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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名家解读聊斋志异-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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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于收煞处造成冗赘的不少,因所关较小,故不多列举。

三对话

在《聊斋志异》之前,我国小说如《水浒》、《金瓶梅》、《西游记》
等雄篇,对话都具有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魅力。但那些都是白话小说,所
用语言,本近日语,要逼肖说话人的身份、口吻,还比较容易,而且这些又
都是长篇,一个人物反复出现多次;人物也多,可以互相衬映,对话的性格
化也不算太难。而《聊斋志异》却是文言文,特别对于写对话,就难免不是
一种极其笨拙的工具。即使是文人学士,说起话来,也未必真有那么多的之
乎者也,何况一般人?更何况闺房儿女?作品又是短篇,没有许多回旋反复
的余地,对话非一开始就具有特色不可。又无许多人物对比衬映,要显出性
格,自然就更难。

《聊斋志异》的对话,首先是恰切,即某人在某一场合,一定会说那一
句或几句话,换别的什么话都不恰当。例如卷三《织成》篇,叙柳生醉卧船
上时,曾咬过织成的袜子,而未见其面。后遇一女子,作者必需在此告诉读
者,她就是织成,必需通过本人来说明她是织成,这织成开口第一句应该是
什么话呢?女趁柳生看她的袜子的时候笑曰:

耽耽注目,生平所未见耶?
只此一句,便觉更无他语能如此恰当而且灵巧。又卷五《阎王》篇,叙小叔
劝悍嫂改行:

嫂怒曰:“小郎若个好男儿,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姑姑,任郎君东家眠西家宿,不敢
一作声,自当是小郎大好乾纲,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媪!”
写悍妇对小叔的口吻何等逼肖!

对话的恰当性是多种多样的,有时候,看来是与作品所需要的意思相反
或者不甚相干,但却正是作品所最需要最恰当的。卷七《邵女》篇,叙邵女
劝平日气焰甚高、此时气愤在胸的大妇去与在外与妾同居而偶归的丈夫打招
呼,大妇不得已而为之,见面时该说句什么话呢?“归耶!”两字也可了事,
表示了她的不情不愿。而篇中却是:

汝狡兔三窟,何归为!
八个字,可把一个一面低头、一面又不肯放下架子的大妇的身份神态都活画
出来了。又卷三《庚娘》篇,写一丈夫在江中见邻舟少妇似其妻子,少妇亦
看他,他要问那少妇是不是妻子,该用什么话说?《聊斋志异》写道:

急呼曰:“看群鸭儿飞上天也!”少妇闻之,亦呼云:“馋■儿欲吃猫子腥耶?”

盖当年闺中之隐谑也。


想来没有比这一特定夫妇所独有的“隐谑”更能以最少的笔墨在这场合收到
同样效果的了。

对话很容易写得干燥无味,如果只照作品情节所需要的那样写的话。作
品是生活的反映,对话也必须有生活气息,才能更好地为作品服务。比如说,
织成一上来就说:“我织成娘也。”金生高声问:“汝庚娘耶?”何尝不也
把要解决的问题解决了?读者读了这样的对话,也许不会感到太不满足。问
题是读到了上引的《织成》、《邵女》、《庚娘》等篇的对话之后,便觉得
“我织成也”之类真是味同嚼蜡了。因为这种对话没有两者之间历史关系,
生活气氛。人们在实际生活中不是这样说话的。不,应该反过来说,《织成》、
《邵女》、《庚娘》篇中的那种对话,是联系着历史关系,人们在实际生活
中,就是那样说话的,不过作品提炼得更加精致罢了。

《织成》、《庚娘》等篇中的人物的历史关系,作品在前面已经写了,
读者早已知道,提出之后,也就容易理解。有些作品,前面既未提及,后面
也不交代,光听一段对话,也能看出人物之间的历史关系,同时,对话本身
也非常生动。如卷二《珠儿》篇,叙珠儿向父母述赴冥中见亡姊经过:

