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蚀(包括所有番外)-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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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不喜欢汉人的虚矫辞令,敢问王爷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都会将心中所想坦然无违地示之于人么?”她语气依然不疾不缓,“王爷乃堂堂南院大王,出事他国时,也不屑起用迂回曲折的外交辞令,而是直陈本国机密,坦对他人言?”
楚远漠湛眸略眯,“你在替你的民族辩驳?”
“每个民族皆具有不同于其它民族的特性,既然存在,必定有其存在的必要。若汉人真如王爷所认为的那般不堪,没格族的贵族子弟又何必学汉人学史?若汉人一无可取,精骑善射、性喜游牧的没格族人何必效仿汉人建国定居、兴商立农之策?”
“你这句话,足以这里的每一个没格族人杀了你!”
“王爷是在告诉草民贵族放人的狭隘的和嗜杀么?”
“你想激怒本王?”
她摇头,“草民没有激怒王爷的理由。”
“可是,你对这件事似乎一直乐此不疲。”
他言外之意是指,她有意引起他的注意?她淡挑眉梢,道“王爷是王爷,您发了话,草民不答,您不允。草民答了,又被王爷疑作挑衅。做草民,当真不易呢。”
“樊先生不习惯做一个草民么?”
“和习惯无关,只是感慨。”
“樊先生不愧是先生,不管本王问什么,都能应付得自圆转自如。”
“王爷没格族的大英雄,最好莫要让一片叶子挡住了您的万里目光。”
“一叶障目?”他失遽,“这一回,本王得了这个评价么?樊先生,你拐着玩骂人的功夫好生了得呢。”
她恭敬垂首,面上不见任何表情。
楚远漠深觑她一眼,旋身就步。
樊隐岳亦回身向自己所宿营帐行去。
每一次和这个男人的近身相对,总要调动起每一分的警醒与之周旋,既不能让自己表现过于平凡平淡,又不能真正针芒相对,这中间尺寸拿捏,错上一毫,只怕繆之千里,须且行且鉴,揣摩摸索,任是不易
隐三七
楚远漠的自负也不尽然是空穴风。
险丧生在马蹄之下的楚博,翌日活蹦乱跳地现身在猎队伍中,虽然依旧是在华丹的佐护之下,但一个稚龄娃童,在经过那样的生死一瞬之后,精神迅速复原,还能毫无障碍和马匹亲近,这份迥异于天历皇朝娇贵贵族子弟的蓬勃生命力,让人丝毫无法置疑这个民族的强悍。
“博儿,到了猎场, 珂兰姑姑把我那匹小白马借给你,你跟在珂兰姑姑后面,保你在这几天里能真正学会骑马。”言者,策马行在楚博身侧,一位修长高挑、健美婀娜的北地佳丽,乃当朝太后的义女珂兰公主。美人爱英雄,公主倾心于楚远漠,昨日前探望楚远漠,守在病床前一夜,今日陪同出猎。
“我不是不会骑马!那天是靴子上的铜扣刺痛到了马腿,才把它惊了。”楚博鼓腮回道,把自己对对方的不喜欢尽坦露在圆圆胖脸之上。莫看他年幼,他可明白,这人对自己的好,是为了取代娘在父王心中的位置。虽然他并没有见过娘的样子,但仍挡不住他的不喜欢,他不要生自己的娘被人代替。
被拂了面子的北地佳丽仍笑得爽朗无拘,“珂兰姑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就能在草原上驰骋着套马了,你想要被珂兰姑姑比下去么?”
“……你像我这般大的时候,晓得孔子、韩非子是谁么?”
“他们……”她歪首细细想了想,摇头,“他们是谁?是哪一片草原上的勇士么?”
楚博得意扬颌,“看罢,我会的,你不会!你会的,我却一定要会得比你好!”
珂兰蹙眉,“知道这两个人,很要紧么?”
