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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名家解读聊斋志异-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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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恶,“甚至骨肉之间,亦用机械,家庭之内,亦蓄戈矛”。于是,他高声
呼吁人们要扬仁爱精神,做到“与人为善,不亦乐乎。”① 

蒲松龄尊奉儒学,这些思想观点仍然没有离开儒学轨迹。但是,如果把

蒲松龄在他书中写的这种“爱人”和“与人为善”的要则放到当时特定环境

中去考察,那么,它就有了另一种意义。鲁迅先生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一文中就曾经说过:“中国的社会,虽说‘道德好’,实际却太缺乏相爱相

助的心思,便是‘孝’‘烈’这类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负责,一味收拾幼

者弱者的方法。在这样的社会中,不独老者难于生活,即解放的幼者,也难

于生活。”蒲松龄从冷酷和仇恨充斥的社会现实生活中,深切地感到了这一

点,所以格外热情地描写了一批助人为乐的故事,用艺术的强光照出潜藏于

普通人民内在的心底的美情感、美道德,在阴冷的现实中投下一点光明和温

暖。试想,当着民族道德在封建专制主义统治下受到严重摧残,不断沉沦,

出现了崩溃的危机时,作者却用“爱人”的甘露来浇灌那些干涸了的心田,

用小说透视出人们美好的灵魂,并把他们移到纸上,又移到千百万人民的心

中,这将具有怎样的意义呵!

当然,艺术不应是道德的说教,但它却是“人的一种道德活动”。①由此,

我想到《西湖主》这篇小说的立意虽然在于宣扬人有恻隐之心,必有好报,

强调了有德必报,感恩报德,乍看似乎“平庸”,但在那恶俗浇漓的社会,

尔虞我诈像梦魇似地压在人们心头时,这样的道德一经蒲松龄赋予美的形象

和新的意义,并且作为一种理想境界来抒发,展现出普通人的情操美,于是

① 《磨难曲》。
① 车尔尼雪夫斯基语。

就使这篇小说在题旨上具有了一种精神道德的力量。不过,人们也不难看到,
蒲松龄恪守的所谓“爱人”“与人为善”的“为人要则”,真正要挽回浇薄
的世风,那纯粹是一种空想。正是由于时代、世界观的局限,作者无法找到
人性复归的科学途径,看不到欲达复归,必须首先进行彻底的社会变革,根
除导致人性异化的整个旧社会的基础。他只能寄希望于所谓的“审美教育”,
即从文学的感化、感染入手,使人们普遍懂得区分美、丑、善、恶,从而倾
心美与善,摈弃丑与恶,实现人性复归。蒲松龄的思想、创作,正是停留在
这个阶段。当然,这只是一种无从实现的善良愿望,从一定意义上说,也是
蒲松龄的精神悲剧。

话说回来了,文艺毕竟不应成为道德原则的图解,人物形象不应成为道
德精神的传声筒。如果说《聊斋志异》中确有不少篇什充满了封建说教或图
解概念的毛病。那么,《西湖主》这则生动、隽永的小说却把善和美水乳交
融地结合起来,并塑造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于是这篇小说的认
识意义、审美价值和道德影响三者紧密地联成一体,构成了真善美的结晶。

蒲松龄对普通人的道德形态的探索,并没有局限在爱情、婚姻范围内,
还表现在对下层人民诚实、纯厚、爱美等道德元素的发掘。《西湖主》一个
很值得注意的特色是:他不像《聊斋志异》的很多作品那样,通过美与丑的
对峙、交锋和善与恶的对照来塑造人物,而是径直地从对生活中美好事物的
提炼中获得表现真善美的动力,集中力量刻画小说中的正面人物。

