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风景线-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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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来的这一年来的共甘同苦的有意义的生活记录。白文虽有点可怜,但,他要娶个像我这样不大聪明的妻子总算容易,何必苦苦地自暴自弃。可是现在倒似乎被他等到了,如果他是真的有意等着我的话。然而我的脑筋却是怎么啦,我这样也算追想着少豪吗?啊,少豪,你简单地把我剩下来了。你何不干脆把我抱了去,用你那病前的强力的腕臂!虽然你后来是病人,但是跟你在一块的时间是多么好的啊。今晚起我是独自一个人来睡觉着了。还有以后的事体,啊,谁知道!……啊,白文翻过来了……
“霞玲,我说你也应该顾护自己的身体,一切总是过去的事了。像今天那样子的简直是过甚了,虽然对于你心里的苦痛我是十二分表示同情的。”
“谢谢你,白文。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你。没有你,我今天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相信少豪也是很感激着你对他的友谊,你看见他临死时,看看你,流流泪!虽然他好像不该叫我把这……贱体……托给了……你。”
……啊,这蠢东西,真厚脸皮,怎么自己说出来了。不晓得什么感想?但是,什么要紧,我不过把少豪的话重说一遍是了。况且他不是爱着我么?啊,他的脸红了。怕羞吗?还是生气了呢?他以为我不道德吗?疑心我是个淫妇吗?不道德也不要紧,淫妇也不要紧,我总要活着的呵!纵使人生的路是铺满荆棘的。记得少豪说的好,就是人们自为最下贱的卖淫妇也有她的意义。但是白文有胆量再同我生活吗?或者他被道义观念束缚了呢?哼,这事他是不会有的。他的家庭环境是那么样的。也许他要求生理的纯洁?不至于吧!在这时代。譬方我来问他的纯洁呢?可是我何必这样猜猜测测,他爱着我,这是一个事实,其实何必管他……
……他怎么老咬着牙根,真的发怒了吧!啊,他要去拿帽子了,他想去了。若是他一去,永远不回来呢?他不知道我这里一点钱都被少豪用去了吗?欠了两个月的房租,明天的饭,车资,啊,他不爱着我了,他不爱着我了……
“白文,白文!……”
……啊,我的声音怪得很,这样颤动着。唾液吞不下去了,喉咙像要塞了。他回转头来了,啊……
“我想回去了。给少豪亲戚和同事的几封信本想在这儿写写,但明天来得及,我明天写罢了。你也应该休息了,我明天早点来带你同到院里去走走。”
……啊,还好,他不是在生气,吓了我一下。他现在不愿意听到那话的吧!但不是忽然冷淡了态度?爱是爱着的,但是道义上,表面上,难看?那我怎么好呢?……
“你不能少留一会吗,白文?信就在此地写也好,我这样躺着很舒服的,不想休息。”
……啊,我恳求着,明明是恳求着。何必呢,放他去好了。人家也累了。对啦,我是孤独的。世界上我是一个人。我心里无聊哪! 我不要孤独,我要有人爱着我呵,啊,少豪,你去了,你去了!啊,哪个男人快来把我紧抱着。我要男性,我要人生的侣伴呵,我不要无聊。不要无聊!!……
“你还是休息了吧,身体舒服点,信明天来得及,我还想到旁的地方干点事体。”
……啊,多么蠢!人家的心里半点都不晓得。何必身体,身体,老是身体。你如真的爱着我就这儿陪了我一夜有什么关系呢?真不懂!不懂!随他吧!