“当然。”楚博一指自己右侧之人,“先生说,人生而有涯,学无止境。人就是要什么都懂,就像先生。先生是天底下第二厉害人!”第一厉害的,当然是父王。
珂兰眼角睨向一直无声无息的樊隐岳。事实上,她早就看到了这个“男子”,一个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汉人,小王爷的汉学教习先生。在一群彪悍粗粝的北地男人中间,这人的存在就宛若长在黄土沙漠上的一株娇嫩弱花,过于荏弱,格格不入。
“樊先生也会骑马么?”她笑容不改,只是多多少少掺进了一丝轻蔑。
樊隐岳回声:“是。”
“汉人也会学这个?”
“樊先生和谁学的呢?汉人里也有能驾驭马匹的勇士么?”
“家中护院?”
“护院也会骑马?”
“是。”
这言简意赅的回答,显然不称公主殿下之意。两道刺钉般的眸线地在她面上停留良久,不再有话,马鞭轻马臀,向前去了。
“樊先生。”华丹低声嗓道。“您对珂兰公主还是恭敬些罢。珂兰公主是位和善主子,弱今儿个得是珂莲公主,一定会治您一个不敬之罪,您这苦头可就大了。您须明白王爷不可能为了樊先生开罪公主,您何必招惹那样的麻烦上身。”
她抱拳,“受教。”
华丹还想叮嘱三言两语,徒听得前方乱潮迫近,人声马声锣声震耳欲聋——
“各方小心,千万小心,有虎出林,请各方加强戒备!”
队伍最前方的楚远漠扯缰顿住前行步伐,命属下上前打探出了何事,过不多时获报:“禀王爷,今儿个天还未亮,太子进围场行猎,将一只花斑虎惊出围场,此下那畜生正在林子间乱窜,为免各部落猝不及防,汗王的飞虎骑正向各处传达此讯。”
楚远漠面浮厉霾之色,“传令下去,全队加强戒备!”
珂兰美眸圆睁,气咻咻道:“楚翰实在是让人头疼,在城内惹事不够,连冬围也要惹这么一桩乱子出!”
楚远漠未加应和。有些话,他不可能对一个女人畅所欲言。
楚翰是汗王惟一的儿子,是他的侄子,也是南院大王须竭忠维护的储君。而以楚翰的德与行,实在枉担储君之名,纵使将等得汗位,也很难震服四方,羲国历尽艰苦得的国土必将被鲸吞蚕食。
既然不便言,索性不言,他无意虚饰。
珂兰注觑着自己倾心爱慕的男人深刻如雕的侧颜,“远漠,楚翰现今十四岁,要管还得及,太后宠他,汗王疼他,但他最敬畏的人是你,这一次你一定要好生骂骂他。”
“我?”他眉峰一动,不待回话,突闻惊喊声四起——
“虎!虎了!虎了!”
吼——
一声震天咆叫,一道庞大花影,电闪般奔至。
二师父冯冠武道:看一家兵马是否善战,不单是观其对敌厮杀时的骁勇与否,还要看在面对突发事故时,能否做出最迅速又恰当的应对。
事后,樊隐岳自省,较之于训练有素的王府兵卫,自己彼时的反应当真是慢了。
那只花斑虎赫然惊现,未及眨眼,王府兵卫队形急换,前面人众手如一般地取弓搭箭,后面人各奖所需护卫的主子围在央心,刀生戾,剑生寒,神情肃凛,全无惧意。
危险骤临之际,她这位得小王爷看重的教习先生毕竟不在兵卫首当其冲的护卫之列。她连人带马被挤到了队伍边侧,成了落单的那个。
她是第一次见到虎。那刹那,她脑际一度空白。虽然这一度短之又短,但足够猛虎找准下口目标。
虎为兽,兽有本能。仅是须臾的目测,便寻准了经它判断下最能轻易获取的一点,遂……恶虎扑食!当真是恶虎扑食,血口咆哮,怒牙昭张,扑了。
身下乘马受惊,高扬颈蹄,她就势摔下。
“先生!”
