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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月蚀(包括所有番外)-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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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这事,我才要奇怪,圣先生英明一世,怎会收这么一个顽徒?”
  “谁在说我收了顽徒?”
  “还有谁?不就是……”冥东风顺着话端,本欲一逞口舌之快,但眼角瞄见来人,玩笑姿态尽收,且立刻站了起来。
  不止他,全桌乃至所有桌位上人,依次站起,齐声:“圣先生。”
  来者皓首雪髯,灰色粗布长袍,眉骨高耸,目瞳深烁,双颊丰润,唇厚耳长,仅是望着,便似有一份圣者光辉漫延开来。无怪被人尊以“圣”名。
  圣先生身后尚有一人随同。
  樊隐岳会注意随同之人,概因巧合。圣者的光芒太耀眼,她不想被那光芒映到自己的枯暗心隅,移眸旁顾时,看到了另一张脸。又或许,因为这人本是亦是光彩夺目,令人极难视而不见。
  这男人的光彩来自何处呢?他的五宫形容,不是她所见过的最完美的,皇室里不缺英俊男人,自己更有一个年轻时曾得“天历皇朝第一美男子”盛誉的父亲。此人的清隽飘逸,经由那两道看似并不张扬实则锋锐内隐的长眉自由挥放;此人的风流蕴藉,则尽在一双狭长凤目里明灭起伏……
  “樊姐姐,峙叔叔很好看,对不对?”臭妹两只腮塞得鼓鼓满满,犹有空儿发问。
  “……峙叔叔?”
  “对啊,峙叔叔是和梁大叔、乔三娘他们结拜的,排在最末,却最厉害!”臭妹笑得比惭此刻当头的春阳,在诸人的一味恭敬中,尤其显得灿烂。“圣爷爷,峙叔叔,来坐臭妹旁边,樊姐姐你们还没有见过!”
  圣先生先挥手示意村人归座,再举步走到臭妹所示位前,拂须哂道:“臭妹方才又在欺负谁了么?”
  “臭妹岂敢?圣爷爷的教诲臭妹每时每刻不铭刻在心,从来不敢有一时忘记……”
  冥东风撇嘴嘟囔,“正是因为记得太清楚了,欺负起人来才得心应手。”
  臭妹圆眸眯笑,“小东哥,请问,你是在谈论圣爷爷的不是么?”
  面对小丫头的挑衅,冥东风敢怒亦敢言,“臭妹,你应该和圣先生多学学韬光养晦的本事,不然和你喜欢的这位樊姐姐学一下隐忍之功也未尝不可。”
  “隐忍?”臭妹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樊姐姐,你在隐忍什么么?”
  隐忍什么么?她的确在忍啊,若不能忍,从地宫出来那日,便要走回京都元兴,和害她的人拼个鱼死网破,将自己这条鱼送上人家砧板……
  “……樊姐姐?”
  “臭妹,莫窥他人心间事。圣先生告诫过你的,忘了么?”出声者,是与圣先生随行同来者,“樊姑娘,在下关峙,代臭妹赔礼。”
  “臭妹没有!”樊隐岳抬眸尚未及言,臭妹已怨声报屈,“而且,臭妹也只能看到樊姐姐浮在心头的,樊姐姐藏得很深的,臭妹根本看不到!”
  但凡听见了此话的村人,伸箸搛菜的动作皆因之一顿。
  圣先生高笑:“吃饭罢。好不容易盼到了十五全村人共餐之日,再要这个日子,又要等上一月了,莫误了好时辰。”
  “对,吃饭,但不能只是吃饭!”冥东风拍案高笑,“九公的桃花酿何时上桌呢?我们可是等了足足一年了。”
  “来了来了,桃花酿出土!”
  这话,伴着一股子清馥酒香而来。
  村人间响应欢呼,群起欢饮。
  霎时,整个村子尽沉浸在桃花酒香氛之内。
  盛情难却,樊隐岳也呡了一小口。当酒液滑进喉咙,从不沾酒的她以为自己立刻便会醉倒,但,事与愿违。周围愈喧闹,意识愈清醒,神志恍若一根冰冷的指头敲击额头,提醒她:这般欢乐,她格格难入;如是喧闹,仅衬托她心田上的灰寂无望。
  她接到了圣先生的眼睛,刹那明白自己已被人看透。可,又能如何?
