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聊斋志异-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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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酷刑,用火床烙他,用锯锯他。但他丝毫不为所屈,继续向上申诉,终于
报了仇,雪了恨。篇中写鬼隶送他投生的时候,骂他道:“奸滑贼,频频翻
覆,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他马上睁大了眼睛,
喝叱他们道:“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请反见王,王如
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写这个人物
的性格多么生动逼真。其余侠客的典型有田七郎,孝友的典型有张诚、曾于
友,孝妇的典型有珊瑚,悍妇的典型有江城。总之,《聊斋》中的典型人物,
都是封建社会中的典型人物,特别是其中的正面人物,可以说都是封建阶级
思想意识的体现者。从这里,益发证明了马林科夫同志所讲的“典型问题,
经常是一个政治性的问题”的话,是非常正确的。
蒲松龄在写人物时,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他能掌握人物性格的特点,突
出的给以刻画,而且始终一贯地抓着他这种特点,一点也不放松,所以才能
给读者一个极其生动而又鲜明的印象。像《阿宝》中的孙子楚,自始至终都
在写他性格的迂讷,看来似乎有点傻里傻气,而实际乃是一个严肃、认真、
非常深于情的人,因之终于感动了阿宝,和他结了婚。又如婴宁,写她的娇
憨的性格,特别是写她同她的表哥在花园中的对话,后来竟把他表哥说的“夜
共枕席”的话,都告诉了她的母亲的一段,突出地表现出一个天真无邪的少
女性格来。《聊斋》中对人物的刻画,像这类例子很多,就无须多举了。
作者在创作上另一特点,就是他的概括能力非常的强。光就叙事来说,
典型的例子就是《恒娘》。里边写恒娘教导朱氏,在他丈夫前怎样同二房争
宠,怎样的容身固位。故事从她俩认识起,直到她们分别止,中间叙述故事
的发展,也就是朱氏听从恒娘的指示,逐步实行的过程,仅仅只用千把字,
而关键部分,也才用四百多字,但是非常的生动,非常的具体,一点也不概
念化,这就不能不叹作者概括能力之强了。就因为概括能力强,因之就构成
了这部作品精警简练的风格。
不过虽然简练,但内容一点也不单调,同时意味也决不淡薄。原因在于
作者除表现出故事中的关键性的事件之外,并且非常注意于生活细节的描
述。但这种描述,决不是随便乱写,乃是有目的地借这些细节制造作品中的
必要气氛,突出人物的性格,并增强故事的生动性与真实性。即如《婴宁》
篇的开端: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
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
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捻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
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
这里边有些细节的描述,完全为下文作引线。即如“生乘兴独遨”“笑容可
掬”一直到“怏怏遂返”这里边有多少动作,多少思想变化。只有这样描述,
下边故事的开展,才觉得有根源,一点也不显着突兀。又如《阿宝》篇: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社友人强
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
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
果宝。审谛之,娟丽无双。少顷,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
生独默然。”
这借一般地主子弟的轻佻行为,来衬托出孙子楚的诚笃老实。又如《阿绣》
篇:
“海州刘子固,十五岁时至盖省其舅,见杂货肆中一女子,姣丽无双,心爱好之。
潜至其肆,托言买扇。女子便呼其父,父出,刘意沮,故折阅之而退。遥觑其父他往,又
趋之。女将觅父,刘止之曰:‘无须,但言其价,我不靳直耳。’女如言,故昂之。刘不
忍争,脱贯迳去。明日复往,又如之。行数武,女追呼曰:‘反来!适伪言耳,价奢过当’。
因以半价返之。刘益感其诚,蹈隙辄往,由是日熟。。。临行所市物,女以纸代裹完好,
已而以舌舐黏之。刘怀归,不敢复动,恐乱其舌痕。积半月,为仆所窥,隐与舅力要之归。