她听到了楚博的忧喊,亦再度感觉到了两道审视掂度的凌锐目光。
这一回,她不可能再拉小王爷陪同,当然也不能再获南院大王的救助,那么,在这许多双眼睛之下,要如何……
“樊先生,身子快向左边翻下去!”丹华扬喝。
不及了,猛虎已到。
但暗外那双审视掂度的眼睛,不会比猛虎少了眈眈血气。
她咬紧牙关,双目骇闭——唯今计,一赌。目不视物,弓弦震鸣声宛若近在耳畔,但猛虎攫的锐利气浪更能迫人心魄,她不知自己能否坚持到最后一刻……
铮!先是铁镞入骨之声,继尔虎咆声骤激骤哀。她睁眸看时,正见华丹由马上跃下,扯起她一只手臂跳出丈外。
“樊先生,您还好么?”
她向一手持弓一手扶己的他微揖,惊魂甫定地道:“……多谢……多谢华兄救命之恩。”
“樊先生莫担心,那畜生必死无疑了。”
“死?”她惊觑地上花斑虎,不过是额心中箭而已,便能死了?
可不是么,适才还在地上翻滚咆哮的猛物,此下已现瘫软,硕大长驱只剩了微弱抽搐。
一箭要了一只庞然的巨物性命,使其毫无反扑可能……这一箭势必要穿透虎的天灵骨,直没虎脑,方能奏效。南院大王调教出的人,都要如此出类拔萃么?
“先生,你被那只大虎给吓着了,是不是?”楚博小脸上竟挂着满满兴奋。自己心目中博学多才的先生若能害怕一只虎,他总比先生多了一项本是不是?
“是呢,先生被吓到了……”
“能被吓到就好,本王还以为博儿的樊先生铜筋铁骨,无所不能。”楚远漠策马而至,由高俯下。“前方围场内处处皆是猛兽凶禽,樊先生还有力气随同前往么?”
楚博小胸脯一挺,“父王,博儿会保护先生!”
“你有这个勇气当然很好,但你不能替你的先生说话。也许,你的先生想打道回营帐了?”他尾音上挑,鄙夷味浓。
“……先生?”
迎着楚博眼中亮闪闪的期盼,她摇首:“既然走到这里了,我不会半路回去。”
楚博欢颜大乐,“博儿就知道先生是最有勇气和胆量的人!”
楚远漠眸内诧光微现,拨转马头,长臂劲挥。
南院大王的队伍,彷佛未经任何***打搅,依然按先前行进速度,整齐开步,浩荡前行。不同的是,四名兵卫肩头,多了一具花斑虎的尸体——
在没格族的男人眼中,猎到这类丛林之王的猛兽,属无上的荣耀。
行走在前方的楚远漠,心海波澜轻漾。
邀樊隐岳同行这趟冬围,他有意为之。
乌达开将一个娇弱的女先生列入刺客怀疑名单,他不作肯否,任乌达开暗作窥察。而他对于这个女子的兴趣,自于那日探望母妃时伫立窗前所目睹的娇媚风情。令他称奇的是,撇开了那个戏中人,她素常淡矜内敛,俨然是另一个人,一个为了谋生为了遮掩不俗姿色易钗而弁的普通女子,充其量,是有点才情有些学识的普通女子。
带上她,是想为自己心中的那点兴趣推波助澜。
可接连两次,她让他另开眼界。
一次,她面向疾驰中的马迎身而上,虽然在他看,未免有些愚勇,但明知不可敌犹未弃的气势,纵使在没格族女子中,也属罕见。
二次,她险遭虎噬,苍白着面颜,抑制着颤栗,强自镇定地向人示谢。在这场对任何一个女人甚至男人将也为大骇之事的劫难中,她连一声刺耳的尖叫也未发出。
这个女子,纵然不是在戏中,也已经有一点不普通了。
应该……没有破绽罢?
樊隐岳亦在心里厘整自己言行。
第一次,她以地上石砺为因跌倒,拉楚博作陪,逼楚远漠出手施救。
第二次,她冒万一之险,闭目待戮,按捺着不让袖中短剑出鞘,直至华丹出箭,她犹以惊悸状示人……实则,也不是完全的佯装,虎口下脱生,如何能泰然处之?