  娘的仇,她的仇,她或许放得下,却忘不掉。
  圣先生是智者,是慧者,可以渡她泅过苦海,到达欢乐彼岸么?。她沉浮其中,纵算抓住了递来的绳索挣身离开,心仍泡浸其中,那些空冷的,无声的,阴暗的存在,仍会一点点吞噬她心魂。

  隐十三

  十日了,从她痊愈走出小屋吃那场全村宴,已经十日了。
  十日里,她大多时光,都是坐在桃花潭边的树下,从晨曦未露时的潭雾浓厚,坐到日阳高挂时的光澜万千。这时间里,她望着村人晨起而作的劳碌身影,听着村中娃儿的朗朗读书声,鸡鸣犬吠,牛羊引吭,沉浸难返。
  在此处,处处皆是生命之形,在在皆是生命之音。生活在此处的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实践生命所赋予的,蓬勃而生动。
  这的确是她之前所从未想到过的一个世界,也是她不能到达的世界。
  “不必羡慕他们,你已经置身其中,只要你向前一步,便能成为他们中一员。”
  她听到清潭般的话声,螓首轻转。
  背对着身后日出东山的晨霞之光,月白色圆领长袍的关峙闲步而来。霞光染了他散在肩上的浓墨长发,镶出一圈光晕。恍惚间,仿佛天上谪来了仙人降临。
  这时的樊隐岳还无法晓得,此境此况,会成她心头一道永恒风景。在离开这村子的十多年岁月里,无论是置身茫茫大漠中的沙场军帐,还是落栖在高墙红瓦的王宫大院,长夜无眠之时,仰望头顶孤月,总会有一个身披霞光的白衣男子,从青山绿水中迤逦走出……
  “我身子走得出去,心走不出去,形在神难在。”她道。
  关峙扬眉,“为何不将你心牢上的锁打开,放你的心自由?”
  “打不开,也放不掉。”
  “你没有试过,又怎知打不开,放不掉?”
  “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试过?”
  他一愣,随即浅哂,“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外人无从体会之事,一言妄断倒嫌浅薄了。”
  “浅薄?”她淡声,“这个词,不适用于这个村子中的任何一人。”
  此村中,上从耄耋老者,下至龇齿娃儿,所识所读,无不开阔长远。
  “这个村子里的许多人,都曾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呼风唤雨,或江湖,或官场,或宫廷,能够安心居于此处,概因圣先生。其中,自然也有经历艰难者,万般辛苦方到达这方乐土。”
  “得此乐土,夫复无求么?”她低念,似问人,也似自问。
  “每人境况不同,他们能把此当成乐土,是因可从此中找到各自心灵所需的福乐与满足。”
  反之,若不能找到心灵上的福乐与满足,即使身处乐土,亦无异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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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臭小子,和你说过多少次,老吴家的小子和老和家的不同,老和家小子主症是肺热症引发的痰涎壅盛,是以用川贝末与猴枣来清热化痰没错,老吴家小子却是喘症明显,我昨日详详细细地和你讲解过药方的,不记得了么?”身后桃林的草庐内,传来乔三娘教徒的娇叱。这几乎也是这村里每日必闻之声,当然,中间一定还要伴着三娘素手搧拍徒儿脑门的清亮声响。
  可怜的徒儿委屈嘟喃着,“三娘,您手底下轻点,打傻了小三,没人给您养老……”
  啪!又是一记响。“少给老娘打岔,快把药方背来听听!”
  “麻黄两钱,细辛一钱三分,冬花三钱三分……冬花三钱三分……嗯……冬花……”
  啪!“你给我冬花夏花没完了是不是?下面的呢?老娘昨日废了半天的嘴皮子教给你,你睡了一宿,就送给周公了?”
  “冬花……冬花……三娘再跟小三说一次好不好?小三这回一定记住!”
