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的女儿(下)〔俄〕普希金-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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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三天举行葬轧。 可怜的老人的尸体安放在桌上,盖着寿被,周围点着蜡烛。 餐厅里仆人挤满了。 就要发引了。 棺木被弗拉基米尔和另外三个人抬起了。 神父领头,教堂执事随后,歌唱出殡的祷词。 吉斯琴涅夫卡一代业主最后一次经过自己家的门槛。从树林里抬过灵柩。过了林子就是教堂。天气晴朗寒冷。 黄叶飘零。出了村子,便看见吉斯琴涅夫卡木头教堂同老菩提树浓荫蔽日的墓地。 弗拉基米尔的母亲安葬在那里,在她的墓旁昨天挖了一个新墓穴。教堂里挤满了吉斯琴涅夫卡的农民,他们前来向自己的主人最后一次敬礼。年青的杜布罗夫斯基站在唱诗台旁边。他不哭,也不祈祷,但气色阴沉让人害怕。 哀悼仪式已毕。 弗拉基米尔首先走上前跟遗体道别,随后全体仆人也一一跟遗体道别。 盖上棺材,钉上钉子。 女人们嚎啕大哭,男人不时用拳头擦眼泪。 弗拉基米尔和原本那三个仆人抬起灵柩去墓地,全村的人都跟在后面。 灵柩放进墓穴,在场的每人撒上一把土,墓穴填平,每人鞠了一躬,然后回去。 弗拉基米尔匆匆走了,赶到大伙儿的前边,在吉斯琴涅夫卡森林里不见了。叶戈洛夫娜以少东家的名义邀请神父和教堂全体人员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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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礼宴会,声明少主人不能奉陪,于是,神父安东、神父太太费多托夫娜以及教堂执事便步行到主人的宅子,一路上跟叶戈洛夫娜谈论过世的主人很爱施善于人,又谈到他的继承人来日恐怕凶多吉少。(特罗耶古洛夫的来访以及如何接待了他这件事,已经在周围传遍了,本地政治家预言将有好戏看。)
“在劫难逃啊!”神父太太说,“要是我们的主人不是弗拉基米尔。 安德列伊奇,那才可惜呢!真是个好小伙,没有二话。”
“不是他做我们的主人,还有谁呀?”叶戈洛夫娜抢着说,“基里拉。 彼得洛维奇大发脾气也是白费力气。他的对手可不是好惹的:我的小鹰会保护自己,谢天谢地,还有他一批亲朋好友会来帮忙。看他基里拉。 彼得洛维奇头上长了几只角!
我的格里沙就敢骂他:‘滚蛋!
你这老狗!
从院子里滚出去吧!
‘他不也夹着尾巴溜了。“
“哎呀!
叶戈洛夫娜!“教堂执事说,”你的格里沙走漏风声了。 万一不得已,我宁可去骂几声大主教,但决不敢向基里拉。 彼得洛维奇瞅一眼。 只要一瞧见他,就心惊肉跳,浑身冒汗,脊梁骨就不由得发软,弯了下去……“
“人生如梦,万事皆空呀!”神父开口了,“将来还得给基里拉。 彼得洛维奇唱挽歌的,跟今日给安得列。 加夫里洛维奇唱的同样,只不过丧事办得阔气些,客人请得多一些罢了。上帝对待每人都一样!”
“唉!
老爷子!
