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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悄悄的一线光 作者:亦舒-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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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是个幸福家庭呀。” 
  品硕说:“本来是。” 
  “可是出现了第三者?” 
  品硕抬起头,“请听我说下去,约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开始发觉,简单的一家三口,有极大不妥的地方。” 
  七岁的阜品硕因聪颖过人,已经跳了班,念三年级,下了课回家,懂得自发自觉地打开书包取出家课来全部做妥。 
  这一天放学,校车把她载回,她掏出锁匙打开门,看到母亲背着光,站在露台前。 
  她没有回转身来,只是说:“你洗个澡吃点水果自己做功课吧。” 
  品硕问:“你可是要赶做赵姐姐的婚纱?” 
  母亲的声音有点沙哑,“不,我只是累。” 
  品硕走近母亲。 
  “别过来。” 
  在黝暗的光线里,品硕发觉母亲的右眼肿起,眼白变得血红,她受了伤! 
  “妈妈。”她大吃一惊,“你怎么了,可要看医生?” 
  “我没事,我不小心在浴室摔了一跤,别告诉别人。” 
  “是。” 
  那天晚上一整夜,父亲都没有回来。 
  他总有个地方可去。 
  每次与母亲吵…架,他一定失踪,等到母亲气消了,又悄悄出现,直到第二次,他脾气暴戾,一触即发,又再次不受控制。 
  他们越吵越凶,开头,母亲不甘心,会得还嘴,到后来,因怕品硕受惊,希望息事宁人,可是被对方看出她有顾忌,更加放肆。 
  最近,变本加厉,他喜欢出手。 
  啪的一声,挥手出去,无论击中对方身体哪一部分,强力地打中无助柔弱的肌肤,都有一种欺凌人的快感。 
  一次得逞,又来第二次,第三次。 
  一种霸者的胜利感:怎样,是摆明凌辱你,你又敢怎么样?去,去报警呀,一起到派出所去,或离婚或判刑,咦,你不要面子吗,你以后怎样见亲友?女儿又如何做人? 
  一次又一次息事宁人,更被对方利用。 
  半夜,品硕时时一身冷汗惊醒,像是听见仆仆仆打人声音,可是不,一切宁静,无事发生。 
  以为是恶梦,可是,第二天,母亲的面孔又肿了一边,或是,头部流血不止,缝了三针,甚至一次,手臂折断,需要上石膏。 
  这样过了三年,母女一日比一日沉默凄苦。 
  渐渐医生起了疑心,派人来采访过母女。 
  社会福利署工作人员很热心很含蓄,“方月心女士,你有困难,不妨对我们说。” 
  品硕见母亲一言不发。 
  那位小姐得不到答案,便改变话题:“阜品硕小朋友,我可以看看你的功课吗?” 
  品硕把上学期的成绩表拿出来。 
  “哗,”那位小姐赞叹:“八科A,这种成绩如何获得?你有几个补习老师?” 
  品硕的母亲轻轻答:“她没有家教。” 
  “啊,所以说,真正的优异生毋须刻意栽培。” 
  品硕站在母亲身后不语。 
  “方女士,我觉得女子不应怕事任人欺侮,你说是不是。” 
  当事人仍然沉默。 
  工作室内挂着仍未完成的白纱礼服。 
  “设计真漂亮,我有同事正在找这种款式,我会介绍她来你处。” 
  “谢谢赞赏。” 
  “方女士,这是我的名片,有事找我。” 
  品硕发觉母亲如释重负般送客。 
  那位小姐临走时对品硕说:“好好照顾母亲。” 
  人客离开以后,母女沉默很久。 
  忽然之间,小小的品硕说:“妈妈,我们不如离开这屋子,我陪你走。” 
  她母亲呆住,侧着头,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可能性。 
  小孩长大了,先是会走会跑,然后开始讲话,最后,会给她忠告。 
  不过,孩子始终是孩子,她冲口而出:“走,走到哪里去?” 