昨托姜员外夤缘见姊,姊呼我坐珊瑚床上。与言父母悬念,渠都如眠睡。儿云:“姊
在时,喜绣并蒂花,剪刀刺手爪,血浣绫子上,姊就刺作赤水云。今母犹挂床头壁,顾念
不去心。姊忘之乎?”姊始凄感。。(按:这段对话在整个作品中有小问题:珠儿并非此
家儿,对过去事不应如此熟悉。但作为对话,却是绝妙的。)

又如卷五《狐梦》篇:

婢入曰:“二娘子至。”见一女子入,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妹子已破瓜矣,
新郎颇如意否?”女以扇击背,白眼视之。二娘曰:“记儿时,与妹相扑为戏,妹畏人数
胁骨,遥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谓我当嫁僬侥国小王子。我谓:婢子他日嫁多髭
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

在作品中读到这样逼真而又趣味盎然的姣憨儿女们的絮语,真不禁令人要狂
喜雀跃。那怕只读一遍,也会留下深刻印象。其所以如此,是作者无端生出
什么姜员外,什么喜绣并蒂花,就血痕绣作赤水云;怕痒,骂她他日嫁多髭
郎之类的事。这些事在情节上都不是必要的,但类似的事却是在生活上谁都
可以碰到,经常反复,富有趣味和特色的。对话之难,推而言之,作品之难,
就在找到这种东西。这种东西一写进作品,如果用之得当,就没有不生动的。
再举几例。卷二《口技》篇:

三人絮语间杂,刺刺不休。俄闻帘钩复动,女曰:“六姑至矣。”乱言曰:“春梅
亦抱小郎子来耶?”一女子曰:“拗哥子,呜之不睡,定要从娘子来。身如百钧重,负累
杀人!”。。即闻女子笑曰:“小郎君亦大好耍,远迢迢招猫儿来!”既而声渐疏,帘又
响。满室俱哗曰:“四姑来何迟也!”有一小女子细声曰:“路有千里且溢,与阿姑走尔
许时始至,阿姑行且缓!”。。

又卷三《翩翩》篇:

有少妇笑入曰:“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女迎笑曰:“花城
娘子,贵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风紧,吹送来也?小哥子抱得来未?”曰:“又一小婢子。”
女笑曰:“花娘子瓦窑哉!那弗将来?”曰:“方呜之睡却矣。”。。城笑曰:“而家小
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芦娘子,恐跳迹入云霄去。”女亦哂曰:“薄幸儿,便值得寒
冻杀!”相与鼓掌。花城离席曰:“小婢醒恐啼肠断矣!”女亦起,曰:“贪引他家男儿,
不忆得小江城啼绝矣!”。。
前篇有旁点处,都是凭空结撰。四姑来就四姑来,六姑来就六姑来,只


此几人,问病开方,有何不可?却从四姑六姑,想到各有婢女,六姑且有小
儿,小儿又有猫儿。又从六姑婢女抱怨小儿体重,四姑婢女抱怨路远而主母
缓慢。所有这些与问病开方毫无关系。但因之却显出了四姑、六姑的身份。
既有此身份,就可能是真懂医理,能开方的人。而主要的则是迫近了生活真
实。人们,这里是说旧时代的妇女们,就是这样过生活的:串门子,走亲戚,
拖泥带水,絮絮不休,正因为迫近了生活,所以在窗前窃听的人,才“讶为
真神”,信其药方,想不到竟是一种口技。后篇更是全体空灵。有什么翩翩,
有什么花城娘子,更有什么小江城(小江城为下文与翩翩之子结姻的伏笔,
但也是一语可了的事)?但不如此写,就看不出岩穴之中,也正有人在过着
生活;自然也就不成其为作品了。《聊斋志异》就擅长写各种各样的小儿女
们的琐细絮语。似乎越是琐细,作者越有兴趣,也写得越好。这就告诉学习
写作的我们:一个作家,一定要观察、体验、掌握这种在生活上随时出现的
极其琐细的东西,把它们当作木屑竹头而储积起来。当然这并不是教你写那
些琐细事物的本身,而是说无论写什么大作品,描写怎样了不起的对象,如
果能把那些琐细的东西运用得当,那木屑竹头就不再是木屑竹头,而是随珠
卞玉,光芒四射,使作品活起来,飞起来。《红楼梦》那种雄篇,里面该有
多少琐细的东西呀!