我们本来也想把四邻都请来,可弗拉基米尔。 安德列耶维奇不愿意。 我们家一切都还富裕,客是请得起的,但主人不愿意,我们什么办法呢?现在客人不多,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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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你酒醉饭饱,亲爱的贵客!“
听此一番亲切的承诺,再加引起馋涎欲滴的油煎包子在厚待他们,这几位交谈者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顺顺当当就这么走进主人的家,那儿餐桌上已然摆好杯盘,酒壶也捧上来了。这时,弗拉基米尔却钻进树林深处,一心要把自己劳其筋骨搞得疲惫不堪才好,从而压制内心的悲痛。 他一个劲向前走,不管有没有路。 枝杈时常挂住他,扎他的脸,他的脚不时陷进泥潭——而他一点不在意。 终于他走到一片周围长满了树的水洼旁边,一条小溪静静地流过树林中间,树林里残留许多秋天的落叶。 弗拉基米尔停住,在一个冰冷的土包上坐下,他心里,一个比一个更加阴森的念头纷至沓来……
他深感自己孤立无援,来日阴云密布。跟特罗耶古洛夫为敌,必然带来新的灾难。 他这一点可怜的产业就会被剥夺而落入旁人手中——这一来,他便会一贫如洗。他长久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瞅着小溪静静地流,带走几片败叶,他黯然伤神。领悟到人生亦复如此——莫不平凡地、静静地流逝。 最后,他发觉天黑了,便站起身子寻路回家。 但他还是在不大了解的林子里转了好久的圈子,终于找到一条小路,直通他家的大门。杜布罗夫斯基劈面碰见神父和教堂里的人。 他想这是个不祥的兆头,不由得闪过一边,躲到一棵树的背后。 他们没有发现他,正热烈地交谈着,走过他身旁。“你得染祸全身呀?”神父对他老伴说,“我们留在这里干什么?不管结果如何,不关你的事。”神父太太回答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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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基米尔听不清楚。快到家时,他看见一堆人——一群农民和仆人拥挤在主人的院子里。 弗拉基米尔老远就听见嘈杂的人的声音,有人在讲话。 棚子旁边停了两辆马车。 台阶上站着几个穿制服的人,看来,他们在讲解什么事情。“这是怎么回事呀?”他气冲冲地问迎面跑来的安东,“他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哎呀!弗拉基米尔。 安德列伊奇少爷!”老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法院来人了。 要强迫我们离开你,交给特罗耶古洛夫……”
弗拉基米尔低下头,仆人们迎着不幸的少主人聚拢来,“你是我们的父亲,”他们喊着,吻他的手,“除了你,我们不要别的主人,少爷,下命令吧!
让我们跟法院的人干一场。我们宁愿死,也决不出卖你。“弗拉基米尔看着他们,心头激荡着异样的感情。”规规矩矩站着别动,“他对他们讲,”我来跟当官的交涉。“——”快去交涉,少爷!“人群中好些人喊道,”叫这帮混蛋都不要脸。“
弗拉基米尔来到官儿们跟前。 沙巴什金头戴便帽,两手叉腰,一双眼睛不可一世地扫视左右。 县警察局长是个大块头的汉子,五十来岁,脸膛通红,留了两撇唇须,他见到杜布罗夫斯基走近前来,咳嗽一声,沙喉咙开口讲道:“就这么办,我向你们把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按照县法院的判决,从现在起你们全部归基里拉。 彼得洛维奇。 特罗耶古洛夫所有了,他的代理人沙巴什金先生就是这一位。 你们全部要听从他的吩咐,而女人们可得好好爱他痛他,对付女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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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是有一手的。“开了这句轻薄的玩笑,县警察局长大打哈哈,而沙巴什金同其他的随从也跟着笑了起来,弗拉基米尔憋了一肚子怒火。”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呀?“他装出冷漠的神情问那个快活的警察局长。”是这么回事,“高深莫测的官儿回答,”我们代表基里拉。 彼得洛维奇前来接收田产,要求没有干系的外人马上滚蛋。“——”但是,我认为,你们不必先向我的农民讲,倒应当先对我讲,向地主本人宣告剥夺他的所有权……“——”你是什么人?“沙巴什金插嘴,傲慢不逊地上下估量他。”以前的地主安德列。 加夫里洛维奇。 杜布罗夫斯基被上帝叫去了,已经死了,我们不认识您,也不想认识您。“
“弗拉基米尔。 安德列耶维奇是我们的少主人。”人群中有人说道。“是谁胆敢乱说,”
警察局长大摆官架地道,“算什么主人?
这个弗拉基米尔。 安德列耶维奇是什么人?你们的主人是基里拉。 彼得洛维奇。 特罗耶古洛夫。 听见了吗,糊涂虫?“
“没那回事。”同一个声音道。“简直反了!”警察局长大喊,“喂!村长,过来!”