意惓惓不自得,以所市香帕脂粉等类,密置一箧,无人时,辄阖户自检一过,触类凝思。”
这一段也有不少细节,但作者抓着它们一丝不漏的加以描述,把这个青年爱
恋杂货店老板的小姐心情,生动细致地刻画了出来,因之才让读者感到具体、
生动、真实。
《聊斋》的另一特点,就是想像丰富。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恐怕除《西
游记》而外,没有能够与它相比的了。从神仙鬼怪到木魅、花妖,从天界到
地狱,从中国到海外,从往古到来今,几乎没有不在他所想像的范围以内。
而且变化突兀,作品中的人物往往忽然而天上,忽然而人间。忽然而福贵利
达,妻妾满前,又忽然而穷困潦倒,孑然一身。但不论其如何奇幻,使你总
觉得亲切,有现实味。鲁迅先生说:“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
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
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中国小说史略》)
最后《聊斋》在表现现实上特别值得我们称述的,乃是讽刺的手法。他
把现实中一般人已经认为是司空见惯毫不足怪的事态,和盘托出,使读者看
过后,不禁憬然于心。即如讽刺书生的自高自大,自鸣得意,而终于碰上了
钉子的,有《仙人岛》。讽刺世人趋炎附势争着当有钱有势的人的干儿子,
干孙子的,有《金和尚》。讽刺世态炎凉,对一个人潦倒的时候给以鄙视和
嘲讽,恨不得一下子把他踩到脚底下。一旦飞黄腾达了,就马上转过来巴结
奉迎,只怕捧不到天上去的有《胡四娘》。讽刺一般达官贵人到处好夸耀势
位的,有《颠道人》。讽刺社会上谄上媚上的风气的,有《夏雪》。现在举
例于下:
“颠道人不知姓名,寓蒙山寺。。。会重阳,有邑贵载酒登临,舆盖而往,宴毕过
寺,则道士赤足著破衲,自张黄盖,作警跸声而出,意近玩弄。邑贵惭怒,挥仆辈逐骂之。
道人骂而却走,逐急弃盖,共毁裂之,片片化为鹰隼,四散群飞,众始骇。。。”(《颠
道人》)
“丁亥年七月初六日苏州大雪,百姓惶骇,共祷请大王之庙。大王忽附人而言曰:
‘如今称老爷者,皆增一大字,其以我神为小,消不得一大字也。’众悚然,齐呼:‘大
老爷!’雪立止。”(《夏雪》)。
《聊斋》的语言是继承了唐人传奇的传统,用的是古文。但试把它同唐
人传奇比较一下,就会觉得他们中间是不大相同的。唐人传奇,一般说在描
写人情物态,已经达到了曲折尽情的地步,像《任氏传》、《李娃传》、《莺
莺传》之类。但我们觉得文字上还不免有点过于典雅,因而在表现上就受到
了一定的局限。《聊斋》在这方面,似乎较唐人向前跨进了一步,并不立意
去追求典雅。他在语言上有这三种特点:一是引用古人现成的语句,或者略
加改动。用三百篇的如“但梦无吪”(《念秧》),用《左传》的如“坏寝
门而入”(《画皮》),用杜诗句的如“妾身未分明”(《侠女》),用韩
文的如“粉白黛绿者”(《长清僧》),用《西厢》词句的,如“影里情郎,
画中爱宠”(《凤仙》)。其次是把口语译成了文言,如:“而女善怒,反
眼若不相识”(《江城》)。实际就是口语中“反脸不认人”一语的译文。
又如“具有口鼻,岂有触香臭而不知者”(《珊瑚》)。也就是口语中“长
有鼻子嘴,难道连香臭都辨不出”的译文。又如“小郎君焚好香也”(《翩
翩》)。又是“烧好香啦”的译文。第三是有些对话,作者为保持它原来的
神情,干脆把口语放了进去,如《辛十四娘》篇:
“妪理其鬓发,捻其耳环曰:‘十四娘!近来闺中作么生?’女低应曰:‘闲来只
挑绣。’”
又如《邵女》篇:
“忽有贾媪者,以货珠过柴。柴告所愿,赂以重金,曰:‘止求一通诚意,其成与
否,所勿责也。万一可图,千金不惜。媪利其有,诺之。登门故与邵妻絮语,睹女惊赞曰:
‘好个美姑姑!假到昭阳院,赵家姊妹,何足数得!’又问:‘婿家阿谁?’邵妻答:‘尚
未’。媪言:‘若个娘子,何愁无王侯作贵客也!’邵妻叹曰:‘王侯家,所不敢望。只
要个读书种子,便是佳耳。我家小孽冤,翻覆遴选,十无一当,不解是何意向。’媪曰:
‘夫人勿须烦怨,恁个丽人,不知前身修何福泽,才能消受得。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云,
于其家茔边望见颜色,愿以千金为聘,此非饿鸱作天鹅想耶!早被老身呵斥去矣。’”
第一例完全是白话,第二例在对话上基本是白话,只不过把口语中的某些虚
词译成文言罢了。因之能保有原来对话人的意态神情。作者是熟悉群众语言,
而且是最善于运用群众语言从事创作的作家,试一读他所写的各种俗曲,就
知道了。在这里,说明了作者在创作上的矛盾。就是他写这些短篇是传奇体,
而不是话本体,所以不能不用文言。但内容是现实社会的人物事态,为了更
真实地传述人物的神情,表现人物的身分和个性,就不能不设法保持人物口
语的自然。但是为文体所限,又不能用白话。为了解决这个矛盾,于是就冲
破了传统的古文的樊篱,把口语稍加文饰,放置篇中,因而就不像唐人传奇
那样典雅。这虽为过去人所诟病,但在今天看来,正说明了作者的大胆与创