  品硕答:“我们住到别处,他回来见不到你,就不会动手打你。” 
  就这么简单? 
  方月心轻轻说:“我走不动。” 
  品硕伸手抚摸母亲双腿,“不,你会走路。” 
  方月心悄悄对女儿说.“我没有正式工作,毫无收入,不能养活自己,更不能照顾你。” 
  品硕握紧母亲的手,“那么,找一份工作。” 
  “品硕,我没有身份证明文件,没有这个城市的学历,我不敢离开这个家。” 
  “为什么没有身份证?”品硕这时才知道真相。 
  “因为我并非合法入境。”方女士低卜头。 
  品硕惊问:“警察会抓你?” 
  方女士点点头,“所以,我必须忍气吞声。” 
  “妈妈,我养活体,我来申请你领取身份证。” 
  方女士听了很高兴,“品硕,你真是妈妈生命中的阳光。” 
  会说话了,可以与母亲谈心事了,品硕十分高兴。 
  父亲回来了。 
  带回鲜花糖果玩具,向母女致谦,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那天晚上悄后,品硕看见他低声向母亲赔小心,母亲牵动嘴角,不知怎么,伤口结痂处破裂,缓缓流出血液,品硕觉得可怕。 
  那一夜特别静。 
  第二天,品硕放学回家,看见顾客在母亲的工作间拭婚纱。 
  客人非常满意,“月心,你应开店?我愿入股,一定有利润。” 
  方月心只是微笑。 
  “你剪裁的衣服,穿上了,有说不出的清丽脱俗,真像仙子一样。” 
  方月心连忙说:“是你长得美。” 
  顾客高兴得合不拢嘴。 
  她放下现款走了。 
  万月心打开一只盒子,把钱放进去,把盒子放进抽屉。 
  她逐件精工缝制礼服,其实只为消磨时间。 
  方月心过去握住女儿的手臂,“呵,尺寸同母亲这么粗了,长得很好,将来,妈妈亲手帮你缝制婚纱。” 
  品硕轻声说:“我不结婚。” 
  方月心一怔。 
  品硕肯定地说:“我靠自己。” 
  十一岁的她已经安排了自己的命运。 
  母亲抚摸她的面孔。“很好,你知道该怎么做,不过,一个女子不结婚,老了又怎样。” 
  品硕想一想,“老了是一个单身老女人。” 
  “过时过节不觉孤苦。” 
  “还有妈妈呢。” 
  “妈妈会过世。” 
  “那么还有朋友,像同学林小风扬慧瑞。” 
  “届时朋友都有家庭,无暇陪你。” 
  “我一个人在家看书听音乐过日子。” 
  她母亲点点头,“这倒也好。” 
  这一阵子,父亲不甚搞事,母女才有心情坐下来说话。 
  那天傍晚,父亲回来。比往日沉默。 
  品硕看到他阴沉面色,立刻躲开避锋头,她比同龄小孩精乖十倍,适者生存,被逼迅速成长。 
  那晚,她什么也没有听到。 
  清晨。她照常起来上学,刚想出门,有人按钤,原来是相熟的余医生到访。 
  “医生,你怎么来了?” 
  “品硕,你妈妈,在什么地方?” 
  “她在房内还未起床。” 
  余医生连忙进房去。推开房门,品硕看见母亲背著她们躺在床上。 
  医生把她扳转过来,方月心面如死灰,一额都是汗,医生替她检查,她痛得闭上双眼。 
  “肋骨折断,你得立刻入院治疗。” 
  “我没有身份证。” 
  “那也没有办法,改日再申请回来。” 
  “品硕──” 
  “品硕可跟你走。” 
  “她的学业──” 
  “月心,性命要紧,你正咯血。肺部也许已经受损。” 
  “可怜的品硕──” 
  医生召了救护车。 
  不知怎地,品硕没有跟看到医院去,她一个人回了学校。 
  是最后一天。 
  校园树影婆娑,时时有不知名昆虫会爬上鞋面,品硕特别留恋这片青草地。 
  那天,一只凤尾蝶飞上品硕的肩膀,她与它互相凝视,然后,它轻轻飞走。 
  校工来找品硕。 
  “阜品硕?你父亲来接你。” 
  父亲走近她,品硕一言不发垂头。 
  “你愿意跟我,还是跟母亲。” 
  品硕答:“妈妈。” 
  “那你得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生活读书。” 
  “我不在乎。” 
  “那么,稍后我再设法接你们出来。” 
  品硕忽然问:“为什么百般刁难我母亲?” 
