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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玉米-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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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一个留校的教师,除了工作上肯卖力气,没有任何出人头地的地方。挺温和的一个人,胆子相当小。文革到来之后魏向东老师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一手:拳头硬,出手又火爆,很快就“上去”了。魏向东的出手使得师范学校的革命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可以说星火燎原。当然了,回过头来看,那只是一场梦。历史很快还原了魏向东的真面貌。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一个打砸抢分子,属于
  “三种人”。老书记从大牢里走出来之后,官复了原职,老师们以为魏向东一定会倒大霉了。魏向东没有。重新走上领导岗位的老书记非常大度,书记说了,“不要搞阶级报复。要团结。要稳定。”阶级报复“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老书记的话决定了魏向东的命运。做过十七次检查,流过二十六次眼泪,发过九次毒誓之后,魏向东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他来到了保卫科。因为保卫科就是魏向东一个人,所以,魏向东同时担任工会里的生活委员。
  工会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主席历来都是由副校长兼着,虽然像模像样地挂着一块牌子,还拨了一个专门的办公室,而从实际情况来看,还是魏向东一个人。这一来工会就不再像工会,而成了保卫科,成了专政的机关了。工会的“生活工作”说穿了其实就是妇女工作。魏向东给女教师发避孕药,避孕套,卫生巾,洗发膏。工作干得很卖力气,相当好。关键是,魏向东的心态调整得很端正,能上,能下。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到底还是一条好汉。他在工会会议上对全体女教师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就不要拿我当男人了,你们甚至都不要拿我当人——我现在是妇女用品。你们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来。”
  魏向东五大三粗的一个人,他这样说,让女教师们笑得都直不起腰杆子。要是换了别人,女教师们一定会骂臭流氓,可是,这句话由魏向东说出来,不一样了。一个横刀立马的人,摔了大跟头,还能够这样,真是很不错了。魏向东和女教师们打成一片,和她们的关系格外地融洽。比方说,女教师们来领“工具了”,他会说:“张老师,这个是你的,你丈夫的直径33毫米;王老师,这个是你的,你丈夫的直径35毫米。”都要死了!都说这样粗的话了。魏向东说:“我粗,我承认还不行吗?我的确很粗。”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女教师不仅不讨厌,反而都喜欢这样热心肠的人,又挺风趣,谁不喜欢笑,谁不喜欢欢天喜地,谁还想绷着一张阶级脸过日子呢。
  让魏向东主持校卫队的工作,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校领导还是严格地走完了组织上的程序。先由钱主任动议,书记再亲口同意,这才定下来了。校卫队还是由魏向东来抓比较合适,魏向东有这样的能力。上学期学校里来了两位小偷,魏向东把他们抓住了,一不打,二不骂,只是把他们反绑起来,从医务室里拿来了两张伤湿解痛膏,一只眼睛上贴一张。两个小偷站在操场上,能走,能跳,能跑,就是逃不掉。他们用脚四处摸,像在水底下摸鱼,样子十分地好笑。七个小时之后,他们自己就跪下了,号啕大哭。连老书记看着都笑了。私下里承认魏向东在教育管理上的确有一套。校卫队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岗位,让魏向东发挥发挥余热,发挥发挥特长,对他自己,对工作,终究是好事。
  当然,鉴于魏向东的特殊情况,即使是使用,也只能是“有控制地”使用。这个“控制”,分寸上由钱主任来掌握。“小魏,你看怎么样?”钱主任坐在学生处,这样对魏向东说。魏向东只比钱主任小十一个月,但是,钱主任历来都喊魏向东“小魏”,这一来自然就有了上下级的意味,有了领导与被领导的意味。小魏站在钱主任的对面,像一个学生,很诚恳地说:“钱主任怎么说,我怎么执行。”钱主任说:“多汇报。”小魏说:“是。”钱主任很满意。钱主任这样的人就这样,不喜欢马屁精。你要是真的拍了,钱主任也能够一眼看出来,但是,钱主任喜欢说话办事都恭恭敬敬的人。钱主任很满意,说:“去吧。”
  “校卫队负责人”,这个称呼相当地模糊。它可以说是一个“职务”,也可以说不是一个“职务”。然而,这个不要紧,最要紧的是魏向东的手下又有了一群兵,又有了可以使用的人了。这一来就和一般的“闲职”区分开来了。再怎么说,魏向东现在从事的也是一项“领导工作”,特别地令人欣慰。魏向东上任后不久就开始分别找人谈话。个别交谈,这样的工作方式魏向东还是喜爱,所以保留了。晚自修的时候王玉秧亲眼看见魏向东把庞凤华叫出了教室,站在走廊里头,两个人都很认真,十分亲切地交谈了很久。玉秧想,人家庞凤华现在是积极分子了,往后在她的面前还是要注意一些,不要说得太多。不过玉秧又想,自己在班里头什么也不是,属于长江里的一泡尿,有你不多,没你不少,好事和坏事都轮不上,操这份闲心做什么。这么一想玉秧坦然多了。可是,这种坦然有那么一点特别,不疼不痒,不苦不甜,却有点酸。玉秧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玉秧知道,自己对庞凤华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嫉妒了。玉秧不敢和别人较劲,可是,私下里头,觉得和庞凤华还是有一比的。现在倒好,自己在庞凤华的面前彻底地落了下风了。同学们私下说,经过班主任老师的点拨,庞凤华现在已经能够读得懂朦胧诗了,这是很不简单的。看起来庞凤华的进步的确是很显著了。