《聊斋志异》中的对话之妙,当然不限于以上所举,也不限于这一方面。
特别是卷四《狐谐》,卷七《仙人岛》,卷八《司文郎》等篇中的对话,真
是字字生棱,不可逼视(三篇就作为作品说,《狐谐》最完整,《仙人岛》
头重,《司文郎》尾赘)。但诙谐嘲讽之类的对话,本容易见长,更容易领
会,这里就不再提了。

四化腐朽为神奇

文章境界,有一种叫做化腐朽为神奇。也没有看见谁有过确切的解释,
这里就只好以意为之了。

化腐朽为神奇,应该有各种各样。

一种是像前面谈过的《叶生》篇,写叶生在京里中了举回家,一直到了
家,看见了妻子,全篇已快要结束了,都是极其平凡的,甚至是恹恹无生气
的。及至妻子开了口,说他早已死了,原来他自己是鬼,却连自己也不知道。
这样一来,前面那些平凡文字,登时改变,变得无比的深刻和沉痛。化腐朽
为神奇!

另一种,是平凡而且琐细,谁都经验过,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要把它写进
作品里去,而一写进去,就会变成绝世奇文、绝世美文的。如卷六《小谢》
篇,写陶生遇鬼事:

生寂不动。长者翘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女遂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

颊作小响,少者益笑。生骤起叱曰:“鬼物敢尔!”二女骇奔而散。。。夜将半,烛而寝。

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俄见少女以纸条燃细股,

鹤行鹭伏而至。生暴起诃之,飘窜而去。既寝,又穿其耳。。。长者渐曲肱几上观生读,

既而掩生卷。。。少者潜于脑后,交两手掩生目。瞥然去,远立以哂。。。

除了那两个女的是鬼以外,这样的生活——穿睡着了的人的耳鼻,掩人
眼睛或者被穿被掩,谁不反复过多次,像这种调皮的少男女在一块儿时的无
邪嬉戏,谁又不曾经历过、看见过或听说过呢?可是自己不会写,也很少看


见人写!化腐朽为神奇!这段文字,是书中最美的章段之一,若与《小翠》
篇同读,令人心情有返老还童之感。
卷二《婴宁》篇,写王子服与婴宁相叙:

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生曰:“此上元妹
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女曰:“此大细事,至
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
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
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
耳。”女俛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
这真是个傻大姐(这里应曰傻小姐)似的人物!说也奇怪,凡是带点稚

气的人物,写入作品,多数场合是活泼生动(霍生),痴憨的女性更是如此。
《荡寇志》中刻画陈丽卿的性格之所以得到部分成功,就有可能是从《婴宁》
篇窃取了痴憨这一点。从婴宁,我们得到的印象不是痴憨之类,而是纯真、
姣贵、高洁和什么都比不上的美和可爱。这是又一种:化腐朽为神奇!