  他抬起头,有点茫然。然后坚决否认:“不,我很爱你们母女,是我的双手不受控制──” 
  他蓦然用手掩住面孔。 
  那双手,与常人的双手无异,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妖异之处。 
  品硕被带走。 
  在医院看见母亲,发觉她背部已经佝偻。 
  过边境时母女一直沉默,只是紧紧握著对方的手。 
  他们用盒子里的现款租了一间公寓房子,暂时安顿下来。 
  品硕在新学校就读。 
  同学们对她有奇特兴趣。 
  “你妈妈是寡妇?” 
  “你父亲在别的地方有太太子女?” 

  悄悄的一线光——第七章
  悄悄的一线光
  ——第七章 
  “你妈妈是离婚妇人。”
  “你英语程度高,是国外华侨。”
  不到一个月,父亲又出现,带来更多的礼物。并且把她们母女搬到华侨新村,把品硕送进国际学校。
  “我已经正式申请你们母女入籍。”
  品硕说:“我们在这里生活很好。”
  他喃喃说:“真是孩子话──”
  他坐着不走。
  “我有点人事关系,你们很快可以回来,最近公司收入好,分了六个月奖金,全在这里。”
  他把现金放作桌子上。
  “你与品硕在这里,手头宽些好办事。”
  母女仍然没有话说。
  品硕站在母亲身后,忽然看到妈妈头上满是白发。像一朵白菊般白头顶开出来。
  她惊讶万分,人,不是要到七老八十才长白发嘛?
  母亲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太多太多。
  品顺听到父亲硕:“……多谢你没有起诉我。”
  最后,他轻轻的走了,像是换了一个人。
  品硕问母亲:“人会变吗?”
  方月心想了一想,“像我这般懦弱。终身无救。”
  “我是说父亲。”
  方月心摇摇头,“他很快会故态复萌,他有病、他改不好。”
  “那么,我们更加要避开他。”
  “靠他给家用,怎么司以不见他。”
  品硕握紧拳头。
  春天的时候,他们家多了一位客人。
  他是一个小生意人,在商场开一片摄影店。辗转听人家说,方月心是一个礼服设计师,他慕名前来,希望合作。
  “万女士,我有介绍人,丽人公司朱先生及蜜月摄影田先生都是我的朋友,向我推荐你。”
  方月心睑上添了光彩。
  “如果你真的抽不出时间亲力亲为,那么,请替我画几个图样,我找人照看缝制。”
  这时,他看到了品硕,立刻展开笑容,“你好,我是温力仁。”
  品硕喜欢他清爽的平顶头及整齐的牙齿.看上去精神奕奕。
  “请拨冗参观敝公司。”
  他的照相馆叫国际,门口橱窗里挂着样板相片,女主角脸容都用电脑修饰过,个个美得象仙子。
  方月心微微笑,他有生意头脑,而且懂得讨客人欢喜。
  装修很新,价格公道,仪器先进。
  但是几件出租婚纱款式古老俗气,料子单薄,的确需要淘汰。
  方月心想一想。“下个星期,你来取样子吧。”
  温力仁大喜过望,“谢谢方老板。”
  他帮品硕照相,用电脑把她头部放圆,做特别效果,“不过,”他说.“眼睛已经够大,不用再做工夫。”
  效果奇趣,品硕非常高兴。
  除出即影即有,电脑打印,还有一部贴纸摄影机,对品硕来说,都十分新鲜,一玩就是半天。
  转头,听见母亲同温力仁谈设计。
  ──“少即是多,越简洁越飘逸。”
  “料子尽量要用真丝,人造纤维感觉总是差了一点。”
  “珠片蝴蝶结这些已不流行,裙脚也不用太长。”
  那温先生小心聆听。
  然后,他差人买了咖啡及蛋糕来。
  孤寂的母女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礼待,十分愉快。
  方月心抬起头来,忽然发觉已是黄昏,咦,是否看错了?