  “你……连药方都记不住,看来我不能指望你还记得用法了?你呀你,三娘我恁聪明一人,怎么一时糊涂收了你?年底比武大会上,你是一定要让三娘输给那几个了是不是?”乔三娘顿足捶胸,悔不当初。
  抱子等在一边多时的老吴小心凑话,“三娘,不管如何,先给小儿开方治病罢?孩子的病不能等……”
  “你让他来开!我三娘不能白辛苦,小三,今儿个老吴家这小子的小命就押在你身上了!你这个榆木脑袋若还是开不了窍,老吴家小子有了个长短,找你索命去!”
  “三娘,这玩笑不能开。”小三苦脸,老吴色变。
  “谁在开玩笑?我本来便不是什么济世活人的良医,现在本性尽露,不成么?”
  “三娘……”
  此时,传来幼儿夹着呼呼喘音的痛苦哭声。
  但不管不称心的弟子和老吴如何哀求,乔三娘依然是岿然不动。
  樊隐岳眉心微颦,觑身边男子一眼,后者面上挂笑,目投远山近水之间,俨然不欲过问。幼儿哭声愈来愈急,喘声愈来愈苦,她忍耐不住,脱口道:“炙麻黄两钱,细辛一钱三分,冬花三钱三分,五味子两钱七分,炙枇杷叶十钱,射干四钱,川贝一钱七分,石膏六钱七分。”
  “咦?”乔三娘美眸穿过桃枝桃蕊,瞄睇过来,“如何用法?”
  “每日一剂,每剂煎两次,每次一碗水剪成半碗,每次服半碗,每隔两个时辰服一次。”
  乔三娘眸仁透亮,“你学过医?”
  她不点头不摇头,“三娘昨日不是详细讲解过这道方子了么?”
  昨日也是在此处,她曾闻乔三娘口授,彼时并未经心去记,今日小三提了前边三味,那方子即跃然脑际,诵之不难。
  “你只是听了昨日讲解,便记住了?”
  “三娘讲得很详尽。”
  “……好,太好了,老天不负我三娘,我三娘有望了,有望了呀!”乔三娘婀娜多姿的妙影奔出草庐,瞬眼工夫便来到樊隐岳跟前,一指着她鼻尖,一手扶着自己纤腰,中气十足地宣布,“我乔三娘要收你为徒,你认也要认,不认也要认,哈哈,老天开眼,我乔三娘有望了,后继有人了,哈哈……”
  时下,樊隐岳凝眉未语。她从不认为自己会在这个村子长留,也便不认为自己会接受这个一厢情愿的认定。
  但时过一日,她便领略了乔三娘所说的“认也要认,不认也要认”的言外之意。
  出,有三娘徒弟小三跟随,一声“师妹”叫罢,便开始在她耳边朗读医书。入,四壁满满张帖人体经络图示。食,一桌药膳,边上还有三娘亲口讲授每道药膳药性。睡,三娘笑坐在床前,言曰为她奉献睡前故事,于是《神农百草经》、《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难经》一一娓娓道来……
  为了好食好睡,出入平静,她不得已,叫了乔三娘一声“师父”。岂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月后,与她订下师徒之名者,激增至四位。

  隐十四

  “你们这三个无耻小人,老娘好不容易认了一个称心徒弟,你们便涎脸过来抢夺,不是说好了各收一个,到年底来比本事的么?你们耍这小人步数,是要脸不要?”
  “乔三娘,是你先作弊的好不好?你倒说说,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天分奇佳的孩子,这天底下是随处可见的么?”
  “何况这孩子还能知一窥三,洞微察巨,不让她来学我的本事,不是白白糟蹋了?”
  “更别提那份悟性和灵性,我冯某人寻了一辈子,不就是为了找一个隐术奇材?”
  “你你你……你们这三个卑鄙男人,老娘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和你们结拜!”
  四个人赤脸红颈,眦目掀鼻,反来复去的吵辞,只为争那一个百年未必一遇的衣钵传袭者。
  砰!门扇与墙壁撞击重响,盖过了四张老嘴的争嚷。四张脸同时扭转,四双眼同放异光,齐声声:“徒儿,你怎么来了?”