陈弼教是一位忠厚、诚笃善良的穷书生。当我们开始接触到这个人物时,
感觉到他确实有一股书呆子的“痴”劲。你看,当他的上司贾绾射中了猪婆
龙,“锁置桅间,奄存气息;而龙吻张翕,似求援拯”时,就立即触发了他
的恻隐之心,他不仅请求贾绾释放了猪婆龙和衔龙尾的小鱼,而且用金创药
“戏敷患处,纵之水中”。短短一段破题,就把这个善良、充满同情心和憨
态可掬的书生的形象勾画出来。后来,他再经洞庭湖,险遭灭顶之灾,方才
脱险,看到童仆的尸体漂来,就又“力引出之”。紧跟着写他在慌乱之中,
因为急不择路,误入西湖主禁苑,偶拾西湖主红巾,竟然不顾处境的险恶,
却诗兴大发,情不自禁地在公主的红巾上题了一首情诗。在接连触犯宫禁被
查获后,又毫不掩饰,坦白承认是自己拾到并玷染了红巾。这一连串的行动,
表现出这位贫苦出身的书生总是待人以诚,存心与人为善,他信守着灵魂的
天真,像是一片未被仇和恨污染的灵魂世界。他比世俗中的一般少爷公子们
保留着思想上更多的童蒙状态,保持着那个社会里最难能可贵的品质——“无
邪”之心。蒲松龄从这种原始民风里,找到了渴望的人情美。在他看来,只
有这种向善的情感和道德才是人的本来面目。故事几经跌宕起伏,最后陈生
终于因祸得福。作者让这个善良、诚实和好心的书生分身为二,一个享尽人
间富贵,一个过着神仙生活。陈生何以获得这种理想、美好而奇异的结局呢?
作者回答说:“皆恻隐之一念所通也。”应当说,陈生这个人物向我们多少
揭示了一些人生的真谛,给当时和现在的人们的心灵投来了闪亮的光束。

蒲松龄以艺术家特有的敏感,钻探、开掘着人的德性美,细腻地描绘了
人物的行为与性格,致使他的作品迸射出一种耐人寻味的理性火花,引导人
们探索理想之路。陈生的形象,好像是作家的眼睛,带着作家挚爱的感情,
也带着作家的憧憬,既蕴藉着作家对生活的审美评价,又有着作家的心灵探
索的沉思。而作家的人道主义精神正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显现。

情节是由性格决定的,又是为塑造形象、表现主题服务的,这是叙事性


文艺创作的共同规律。“文似看山不喜平”。故事情节的曲折而富有变化向
来是我国古代小说的突出的艺术特色之一。我国古代不少文论家在总结文艺
创作的经验时都指出:“凡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①“文章要有曲折,
不可做直头布袋。”②金圣叹在总结戏曲小说情节艺术创作规律时更加强调“文
章之妙无过曲折,诚得百曲千曲万曲,百折千折万折之文,我纵心寻其起尽,
以自容与其间,斯真天下之至乐也。”他对《水浒》的评点中,也一再称赞
《水浒》行文“有波折”、“千曲百折”、“处处不作直笔”。毛宗岗曾经
对《三国演义》的故事情节的曲折性也大加赞扬。他在评点中,称赞书中对
吕布与董卓之间矛盾纠葛的描写是“波澜倏起倏落,大有层次。”称赞书中
刘备与徐庶相遇一段文字是“何其纡徐而曲折也”。

有前人的多方面的开拓和经验的总结,蒲松龄更是逞其雄长,他的小说
极尽曲折之能事,波谲云诡,蔚为大观。这位善于编织故事的作家,在艺术
上经常采用曲折翻腾法,熟练地运用欲歙故张,欲擒先纵的手法,把读者引
导到一个未知的境界,时时有所期待,有所蠡测,有所担心,因此《聊斋志
异》的故事多能使读者兴趣盎然,具有吸引人的魅力。《西湖主》这篇小说
的构思的特点就在于情节离奇,变化莫测,委曲婉转,引人入胜。