村长走上前。“马上搜查,看谁胆敢跟老子顶嘴,看老子揍他!”
村长问群众:是谁讲的?没有吱声,靠后几排随即七嘴八舌,那声音越来越大,一下子变成惊心动魄的喊叫。 警察局长压低喉咙想来安抚。“干嘛老瞅着他们,”几个家奴喊叫,“弟兄们!狠狠地揍!”群众都动起来了。 沙巴什金同其他官员赶忙钻进门厅里,拴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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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们!
把他们捆起来!“刚才讲话的那个声音又喊道。群众蜂拥而上……”别动!“杜布罗夫斯基大吼一声。”傻瓜!
你们要干什么?
会把你们自己毁了,也毁了我。 赶快回家去,让我清静清静。 不要怕,皇上慈悲为怀,我会去求他,他会替咱们伸冤的。 我们全都是他的孩子。 要是你们闹事,无法无天,他怎么能够保护你们呢?“
年青的杜布罗夫斯基的几句话,他那洪亮的声音与庄重的气势产生了预期的效果。 人群静下来,接着走散——院子空了。 官员们乖乖地坐在门厅里。 最后,沙巴什金蹑手蹑脚推开门,走上台阶,自卑地向杜布罗夫斯基连连几个鞠躬,感激他善意的庇护。 弗拉基米尔不屑地听他说完,一句话也不屑于回答。“我们打算,”陪审员接着说,“恳求阁下允许我们就在这儿住一夜。 因为天黑了,您的农民可能在路上袭击我们。 请您做做好事!吩咐在客厅里铺些干草也行,明天朦朦亮,我们就走。”
“随你便,”杜布罗夫斯基干巴巴地回答,“我可不是这儿的主人了。”说完这话,他便走进父亲的房间,随手拴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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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好!
一切都完了。“他自言自语道,”今天早晨我还有一席安身之地和一片面包。 明天,我得告别我出生和死亡的这栋房子,把它交给谋杀我父亲的刽子手、弄得我一贫如洗的那个强盗。“他的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母亲的画像。画家描绘她两肘扶栏,穿着洁白的晨妆,头上插一朵火红的玫瑰。”这幅画也会落到我仇家的手里。“弗拉基米尔这样想,”定会跟破烂椅子一起扔进堆房里,或许挂在前厅里让他的养狗人去随意奚落和评头品足,而在她的卧室和父亲寿终的那间房里,会搬进他的管家或住下一群小妾。 不!不行!他把我从这栋悲惨的房子赶跑,他也休想得到它。“弗拉基米尔咬牙切齿,他心底里冒出一阵阵可怕的念头。 官员们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他们发号司令,要这要那,他悲惨的思考被令人厌烦地打犹。 最终,一切又归于寂静。弗拉基米尔打开柜子和箱子,动手整理亡父的文件。 它们大都是账簿和各项来往信札。弗拉基米尔看也不看就撕了。那里头他发现了一个纸包,上写道:”吾妻信札“。弗拉基米尔心头深情激荡,拿起就读。这封信是在俄土战争时写的,由吉斯琴涅夫卡寄往军队的一些信。 信中她描述了独守空闺的生活和家务的操劳,温情脉脉地倾诉离别之苦,召唤他快回家来投入爱妻的怀抱。 有一封信里,小弗拉基米尔的健康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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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担心,另一封信里她又为小儿子早熟的才能而高兴,说她预料小儿子将来前程远大和生活幸福。 弗拉基米尔读着读着便忘记了世间的一切,整个灵魂都沉浸在天伦之乐的境界之中。 时间不知不觉在消逝,墙上挂钟敲了十一下。 弗拉基米尔把这些信放进衣兜,拿着蜡烛走出书房。 客厅里官员们睡在地板上。 几只喝干了的酒杯在桌上放着,一股酒气直冲鼻子,弥漫整个房间。 弗拉基米尔很厌烦,走过他们身边要去前厅——门锁上了。 没有找到钥匙,他又回到客厅,发现钥匙放在桌上。 他打开门,劈面碰撞一个人,那人原来躲在屋旮旯里,手握一把斧头,寒光闪闪。 弗拉基米尔拿烛一照,认出了铁匠阿尔希卜,“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哎呀!弗拉基米尔。 安德列伊奇,是你呀!”阿尔希卜低声回答,“上帝保佑,你幸好拿着蜡烛!”弗拉基米尔惊诧地望着他。“你躲在这儿干什么?”他问铁匠。“我想……我是来……瞧瞧他们是不是都在屋里头。”阿尔希卜吞吞吐吐地低声说。“干吗拿把斧头?”