  “交作业。”柳夕月手提一满物竹篮,清丽颜容静如庐前潭水,“这一份,是三师父要我默写的治疗伤寒杂症的十个药方,及五十种药草的辨名别识,我已将药名写签绑在了每根药草之上,请查收。”
  “老天爷,这怎么着也要一天工夫,你半日便给完成了?”乔三娘接过来,翻阅查验。
  “这一份,是轻功第二阶心法的默稿,大师父请过目。”
  “我只讲了一遍给你,你当真默出来了?”梁上君惊疑。
  “这一份,是青龙阵与长蛇阵的摆布之法,请二师父指点。”
  “我不是说今日晚晌交给为师即可么?”冯冠武不能置信。
  “这一份,我将昨日四师父言传之道以图作示,请四师父评点小徒是否真正领略了您的意图。”
  “你……”邓玄学只能以瞠目作对。
  交完作业,篮空一身轻,樊隐岳道:“四位师父,隐岳迫于无奈,被四位师父认作了徒弟,认了也就认了。但隐岳还想有自己的清静时光,今儿下午的时间,是隐岳自己的,四位莫来打扰,违者……”
  四人屏气静待下文。
  “隐岳将不承认其为吾师,今后将直道其姓,直呼其名,届时还请莫怪隐岳欺师灭祖。”
  “……”四人相顾无声。
  “隐岳告退。”樊隐岳恭身撤步。
  待她纤细的影儿完全不见,梁上君眉锁如川,冯冠武眉峰高蹙,乔三娘柳眉深颦,邓玄学眉心拢皱,四个人齐声声道:“到底谁是师父谁是弟子?”
  追着赶着缠着赖着巴着,收了这么一个徒儿,何时也将自家为人师者的威仪与尊严一并收没了?这还成何体统?!
  四人腹中一声吼,摩拳擦掌皆有恚怒一触即发之势,却在各自目光落在各自面前的那份毫无瑕疵的课业上之际,偃旗息鼓——
  良徒易得,异材难寻,尤其这块材料宜文宜武宜玄宜医经得起千锤百炼时,一点气受也就受了……有谁没受过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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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栋屋,屋前一眼泉。一眼泉,泉旁一颗松。一棵松,松下一盘棋。
  此乃圣先生无心斋景致。一般时候,圣先生会居坐树下,一手揽卷,一手执棋,看一页书,行一步棋,独寻个中乐趣。
  自然,也有与人对奕时候。
  这时刻,暮春时节,落花纷飞,关峙持着一壶酒,来了。村中能与圣先生对奕者,非关峙莫属。
  “他们当真都收了那娃儿做徒弟?”圣先生执白,先走一步,落子后,问。
  “收了。”关峙执黑,在思忖中落下。“我也曾设法阻拦,但几个人收徒的愿望太过强烈,挡不住。”
  “命数尽显,挡不住了。”一颗白子在圣先生食中两指间夹停良久,又在迟疑中落下。
  “当真挡不住么?”关峙凤眸浅漾忧色,“明知将有生灵涂炭,不去阻止?”
  圣先生邃瞳微闪,“如何阻止?杀了她么?”
  关峙扬眉,“她此时尚为无辜,如何杀她?”
  “此正是问题所在。在她毫无抵抗能力时,她还属无辜。在她成了气候时,已然强大。”
  “圣先生能将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诸魔头驯化成一干甘于平淡劳作的村民,不能改变她么?她此时心性尚属良善,应该容易得多罢?”
  “纵然命中注定事,亦五分看天,两分看缘,三分靠人心。而人心又是其中最不易掌握之事。自古强如帝王将相,凡以为可将人性人心把玩掌中者,也大多败亡于人性人心。”
  关峙眼观棋局。此当儿下棋双方志不在赢,是以这盘棋处处留有余地,步步给人生机。若由她来执子,该是何等局面?
  “你很关心那娃儿?”
  关峙颔首。
  “为何?”
  “我没有先生的预见之能,先生从她身上眺见了血光剑影,我看到的,只是她的善良无助。”
  “你想帮她?”
  “的确想过。”
  “想如何帮?”
  “助她早一日走出心灵迷障,获得一份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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