这般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是为了天衣无缝。
楚远漠是一个用兵之人,兵不厌诈,用术皆求诡道。习性养成,若她的表现过于圆满无缺,反而更惹疑窦。
但不知接下,楚远漠又安排怎样试呢?
一直在随行护卫严密护持下珂兰,以一双精明美眸旁观多时,若有所思。
她较楚远漠年幼七岁,两人呢很难说什么青梅竹马,但自己追着他的背影长大却是事实。当年,他在三个南院大王正妃人选中选了闺友娇娜,她的夜晚与泪水相伴……对他,她称得上少许了解。
楚远漠与那位教习先生说话时的语气,有些怪异。
含着那么一丝讥诮,那么一丝揶揄,那么一丝玩谑……
这不是远漠待人的态度。远漠身上,有男人的自负,贵族的狂睨,但那些,从被隐藏得极为妥当。示于人前的南院大王,果断而不失沉稳,睿利而不乏刚毅,广闻博记,言谈风趣,豪情天纵,壮志凌云…… 。
如此的远漠,为何会在一位教习先生面前流露出了些微“本性”?
如此的远漠,为何吝于为她转过背影?
如此的远漠,还要让她追赶多久?
隐三八
“我离开的这些天,你服过药么?”
“服了。”
“为何不用外敷药?”
“那贱奴频频出入。”
坐在床前为他搭脉的樊隐岳怔了怔,这倒是她的疏忽。
“伺候”楚远陌的粗壮妇人受主子所使,每日强喂这文王府二少吃一餐续命,日日得见,熟知症状。他如今全身痂疮虽依在,但那股恶臭之气已然趋弱,奴妇想必察觉到了什么罢。
“除了频频出入,她还说了什么话么?”
“只是盯着我看。”
会盯着,证明已然起疑,又无从抓住疑在何处。“这个人倒是个麻烦。”
“对。”楚远陌两只在黑夜里不必伪作虚弱的眼睛,牢牢锁着她蒙着一层黑纱的脸颜。“你到底是谁?还是不能让我知道?”
“会让你知道。”
“什么时候?”
“等到你的定力可以好到即使在府中他处看到我,也能熟视无睹的时候。”
他面目一恼,“你认为现在我还不能?”
“的确不能。”
“何以见得?”
“你此时的情绪足以证明。”
“……”他窒声。
她将那些盛着外敷药膏的瓶瓶罐罐收进背囊,起身道:“这些药上有些荷叶的香气,还是莫用了。我另给你配药,再调一些药粉洒在这屋子里,混淆一些气味。”
“其实……”他眼仁涌动灼灼的亮芒,“我差不多能猜到你是谁。”
“……我是谁?”
“我听说,整个府里最近的人就几个,而其中随同出围的只有一人。这些天你不在,不就是随同出围了么?可见,你就是新的教……”
这位王府二少很聪明,很敏锐。“听说?我从哪里听说?”
足不能行,室不能出,她不认为那个以辱他为乐的奴妇会有同他闲话家常的兴趣。
“……这些年,若没有人暗中周济,我活不到今天。”
“周济?”
“那个人没有你的本事,救不了我,只能暗里给我送一些让我稍稍好过点的疮药和补品吃食。”
“你怎么又能确定对方不是为了延续你的生命以延长别人折磨你的乐趣?”
“我一心求死,对她的出手并不感激,每回总是恶语骂她。会有人为了延长折磨的乐趣而忍受被折磨者的辱骂么?而且……”他顿了顿,并不情愿地“她是我的……姨娘。”
“姨娘?”
“我母妃的亲妹。她潜进府里,是为了为母妃向那恶妇报仇。”
“她是谁?”
楚远陌抬起痈疽状况已好了很多的清瘦脸面,两眸定定相望,“她是……”
“等一下。”她抬手,“我尚且不想知道。”
现在,她尚是别人怀疑名单上的一个,若得悉了另一人底细,面面相对时能全作无事也就罢了,但有一丝不对,岂不是为自己徒添一桩烦恼?
“如果她在这府里还有些本是,等她下次探望你的时候,要她设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