“拿把斧头干嘛?
如今这年头,不带斧头那可不行呀!
你看,这伙官儿们可都不是好家伙——走着瞧吧……“
“你喝醉了,丢掉斧头,去睡觉!”
“醉了?
弗拉基米尔。 安德列伊奇!
上帝作证,一滴酒也没喝。 听到出事了,哪里还有心思喝酒。 那帮当官的还想挟制我们,要把主人哄出自己的家……听!他们在打呼噜,该死的畜牲!这么一下子,干脆把他们干掉!“
弗拉基米尔紧锁眉头。“听着!
阿尔希卜!“他沉默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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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说道,“你的想法行不通。 不能怪这些当官的。 点着灯笼吧!跟我来。”
阿尔希卜从主人手里接过蜡烛,从炉子后面找出灯笼,点着,两人便悄悄地从台阶上走下来,沿着院子旁边走过去。铁板被打更不停的敲响,狗叫起来。“是谁打更呢?”杜布罗夫斯基问。“是我们,少爷!
“一个尖嗓子回答,”是华西里莎和鲁凯里娅。“——”回去吧!“杜布罗夫斯基道,”不用你们女人守夜。“——”下班了。“阿尔希卜说——”谢谢!少爷!“
两个女人回答,马上回家去了。杜布罗夫斯基再往前走。 有两个人向他走来,他们在叫他。杜布罗夫斯基听出了安东和格里沙的声音。“你们为什么不去睡觉?”他问。“哪有心思去睡呀!”安东回答,“谁会想到,我们竟然会落到这步田地……”
“轻点儿!”杜布罗夫斯基打断他的话,“叶戈洛夫娜在哪里呢?”
“在楼上她那间小房间里。”格里沙回答。“去!
带她到这儿来,还有,把我们的人都从屋里叫出来,除了那几个当官的,屋里一个人也不让留下。 安东!你去套车。“
格里沙去了,过一会便把母亲一道带来了。 老太太这一晚没脱衣裳。 除了官儿们,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合眼。“都齐了吗?”杜布罗夫斯基问,“屋里头没有留下一个人吗?”
“除了官儿们,一个也不剩了。”格里沙回答。“拿些干草和麦秸来。”杜布罗夫斯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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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跑进马厩抱回干草。“放到台阶上。 就这样,好!弟兄们,点火!”
阿尔希卜打开灯笼,杜布罗夫斯基点着了松明。“等一下!”他对阿尔希卜说,“刚才我匆匆忙忙,好象把前厅的门锁上了,快去开开。”
阿尔希卜跑进厅里,门倒是开着的。 阿尔希卜反而关了门,上了锁,嘴里嘀咕:“开门?那可不成!”于是回到杜布罗夫斯基身边。杜布罗夫斯基把松明凑近草堆,干草一点着了,火舌升腾,不一会整个院子通明透亮。“哎呀!”叶戈洛夫娜伤心地喊道,“弗拉基米尔。 安德列伊奇!你这是干什么啊?”
“不要说了!”杜布罗夫斯基说,“好!孩子们!再见了!
我要走了,听从上天安排。祝你们跟新主人在一起生活幸福。“
“恩人!
我们的父亲!“大伙儿喊道,”我们死也不离开你,跟你一块走。“
已经套好马。 杜布罗夫斯基坐上车,和他们约定以后在吉斯琴涅夫卡丛林里相会。 安东挥鞭打马,他们便驶出了院子。起风了。 一刹那,整个房子被火焰吞没了。 通红的烟尘在屋顶上空冉冉升腾。 窗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