蒲松龄的笔底波澜总是以人物为中心来组织故事安排情节的。《西湖主》

一开头就对主人公作了概括介绍,并且揭示出他性格的一个重要侧面,构成

了故事展开的基础,然后抓住他的主要性格特征,迅速把矛盾铺开,并推向

高潮。这样就把人物刻画和故事情节结合在一起,既通过故事情节的发展刻

画人物,又通过人物性格的展示反过来加强了小说的故事性。小说写因陈生

迷路误入西湖主禁苑,被婢女发现,先是惊问:“何得来此?”又问他“拾

得红巾否?”“生曰:‘有之。然已玷染,如何?’因出之。女大惊曰:‘汝

死无所矣!此公主所常御,涂鸦若此,何能为地?’生失色,哀求脱免。女

曰:‘窃窥宫仪,罪已不赦。念汝儒冠蕴藉,欲以私意相全;今孽乃自作,

将何为计!’遂皇皇持巾去。生心悸肌栗,恨无翅翎,惟延颈俟死。迂久,

女复来,潜贺曰:‘子有生望矣!公主看巾三四遍,辗然无怒容,或当放君

去。宜姑耐守,勿得攀树钻垣,发觉不宥矣’”。文势一起一落,时而雷震

霆击,阴霾满天;时而凤管鹍弦,光风霁月;山穷水尽之时,却又异峰突起;

正觉险阻难通,忽而豁然开朗,往往微澜似平而大波即起,把读者的关注完

全吸引到主人公的命运变化里去。

正当陈生等待公主发落,“眺望方殷”之际,“女子坌息急奔而入,曰
‘殆矣!’”原来是“多言者泄其事于王妃,妃展巾抵地,大骂狂伦”。陈
生当听说“祸不远矣”时直吓得面如死灰。一霎时人声嘈杂,数人持索,气
势汹汹地前来捉拿陈生。正值危难之时,一婢女认出了陈生,说是等禀报王
妃以后再作处置。“少间来,曰‘王妃请陈朗入’。生战惕从之。”小说的
整个情节就是这样几经顿挫,笔底波澜既大且多,险象频起,真是惊和喜交
替出现,祸和福互相转化,一波未平,一波又生。情节的这种曲折变化,速
度急,力度强,起伏陡峭,确实显示出薄松龄讲究布局的艺术技巧。清人但
明伦在对这篇小说总评中就极力称赞蒲松龄的“奇思别想”,他说:“前半
幅生香设色,绘景传神,令人悦目赏心,如山阴道上行,几至应接不暇。其

① 袁牧:《随园诗话》。
② 元遗山语,见林纾《春觉斋论文》。

妙处尤在层层布设疑阵,极力反振,至于再至于三,然后落入正面,不肯使
一直笔。时而逆流撑舟,愈推愈远;时而蜻蜓点水,若即若离。处处为惊魂
骇魄之心,却笔笔作流风回云之势。”但是,应当看到,这样的写法虽然是
作者匠心独运,却又绝非有意炫耀技巧,而是紧紧扣住主人公命运的变化这
一条主线来进行。蒲松龄经营建构的特色也正在这里。

蒲松龄不愧是一位写故事的能手。当然一味编故事是写不出感人肺腑的
好作品的,不过缺乏戏剧性的小说是生气索然的。正是这种戏剧性,使得《西
湖主》这篇小说生气盎然。因此要谈这篇小说戏剧性的构成,就不能不谈到
蒲松龄善于设置戏剧性悬念的高超的艺术手法。

戏剧性产生于悬而未决的冲突,更确切地说,戏剧性的悬念产生于矛盾
冲突的错综复杂的发展过程。蒲松龄通过陈生翻船落水,漂泊到湖君的禁区,
私游花园,深入宫殿,偷窥公主射猎和荡秋千,并在公主红巾上题下情诗等
一系列触犯宫禁的情节,置陈生于矛盾冲突的焦点,从而围绕着陈生的命运
形成一个强烈的总悬念——是祸还是福?而在高潮出现之前,作者又设置了
若干局部悬念相配合,在情节进行过程中,连续打上几个小结,在解决一个
危机的同时,又制造出另一个危机,使进展性的紧张感逐步加强,使情节在
冲突的顶点上腾挪跌宕。你看,作者驱使婢女四次来向陈生透露公主捉摸不
定的情绪和王妃的喜怒变化:先是“一女掩入,惊问”,又是“女复来,潜
贺曰”,再是“无何,女子挑灯至”,后来是“女子坌息急奔而入”。通过
婢女这几次特异的行动,揭示了福祸全系于公主的一念和王妃的片言,使六
神无主的陈生,祸福环生,安危莫测。在这里,总悬念和局部悬念有机配合
和相互作用,造成一环扣一环,一浪高一浪的艺术效果,最后把高潮写得笔
酣墨饱。

