块石头坐下;炼钢厂的小火车拉长声调从一头往另一头开;过一会儿;又有一辆拉长声调开过去。多鹤把眼睛一闭;拉长声调的小火车就是她童年世界里的声音了。代浪村的孩子都是听着小火车声长大的;吃的、穿的、用的日本货是小火车运来的。她记不清日本的任何事情;小火车运来的一包包摆放整齐、装帧考究的紫菜;一小捆一小捆仔细折叠包装的印花布;就是她的日本。代浪村有个哑巴不会说一个词;学小火车尖叫却学得一流。多鹤这时闭着眼坐在石头上;把远处钢厂的小火车听成了逗孩子们乐的哑巴。 
  铃木医生也是从小火车上走下来的。铃木医生戴雪白手套、漆黑礼帽;穿藏蓝洋服;走起路来;手杖迈一步;腿迈两步;两条腿和一根手杖谁也不碍谁的事;把村里的乡间小路都走成了东京、大阪的华灯大街。不久她就知道铃木医生连同手杖一共有四条腿——他的左膝下面接了一条机器腿。铃木医生因为要支配那么多腿才从前线退了下来。多鹤相信东京、大阪一定美好;因为铃木医生就那么美好。全村的女孩子都这么看铃木医生:即便打仗打掉一条腿还是那么美好。在代浪村最后的日子里;铃木医生的真腿、假腿、手杖急得走乱了;他一家家鼓动;要人们跟着他乘小火车离开;经过釜山搭船回日本。他说苏联人突然和英、美站到了一起;从背后的西伯利亚扫荡过来。所有人跟他来到盐屯车站;却看着火车把怒发冲冠的铃木医生带走了。多鹤觉得铃木医生最后的那瞥目光是落在自己脸上。多鹤相信有些神秘的铃木医生能把别人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应该知道多鹤多么想跟他走。 
  多鹤有点冷了。太阳已经被山头挡住。一帮孩子从山坡顶上下来;脖子上套一块三角形红领带;一个男孩举着三角形旗子;他们大声问多鹤什么。多鹤摇摇头。他们太七嘴八舌。她发现他们不是扛着棒子就是拿着网。他们又问她几句;她还是摇头。她不懂他们说的“田鼠田鼠”。他们的旗子上三个字她认识;但放在一块儿她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除四害”! 

学生们从她旁边跑下坡。他们一个个斜瞟她;琢磨这个女人不对劲在哪里。 
  多鹤再站起来往山下走时;一脚踩滑;顺坡溜下去好几米远;最后被一块石头挡住。她听见哗哗的水响;侧头去看;一条石沟里浑黄的汛水飞快冲过。她怕再来一跤;索性把两只鞋脱下。这些布底鞋是她跟小环学着做的;穿旧了又松又大;也滑。一阵腹痛来了;她两手赶紧抱住肚子;肚子又紧又胀;铁一样硬。她发现自己不知怎样已经又坐回地上;被一座小山似的大肚子压在下面。疼痛在肚子里乱撞一阵;很快找着方向;朝两腿之间的出口冲来。 
  多鹤看见沟里的泥黄色汛水上;翻腾着金红的花。 
  她知道疼痛与疼痛之间还有一段时间;她可以往家里一点一点挪。生过两个孩子;她觉得她已经很会生孩子了。她眼前现在是太阳落山后的晴天;蓝得微微发紫;鸟叫出夜晚归林前的那种叫声。等这阵疼痛过去;她会跨过石沟;往家里去。过了石沟;山坡下上百座红砖楼房中的一座;就是她家。可是疼痛越来越凶猛;扯住她肚腔里所有脏器往下坠。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她得把这个亲人平安无恙地生下来;她可不能死。她要给自己生许多亲人;然后她就再也不是举目无亲的女人了。 
  蓝紫的天在她眼前明一阵暗一阵。疼痛过去了;她的脸冷冰冰的;汗珠在她额上像一层冷雨。她侧脸看看旁边的石沟;要她跨过这道哗哗作响的水;等于要她跨过长江。 
  这是下班时间。每座楼下的小路通向去厂区的大路;每天这时大路就到了汛期;人流轰轰地往前冲。全是穿帆布工作服脖子上扎毛巾的下班工人。多鹤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多自行车铃一块儿响。这个人群被楼前一条条小路切分开;穿帆布工作服的男人们各自把自行车锁在楼梯口;然后水泥建筑的秃楼梯上好一阵都会响着男人们百十斤重的脚步声。这时从钢厂回来的张俭会发现多鹤没了。又跑了?他会转身就下楼;累散架的身子马上聚紧。 
  张俭从鞍山到了这座新的钢铁城市;给调到了刚成立的钢厂;几个月的训练学习结束;他已经是吊车手。这些消息多鹤是听他跟小环说的。多鹤总是把每次听到的话记在脑子里;有空时再从记忆里翻出;慢慢拼凑出意思。这时张俭会在哪里找她?他知道她从没出过家门;哪里也没去过。 
  疼痛再一次发作。她叫了一声。山坡下已经有灯光了。她又叫一声。她叫叫心里好受些。一叫就顺应了疼痛的劲道。她自己不是很清楚她在叫什么。 
  她这一刻恨所有人;头一个恨让自己莫名其妙怀起孩子的中国男人。多鹤不喜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不喜爱她。她不是要跟这男人讨到喜爱;她讨的是生存。她母亲、她祖母差不多都是这样。她们真正的亲人是她们自己生出来的人;或者是把她们生出来的人;一条条的产道是他们亲情来往的秘密隧道。她和丫头有时候对看着;忽然都一笑;她们瞒着所有人的一笑;小环是没份的;连张俭也没份。 
  她叫啊叫啊;什么东西进到她嘴里;一看;是她自己的头发;她向一边扭脸时;咬住了散了一肩的头发。母亲把她生下来;把弟弟和妹妹生下来;给她自己生下这么多亲人;加上把母亲生下来的外婆;以及从外婆的产道里爬出的一个个骨肉;这是一个谁也进入不了的骨血团伙。因此父亲的阵亡通知书在母亲的面前展开时;母亲没有疯。她生下这些亲人们就为了这一刻:在丈夫一去不返时;一群小小的亲人围绕身边膝下;让你知道你还没有完蛋;每一个小小的亲人都将可能是你的转机。 
  多鹤要把肚子里小小的亲人生下来;这样;她才能接下去一个一个地生。她要生出这个家的大多数来。看小环怎样把他们一个个制服!他们都会像丫头那样;瞅个空就递过来一个微笑;那笑就跟密码一样;除了血亲;谁也解不开。 
  她就那样叫啊叫啊。 
  一个人在远处叫了起来:“多鹤!” 
  多鹤立刻不叫了。 
  那个人打着电筒;抱着一件破袄子。手电筒的光先照到多鹤脸上;马上又去照她裆间。她听见这个人叫了一声:“哎呀妈呀!” 
  多鹤顾不得想;为什么来的不是张俭;而是小环。小环的脸凑到她脸前;一股烟味。小环凑那么近是为了把一条胳膊塞到多鹤颈下;抱起她来。多鹤比小环胖;加上肚子上那一座山似的身孕;小环一试就知道她是妄想。她叫多鹤再挺几分钟;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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