  玉秧 第二部分

  10.成了地下工作者

  不过王玉秧还是妄自菲薄了。其实好运已经落到王玉秧的头上了,只不过玉秧不知情,魏向东老师还在仔细地考察罢了。魏向东到底有整顿和治理方面的经验,在骨子里头,他对校卫队其实信不过。校卫队的同学虽说都是积极分子,却有一个致命的毛病,一个个都在明处,同学们对他们反而是防着的。涉及到同学们思想上的问题,灵魂上的问题,他们就靠不住了。要想了解学生内部的情况,真正掌握他们的一举一动,必须从他们的内部寻找到合适的哨所,也就是“千里眼”与“顺风耳”。关键是,这样的同学不能太显眼,太招摇,正反
  两方面都不能太冒尖。如果这样的同学每个班都能发展一个,魏向东相信,他一定能对师范学校的总体状况有一个方向性的把握。当然,这样的同学只能是无名英雄,不能公开,只对魏向东他一个人负责。
  玉秧再也没有想到魏向东老师居然会认识自己。魏向东老师把“王玉秧”这三个字喊得清清楚楚的,还对她招了招手。显然是在招呼她了。王玉秧受宠若惊。但多少还是有点紧张。偷钱的事虽说早就过去了,终究还是玉秧的一块心病,特别怕老师叫她。玉秧直接让魏老师喊到总值班室,没敢坐,老老实实的,眼皮都不敢抬。简单地扯了一会儿咸淡,玉秧发现魏老师其实是一个蛮随和的人。虽说身材魁梧,骨架子大得很,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人并不凶,不像钱主任那样阴森森的,很开朗,很喜欢大声地笑。
  魏老师终于把话题引到正题上来了。魏老师说,“我们”在暗地里其实一直在考察王玉秧,一直拿王玉秧作为“我们”培养的对象。魏老师没有说“我”,而是说“我们”,这就是说,魏老师代表的不只是他自己,而是一个庞大的、严密的、幕后的组织。很神秘,很神圣,见首不见尾。作为一个培养的对象,魏老师严肃地指出,王玉秧还是有欠缺的。现在的这种样子肯定不行。比方说,在“同心同德”这方面就很不够,魏老师其实是批评王玉秧了。但是,这种批评语重而又心长,带上了恨铁不成钢的焦虑,寄托着未来与希望,严厉,却又苦口婆心,是“组织上”的另一种信任。玉秧从来没有受到这样高规格的传、帮、带,那样的热切,那样的信赖,感人至深。王玉秧百感交集,人都恍惚了。
  魏老师随后向王玉秧交待了具体的工作和任务,具体说来,从现在起,学校里,班里,宿舍里,不论是谁,包括校卫队的队员,只要他们有“异常情况”,玉秧都必须以书面的形式向“我们”汇报。一个星期一次。这就是说,从严格的组织程序来看,庞凤华虽然是校卫队的成员,暗地里其实还是受王玉秧监督,归属王玉秧领导。这就格外迷人了。魏老师的谈话一共持续了二十多分钟。这二十多分钟在玉秧的心中可以说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是一个里程碑。它唤醒了玉秧,它使玉秧坚信自己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有用的,受到了极度的信赖和高度的重视。由于玉秧的工作带有地下和隐蔽的性质,需要特别地保密,分外地引人入胜。玉秧知道,肩上担子很重了,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玉秧在回头的路上一直回味魏老师的话,耳边一次又一次回响起魏老师的谆谆教导。魏老师说了,往后要“多观察,多听,多记,少说,不要出风头”。玉秧对这句话最感到亲切。玉秧过去一直不出风头,并不是玉秧不想,说到底还是能力跟不上,怯场。现在不一样了,和玉秧的能力其实没有关系,玉秧不能出风头,完全是工作上的需要。
  学生们所谓的生活,是在晚上的九点半之后。白天的时光虽说很漫长,然而,他们终究不是他们自己。他们的时间像一个档案柜,切开了,变成了一个又一个抽屉。这个抽屉被放进了一日三餐;这个抽屉被放进了广播操,眼保健操,课间休息;那个最大的抽屉呢,又被切开了,变成了一个又一个课时。机动一点的当然也有,那就是傍晚的那一段时光。这一段时光有点类似于存放杂货的橱子,什么都往里头塞。看上去琳琅满目,其实还是单调,无非是一些集体活动,体育,或者文艺。时间长了,依然是重复。到了晚上,下了晚自修之后,把该整理的整理了,该洗的洗了,该漱的漱了,上了床,他们开始活络了。这个时候如果从远一点的地方看一眼宿舍楼,你会发现宿舍楼很漂亮,每一扇窗口都灯火通明。类似于某一个童话的画面。北京时间九点三十分,突然,所有的窗口一起黑了。灯灭了。校园里安静下来,宿舍里安静下来,只留下卫生间的夜灯,发出安详柔和的光。窗口黑洞洞的,每一扇窗口都趋于宁静。
  但是,这丝毫不能说明同学们一天的生活结束了。相反,他们一天的生活才算开始。这是一个十分短暂的时光,然而,同学们躺在被窝里,黑灯瞎火的,精力却无比的充沛。脑子像被擦洗过了,亮锃锃的,变得敏感、犀利,具有穿透力,能从事哲学的研究或诗歌的创作。他们是瞬间的哲学家,他们是瞬间的诗人。而嘴巴也变得凌厉,一个最害羞、最不会说话的同学嘴巴上也通了电,噼噼啪啪的全是智慧的蓝色火光。天南地北,古今中外,陈芝麻烂谷子,人际,未来,仇恨,快乐,东一榔头西一棒。当然,一切都是变了形的,带上了青春期的夸张、青春期的激情与青春期的哀怨。他们躺在被窝里头,安安静静的,言语里头有一种幼稚的世故,又有一种老成的莽撞。其实每一个人都是诚实的,袒露的,透明的。他们坚信自己无所不知,所有认为他们幼稚的人一定会吃足了苦头。你就等着瞧吧。
  谈得最多的当然还是学校和班里的情况,同学里的张三李四,老师里的张三李四,以及校门口小吃部里的张三李四。他们闭着眼睛,好像在休息,脸上的表情却和睁开眼睛一样丰富,也许更要丰富,更要强烈。因为门是闩着的,他们的交谈似乎很私密了。其实也不是。八个人一共有八张嘴,到了第二天的上午,八传十六,十六传三十二,秘密很快就会成为公开的话题。但是,没有人计较。如果谈得高兴了,他们会重新睁开眼睛,眼里一抹黑,但这丝毫不能影响他们的智慧,声音变大了,有时候会成为大声喧哗或一阵放肆的笑声。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楼下会突然传出一声呵斥,那是值班的老师开始干预了:“谁还在说话!”或者是指名道姓的:“323(房间),323!听见没有!323!”喧哗与骚动再一次平息了,每一个同学都闭上眼睛,脸上却笑眯眯的。含英咀华。