“那么也好的,多谢你了。”
“……那么小心点。”
……何必看。并不是反语,真实的感激呵。要去快去好了。我还是孤孤独独地留下来!怕什么!向谁哭呢?孤独,孤独,啊,少豪!……
……安心去吧,我不会自杀的。也不会再失神了。我要一个人来追忆着少豪呢!去了,去了,下楼了。出后门了吧!可惜了他的聪明。半点勇气都没有……
……这灯怎么这么不光亮。电力不够,像痨菌偷着少豪的生命一般地。一个月没人住这房间就变得这么阴沉了。外面的夜空倒很好,啊,星儿,星儿!这毛毡真热。还是窗边去坐一坐好,啊,身体像浮在空中的呢!我是飞着呢,还是行着呢?真轻快的足!好,这窗槛上靠一靠,黑夜呵!是你吧,把我的少豪抬去了的。你真厉害呵,连这活龙似的大都会都在你神秘的足下温温柔柔地平伏着。星儿呵,几时看你,都是美丽的!我小时是多么憧憬着你的呢!但是你不是我的侣伴哪。我无聊呢!对啦,到街上去走走!但是,一个人?啊,如果少豪……那时两个人真是快乐的。散步,谈心!也是这个时候呵。暗夜里,铺道上足下的西洋梧桐的落叶的声音,那声音,真不能忘记!哪怕衣衫薄,有他的手臂围抱着我腰身上。带毛围巾的散步,那是煞风景的呵!连星儿都要见笑呢。啊,我怎么把白文放走了。他不是最好的散步侣伴!身体是那么像有名的洋装号的广告具。手里如果再叫他加上一根英国藤的手杖呢?他今天腮边的胡子剃得那么光滑。真像病前的少豪那刚剃过的胡子的紫青的痕迹,用脸皮去擦擦真好。可是他哪里懂的两个人并肩的散步。蠢货!他刚才不是那么样走了吗!啊,真好的星儿们!我真想脱光了这身污臭的衣服来浴你美丽的银光,没有个男性晓得我此刻的这心理吗?啊,下面的房东!如果我下去招呼他,要他陪我出去散步,不晓得他怎样?吓煞?那胖子,也许他很懂风流的。对啦,我去叫他,说要陪他出去散步,教他不要再来讨我的房钱,陪散步也是一种职业呵,应该照样给薪水的。良宵不可虚度啊!但只是散步,恐怕他不肯答应呢?那种中年人?他要求……怕什么的,要求就给了他吧。可是谁高兴同那种猴狲脸的不倒翁似的东西在一块儿走。我不要。第一要教他的老婆被酸素融蚀死了呢。啊,这楼里真闷杀,还是出去走走吧!这腿怎得怪轻!围巾不必带吧,就这样子好了。后面的钥匙应该带了去……下这扶梯要细心点儿,慢慢,慢慢地……好了,这好了,从后门。他们大小像都睡觉了,半声不响,隔壁又在麻雀了!这门顺手关了吧!……
……我出来在大街上了。怎么,店门都关了?时候不早了吧,大约将近一点钟了,几时夜就这么深了。好,让他们都去睡了。越没有人越好的,干脆的这都市尽变了沙漠吧!让我一个人来领略深夜的寂静。啊,这大气真爽快!这是活力素,很有裨益。我这肺腑被医院里的药气浸坏了。此刻给它吸收点新鲜的补药吧!啊,胸膛能够不时这样竖挺着多好。你看,连这两朵乳峰都像得到了甘露一般地活动起来了。这么高耸耸地摇动着,多么好看呵!……
……我在什么地方了呢?我怎么走得这么慢。这两脚简直不动着的吗?那面还这么光亮。出着烟!小炒食店吧!几个黄包车夫围做一团站着吃着。一个市里,这么许多店家,又是卖同样的东西的多,不晓得他哪里赚得钱来。少豪起初不要那样东奔西走把身体弄坏了,好好地开一家小店铺多好。贤明何用!我那时也应当找事情做做。这许多大大小小的公司岂没一家用得着我。恋爱!恋爱!恋爱并不是可吃的哪!但也没法子。钱是积不会成富的。像少豪一病就把一个小钱袋都倒空了。倒不如天天浸在温情里滚个快乐。啊,从这面转过去吧,这面还可以出河沿去走走……