造,使中国古文在叙事言情上,向前更发展了一步。作为文言文的传奇小说,
竟能够风行数百年,为广大读者所爱好,原因恐怕就在这里。当然蒲松龄没
有用口语来写这些短篇,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否则,他的成就与贡献当不
止于此。
最后谈一谈《聊斋》在写作上的渊源和影响,就渊源而论,它在内容、
结构、以及语言都直接继承了唐宋人的传奇,但同时受有《左》、《国》、
《史记》韩柳文的影响也很大。就传奇说,蒲松龄大抵本着唐宋人的写作精
神,而又加以发展。即如狐狸幻化,而且品质过人,沈既济的《任氏传》,
实开其端。《聊斋》因之,加以推广,不只写狐,进一步写木魅花妖的幻化,
在品质上也往往有过人之处。此外又如仿沈既济的《枕中记》,而作《续黄
粱》;仿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而作《莲花公主》;仿白行简《三梦记》,
而作《凤阳士人》;仿李朝威的《柳毅传》,而作《织成》。至于《左》、
《国》、《史记》,本是中国记叙文的典范之作,汉以后的散文作家,很少
不受它们影响的,特别是《史记》的影响更大。《聊斋》中叙述鬼怪,受《左
传》影响非常显明,至于传述人物特别是侠客义士,又多仿《史记》。至每
篇末缀以“异氏史曰”云云,写出个人对这篇人物故事的看法和态度,而予
以赞扬或抨击,这又是本于《左传》的“君子曰”与《史记》“太史公曰”
的笔法。至于民间文学的传统,《聊斋》也一样的是加以继承了的。它之受
过去平话和章回小说的影响,我们姑且不说,单就里边四百多篇的故事而论,
就有不少是流行于民间的神话、历史传说和人情故事。作者收罗了这些东西,
进行了加工,因而才那样的丰富多采。所以《聊斋》可以说是民间创作,与
文人创作集中会合后的产物。当然作者并不是纯客观地复述这些故事,乃是
有意地借这些故事来宣泄个人对现实不满的抑郁不平之气,当然有些也代表
了当时广大人民对现实的不满。这种批判现实的精神,实继承了中国古典文
学(从文人创作到民间创作)的优良传统,而加以发扬了的。就其思想与艺
术而论,比诸唐宋人传奇,而不愧为“出蓝”之作!
再就影响来说,聊斋流行后,直接模仿它的,有沈凤起的《谐铎》和邦
额的《夜谭随录》,以及王韬的《淞隐漫录》。但每况愈下,不像《聊斋》
能为多数读者所喜爱了。另外一些著名的章回小说,也都多少受有它的影响,
即如《红楼梦》写儿女之情的地方是比较多的,在这方面《聊斋》也很擅长。
因而《红楼梦》中某些描写,很显然的可以看出是脱胎于此书。即如六十四
回贾琏向尤二姐挑情的一段,和《聊斋》中《王桂庵》篇写桂庵与舟中女子
挑情一段极其相似。(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510 页)另外第十二回写道
人给贾瑞一个风月宝鉴一段,和《聊斋·凤仙》篇写凤仙给她丈夫一面镜子
一段又极近似。这并不是说《红楼梦》抄袭了《聊斋》,而是说明古代的大
作家如何向前人学习,而加以发展变化。至于《儒林外史》的讽刺手法,《镜
花缘》中对海外各种国度的想像,不成问题,都受有《聊斋》的启发。特别
是清末林琴南,更是学习了《聊斋》的写法,用文言文翻译了百部以上的外
国小说,所以就中国小说的发展来看,《聊斋》实起着一定的承先启后作用。
(四)
根据以上所述,聊斋在艺术上的成就,也就是几百年来它之所以能为广
大的读者所爱好的原因,主要的有三点。
(1)真实地反映了现实生活。尽管内容写了不少的神怪鬼狐,但他们多
具人情,和易可亲。古人说过:“画鬼易,画犬马难”。但能把鬼怪完全人
化,使读者看来不觉其为鬼怪,这是不容易的。必须作者熟悉生活、熟悉人
情物态,才能达到这个地步。蒲松龄只不过通过鬼怪来反映现实生活,因而
使读者感觉到真实。(2)作者反映现实,不是客观的描写而是有所爱憎于其
间的。它揭发了现实中的丑恶,同时也歌颂了现实中的光明。他抨击了一些
人,同时表扬了一些人。他以严肃的态度,来看取人生。但他对他所不满、
所痛恶的,则以喜笑怒骂、冷嘲热讽的语气出之。就当时的社会来说,他的
爱憎还是接近广大人民的爱憎的。他的话,好像是大家想说而没说出,或者
已经说出,而没写出的话,因而使读者有着同感。(3)作品中对于我们民族
独特的风俗习惯以及生活趣味、宗教信仰的描写,非常广泛而细致。譬如里
边写清明节妇女的出游、端午节龙舟的竞赛、重阳节的载酒登高,以及招魂
跳神的风习,虽然是古代遗留下来的,但在今天看来仍觉得很亲切。
当然,《聊斋》的缺点也是很多的,前边虽然已提到一些,但并不全面。
但是在我国17 世纪就已出现了这样天才的短篇小说家,比诸法国的莫泊桑,
和俄国的契诃夫,要早两个世纪。就这一点来说,我们还是值得引以自豪的。
(原载《新建设》1954 年第11 期)
马振方
试论《聊斋志异》的精华与糟粕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我国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