还有一种:作品需要形象,作品里的人物需要性格。作品的形象和人物
的性格,通常被视为与议论之类是不相干的乃至是对立的东西。反之,议论,
总是被形象和性格所排斥,无论是作者直接说出来,还是借作品中的人物说
出来。有些大作家不肯放弃议论。《约翰·克利思朵夫》中有几十万字的议
论,《战争与和平》辟有专章来发议论。对不对且不谈,总之,作者也好,
读者也好,都没有认为那些议论就是形象或人物的性格;而且也没有人认为
是作品的主要部分。《聊斋志异》则不然。卷九《乔女》篇,叙乔女奇丑,
夫死后又奇穷。孟生欲娶为继室。女曰:

饥冻若此,从官人得温饱,夫宁不愿?然残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
官人何取焉?
这已是小发议论了。后来孟死了,“女往临哭尽哀”。孟子幼,无戚党,

村中无赖携取其家具,谋分其田产。女闻孟有友人林生者,乃踵林门而告曰:

夫妇、朋友,人之大伦也。妾以奇丑为世不齿,独孟生能知我,前虽固拒之,然固
已心许之矣。今身死子幼,自当有以报知己。然存孤易,御侮难。若无兄弟、父母,遂坐
视其子死家灭而不一救,则五伦中可以无朋友矣。妾无所多须于君,但以片纸告邑宰。抚
孤则妾不敢辞。

这是一段主要议论。后林因被无赖所挟,不敢过问。女乃“锐身自诣官,官
诘女属孟何人。”女曰:

公宰一邑,所凭者理耳。如其言妄,虽至戚无所逃罪;如非妄,则道路之人可听也。
就是这三段议论,乔女的性格非常突出,也非常形象化,这作品的主要部分
就是由这些议论构成的。再说一句,这一篇,是全书中思想性最高、战斗性
最强的作品之一,所提出的问题:男女之间,除了夫妇关系,除了性的关系,
而且高于那种关系,甚至也高于朋友关系,应当还有某种关系存在,乔女就
证明这一点。在两百多年前,是非常尖端的民主思想。作者非常赞叹他所创
造的这个人物,他的“异史氏曰”:

知已之感,许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为也。彼女何知而奇伟如是!若遇九方皋,直
牡之矣!
议论,一般不是形象,更不是性格,是不消说的。但在一定的场合,和

一定的人和事结合,却可以成为形象乃至性格。《乔女》篇就说明这一点。
有人读到这篇作品而感到它缺乏形象、缺乏性格的么?有人觉得它是和《金


和尚》、《续黄粱》那种作品一样缺乏形象和性格的么?如果没有,那就要
问,它的形象和性格何在呢?回答只能是这几段议论,因为这几段议论确实
是作品的主要构成,删去这几段议论,它就不成其为作品。这一问题极有意
味,他日当另论之。这里只指出这一点:用议论塑造人物,构成形象,而且
成为作品的中心,是一种最特出的化腐朽为神奇!

化腐朽为神奇。知道有这种境界,也知道某些作品或某些章节达到了这
种境界。但以怎样的努力可以比较直截达到这种境界,却一无所知,自然也
无话可说。一般的生活、修养、练习,恐怕也不能解决具体问题。我正在学
习中,在有所领会之前,如有高明指教,那是欢迎之不暇的。

五奇想

《聊斋志异》所写的东西,虽说表面上说是鬼是狐,实际上却正是人们
的生活,有的还是经常反复,谁都经历过的生活,像前面谈到过的某些例子
一样。这是一方面,或者是主要的方面。但还有另一方面,就量说是次要的
方面。即,不但不是经常反复的生活,甚至是谁也没有经历过的生活,但一
写进作品里去,读者并不感觉它不是日常生活里所有的而不能接受,刚刚相
反,而是认为是一种新奇的生活,虽然在现实生活难以碰到或根本不可能有,
但那种意境,却是生活中所应该有的。这就在无形中提高或丰富了人们的精
神生活。这种东西,不知别人叫它什么或应该叫它什么,我一时无以名之,
姑名之曰:奇想。

书名《志异》,除了一些有闻必录的记载以外,凡经作者组织过的作品,
都不能没有作者的想象在内,有时也不能没有作者的奇想在内。《聊斋志异》
里的奇想是很多的,这里只举几点在作品里起着很大的作用而又极有意义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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