……我这样一个人走着好么,在这深夜的空街上。若是被熟人看见了呢?这夜气倒有点冷了。这海港里全是雾。稍远的街面不是有点模糊了吗?盖着薄的纱的童话里的风景似的?前面街灯的光芒都被露水湿透了。啊,印度巡捕来了。那么长的斜影在水门汀上。不晓得他会不会喝住我。那么,我也不是贼!一个女人就不应该在深夜跑吗?人家有心事,他何尝晓得。这夜太好了!呵,我是孤独,我无聊哪!啊,我的脚简直不在动着,这么一步步拖着。来了,近来了,眼睛那么凝视着人。他把我当做什么?好,已经过去了。身体大的那么怕人!还有那胡子!可是……可是现在我往哪里去?我为什么在此地走着呢?啊,我的……我的心里!好,就永远这样走着吧!我不回去了。往河沿去!河沿去!……
……啊,到了到了,好容易。这么许多小船停在河里。白天那么喧哗的,此刻倒这么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这树下的铁栏来倚它一倚吧。隔河对面的街灯的光倒照在黑暗的水面上,微微地动漾着,动漾着。那一条横河的大桥从这儿看去真好看。近代的曲线。那面桥头曲线尽处又是这么庄严的一座半月形的高层楼,好的对照。谁的意想?真是都市风景的大杰作……啊,然而杰作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愿这黑夜把我吞到了它的肚里去。我这两只腿怎么办呢?酸痛得这么样?如果这儿有条柔软的床!啊,那面有人来了。外国水手!酒醉了吧,那么样颠颠摇摇着。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喝来的,这时候到这儿来干嘛?他们的生活总算是舒服的,A girl in every port①!也许是带人面的动物吧!近来了,不知道他以为我是什么的。该避开点吧,省些闹出事来,但是我这腿!啊,不要紧,就这样子。我就算做个咸水妹有什么!对啦,咸水妹!我做个咸水妹来安慰安慰在这海港出出入入的各国的哥儿们也好。不晓得什么滋味的!天天床头发现一个新丈夫,多有趣!谁来管我呢?全部卖给一个人,跟零零碎碎地卖给好几个人,还不是一样地卖吗?那么,哪一国的人好一点呢?美国?法兰西?对啦,意大利好。那种黛绿的眼睛的,讲起爱来好像南方的太阳那么样的热烈的南国人好。真臭,酒味,酒味!几时来在我的身边了。哼,那么直接地看!看!啊,不好了,不晓得他耍出什么来了。谁在那儿?快来,快来!啊,他抱着我了。怎么办呢,这么有力气的手臂?啊,啊,他要我的嘴!哼,哼……啊,啊,他吻了,吻了,啊,啊。算了,给了他吧!哼,这个人并不醉着,他看着我拼命地挣扎着笑着哪。好意地笑着哪!这个脸并不俗,年纪似乎很轻呢。他爱我吗?怎么这样唐突?好,看他怎么样把我摆布。啊,我的腰别弄断了,这么用力。他要我走了,他拥着我。可是我走不动了呢,你把我抱起来吗?没法子,跟他慢慢地一步步来。很舒服哪,这么紧紧地被他拥抱着。啊,我被抱着哪,我是在生人的怀里!啊,少豪,你去了。你把我放在他人的手里。你生气吗?啊,可是我无聊哪,我怕寂寞。请你赦免我吧!我要强力的手!强力的手!啊,这样多么好呵!这不是你吗?是,是你是你!我们在河边儿散步呢,互相拥抱着。记得吧,你病前那时?白文要嫉妒呢。他哪里去了?他不敢来呵!我要给他知道的,我们互相拥抱着。啊,多舒服,多舒服!可是我们往哪里去呢?哪里去呢?这样的老是走着?不要紧,随便你,你到的地方我都去!啊,我没有力了,我想睡觉了。我,……想……睡……了。
九月十五日
方程式方程式
密斯脱Y是夜空里的星宿一般地群聚在沪上的少壮实业家的一个。他是从死了的父亲承续了一点财产而继续着他营养不良的事业的。可是自从经过了密斯脱Y的手之后,那在父亲时代浮浮沉沉的却便眼见得地在统计表的数目上膨胀起来。这是放在稳健合法的运用下的资金所当然经过的道程,决不是密斯脱Y的大学里的商业教授有了什么特别的秘诀,也不是天注定密斯脱Y应该在二十八岁交上了红运。只有一点可注意的,就是谁都知道密斯脱Y是个都会产的,致密,明皙而适于处理一切烦琐的事情的数学的脑袋的所有者。