  一直以来都觉得度日如年。没想到今日居然不觉时间飞逝,她有刹那茫然。
  只听得温君问:“可要一起吃饭?”
  小品硕睑上露出渴望的神色。
  月心把手放在女儿肩上,“改天吧,品颁要做功课。”
  回到家,品硕说:“妈妈我没有功课。”
  月心答:“他要做生意,人家越是客气、我们也要懂得适可而止,莫招人嫌。”
  品硕点点头。
  接着一段时间,月心生活有了目标,她早起来设计图样,出外选料子,画纸样、裁剪、一针一线缝制衣服。
  温力仁来到,看得呆了。
  品硕的苹果脸在层层塔夫绸里钻出来,象牙白的礼服华丽端庄,与他店里的现货有天渊之别。
  他兴奋地把方月心设计的礼服挂在橱窗内,用专题介绍它的设计及缝制过程,吸引顾客。
  生意好了一倍。
  年轻顾客眼光不一样,自电影电视画报中知道什么样叫高级品味。
  温力仁同月心说:“我不敢奢望有三十件你的设计,能够有十件八件已经很好。”
  月心日夜赶工。
  温力仁聘请助手帮她,在照相店后成立小小堡作坊。
  漂亮的准新娘心急地在店后边看样子。
  月心忙于工作,可是越做越精神,皮肤添了光彩,一日,品硕发觉母亲在家染头发。
  品硕微微笑。
  夏天到了,蝉在道旁法国梧桐树上长呜,自行车钤声叮叮,那个下午,温力仁在学校门口等她。
  “来,我们吃刨冰。”
  “妈妈说夏天要小心饮食,当心肚子痛。”
  “品硕,为什么不见你父亲?”
  “他在别的地方工作。”
  “可有负责你们生活费用?”
  品硕答:“金钱方面,他一向不会刻薄,这是他唯一优点,听说,在今日,已经很难得。”
  温力仁沉默一会儿。
  他忽然说:“品硕,不妨对你实说,我很敬重你母亲。”
  “我看得出来。”
  温力仁吁出一口气,“我也爱慕她,我欣赏她的美术才华,倾佩她设计的精妙。”
  品硕听了十分高兴。
  “我也喜欢她沉实娴静性格,小品硕,短短一年,我已知道她是我理想的终身伴侣。”
  品硕不出声。
  温力仁问:“你会接受我吗?”
  “我父亲──”
  “我知道他时时虐打你母亲。”
  “可是,”品硕鼓起勇气说:“离开他或不离开,由妈妈决定。”
  “那自然,我不会勉强她,但是,她为什么多年来不反抗?”
  品硕凄然地答:“肯定是因为我的原故,母亲曾经说,分了手,我是孤女,她再婚,我是油瓶,不不,温叔,你别笑,母亲说的确还有许多人会这样想,他们没离婚,终身唯一成就也就是从未离婚,故引以为荣,分别为圣,一提到离婚便嗤之以鼻,母亲说一次足够。”
  轮到温力仁不出声。
  过一刻他说:“她是个好女子。”
  品硕象一个大人般说:“好女子不一定有好运气。”
  她终于走到摊子前买了一个樱桃果汁刨冰吃。
  国际照相馆忙得要扩张店铺门面。
  品硕一个人回家。
  屋里有人。
  父亲来了,事前他永不通知她们,永远突击检查,这是他的特权。
  他正在翻阅女儿的功课,一边对牢瓶嘴喝啤酒。
  “你妈妈呢,为什么不在家中?”
  “她在照相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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