总之,蒲松龄设置悬念,是吸引读者的一个绝妙手法,不论是布置疑团
眩人耳目,也不论是用惊人之笔点明其中奥妙,都是为了激起读者的好奇心。
但是这毕竟是手段,真正的目的,还是通过悬而不决的情节的进展,充分显
示面对这些事件,同时也是造成这些事件的陈生的心理、态度和思想感情的
起伏,以及人物之间关系的变化。而这正是蒲松龄笔底波澜的高明杰出之所
在。

1982 年7 月24 日

(选自《宁宗一小说戏剧研究自选集》,

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 年版)


振甫
《胭脂》的人物和情节

《聊斋志异》卷十中的《胭脂》,是情节比较曲折富有戏剧性的一篇,
所以被拍成电影。这篇大概是以一个传说的故事为基础写成的小说,作者的
本领是怎样突破真人真事的局限,凭着作者丰富的生活经历,细致的观察,
深入的体会,驰骋想象,刻画了几个生动的人物形象,使本篇突破了审理案
件的记录的局限,成为创作。

小说一开头就抓住矛盾。胭脂是牛医的女儿,却“才姿惠丽”,即才貌
双全,秉性善良,品行端正。牛医要把她嫁给士人,士人却看不起牛医的家
世,不愿跟她结亲,因此胭脂到了待嫁的年龄还没有定亲,这就是矛盾,以
后的故事就从这个矛盾展开。在封建社会里,婚姻要讲究门第,这样写是很
真实的。正因为胭脂是牛医的女儿,不是大家闺秀,所以同对门龚姓妻王氏
相熟。王氏为人,又轻薄,又会调笑,品行不端,却成为胭脂的闺中谈友。
品行端正的胭脂,却同一个品行不端的王氏做谈友,这就伏下矛盾,惹出许
多事来。这正切合胭脂是小家女的身份。

小说就在上述两个矛盾里展开了。胭脂在门口看到鄂秀才时,小说写得
极为精彩:“见一少年过,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似动,秋波萦转之。
少年俯其首,趋而去。去既远,女犹凝眺。”这段描写,是从王氏眼中看出。
这正写出两个矛盾结合中的胭脂。她是已到了结婚年龄的小家女,迫切想找
一个如意郎君,又要嫁给士子,这个矛盾使她看到鄂生就心动了。但她又是
闺女,所以“意似动”,微有流露,还要抑止自己。但这种要嫁给士子的迫
切心情,看到鄂生时,终于抑止不住,不自觉地从“似动”到明显地流露出
来,不是一瞥即把目光收回,是“秋波萦转之”,眼光绕着鄂生转,看得鄂
生低着头赶快走过,她还在看,一直到他走远了,她还在注视远望。这里,
没有写鄂生的容貌,只用“丰采甚都”一句来概括,显得他在她的眼里,是
容光焕发,非常漂亮。不写他的容貌,却写他的服饰“白服裙帽”,这是非
常精练的写法,是扣住矛盾的写法。她要嫁个士子而不得,看到他的帽子和
衣着,一眼就知道他是秀才,当时秀才的帽子和衣着同一般工商业者是不同
的。更突出的是“白”色,说明他身上有服,当时白服,父母丧和妻丧是不
同的,她一看他的“白服裙帽”,知道他是给妻子服丧,那更是她所企求的
对象。因为当时以她的门第,要嫁给士子,只好去作妾,士人是不愿娶她作
正妻的。要作为正妻,除非是续弦,士人或可降格以求,但作为续弦,那个
士子的年龄又往往大了。现在眼前出现的秀才,既是给妻子服丧,又是少年,
这正是她要找的最好对象,这是不容易找的对象,因此,她就不顾王氏在旁,
感情完全流露出来了。换一个大家闺秀,在别人面前,只能是偷偷地看,不
敢这样看的;一看他的“白服裙帽”,就会掉头不顾了,这里正写出了苦于
找不到对象的小家女的心情。再说小家女,她脑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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