C大房子的五层楼的两大室是密斯脱Y的小王国。他每天大半都是在这里跟着二十几个办事员忙着过去。
密斯脱Y每天早上是九点半出来。到办公室是十点缺一刻。可是真地忙着事务却是从十点半起一直到正午。这中间室内的人们都是被缄了口一般地把头埋没在数字中。除了有节律的打字机和算盘的合奏,和猛醒的电话,呼铃声之外,简直听不出什么别的东西。电报和纸类由仆欧的手里在各写字台间飞行着。时常也有人由问讯处领进碧眼的洋先生和胖子的中国人来。但是这些人的谈话都不过五分钟就完的,他们走了之后室里便仍旧奏起被打断了的紧张进行曲。从没有人表示丝毫疲乏的神色,只把上半身钉住在台子上,拼命地干着神经和笔尖的联合作用。因为他们已经跟这怪物似的C大房子的近代空气合化了,“忙”便是他们唯一的快乐。
然而当新关的大钟的长针叠上了短针的时候,人们便好像从阿拉伯数字的梦中猛醒了一般地,回复了自己,紧张的氛围气也随之崩落了。这大概由于堆积在台子上的纸类少了下来的关系,然而肚子里的鸣叫,也不能不算是理由。
当这时刻,最初起身的用不到说是密斯脱Y。他一戴上了帽子便径往电梯去。在这儿,他碰到了几个熟脸。然而机械的电梯有时却也会不动的,那时密斯脱Y常觉味到了红色清导丸一般地不愉快,因为这么大的楼腹内的这条直肠忽然闭塞起来,简直是比大便不通时更使人郁悴的。这样的时候,密斯脱Y总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地脑里算着,沉默地跟着一堆熟脸人从那五层的石级,一级级走下来的。因为刚离开了纸面的密斯脱Y的脑筋常常不能即刻脱离了数字的影响。
在十五分钟之内,Buick①便从混乱的街上救出了密斯脱Y,把他送进了自己的家里去。家里,密昔斯Y预备着新鲜的青菜Salade①待着他。
密斯脱Y中饭大都是在家里吃的。有时为应酬起见在附近的菜馆吃也是有的,可是他的食桌上没有盆清新的青菜Salade在着,是没有东西会合他的胃口的,而能够做出诱他的食欲的青菜Salade也只有密昔斯Y一个人。密斯脱Y差不多是个为青菜而狂喜,看见了青叶才机械地扫清脑里的数目观念的人物。密昔斯Y呢?她虽然会做美味的Salade,也会做简单的西菜,但是她自己却完全是普通的国产,并没有Salade那么样的新口味。她跟密斯脱Y的结合是他们的长辈给他们定下来的。在未婚之前他们虽见面过了好几趟,但从未曾在公园一块儿走过,未曾在黑暗的影戏馆里偷吻过。至于“偷出发”那简直是讲不到的。她也不会讲什么爱情,也不会怎么样地装束,做媚态。她只是拼着自己的腕力天天做着美味的Salade给密斯脱Y吃,于是密斯脱Y便会像他爱着他的青菜叶一般地爱着她。
密斯脱Y的中饭大概整整要吃一个钟头。这中间假如桌子的那面没有密昔斯Y,密斯脱Y便要感觉寂寞了。他是欢喜对等地一边看着桌子的青菜叶,一边看着密昔斯Y的。他尤其欢喜看将要把青菜叶吞进去的密昔斯Y的那只小嘴。这时如果两个人碰到了视线,密昔斯Y总要给她丈夫羞怯怯的一个微笑。
午后的办事时间是两点起到五点。这中间,忙是跟早上一样,但,论办事的能力和成绩好像是早上好一点。这大概一是为人们吃得饱了,二是因为将近黄昏的时候,都会的人们常受妄念的引诱。都会人的魔欲是跟街灯的灯光一块儿开花的。所以一到五点前后,办事员的臀部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