  11.宿舍里的阵营

  玉秧的宿舍是412。412宿舍有五个是城里的同学。加上庞凤华,王玉秧,孔招弟。一共八个,是一个标准间。最活跃、最引人注目的当然还是赵姗姗。赵姗姗会拉小提琴,还能弹钢琴,是班里的文艺骨干,自然也是班里的文艺委员了。在老师的那一头相当地得宠。赵姗姗哪里都好,就是一张嘴招人怨,喜欢给班里的同学起绰号。最早是给男同学。赵姗姗给人起绰号可以说有独特的禀赋,一针见血,最注重神似。起先还觉得有点牵强,可是,不能想,越想越觉得像。比方说,他说某某某男生是一只骆驼,果然,那个男生的许多动态真的像
  骆驼了,仅仅比骆驼少一层驼毛。仅此而已。如果在路上遇到了,“骆驼”对女同学点点头,女同学都要会心地一笑,才像呢。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而某某是一只螳螂,某某是一只猎狗,某某是一只青蛙,某某某绝对是一只癞蛤蟆,至于某某某,正面看不出来,侧面一看,无疑是一只鸡,而且是公鸡。脖子上的那一把一愣一愣的,又机警,又莽撞,当然是鸡了。班里的男同学都蒙在鼓里,其实他们早就是一个动物园了。
  男同学取完了,赵姗姗的才华却用之不竭。接下来自然是女同学。赵姗姗选择了王玉秧。赵姗姗对玉秧下手并不是对玉秧有什么敌意,只不过赵姗姗太喜欢出风头,特别想炫耀她的那张嘴罢了。这一天的晚上赵姗姗正在用水,突然问宿舍里的同学,你们知不知道王玉秧像什么?大伙儿都不说话。想不出来。几乎所有的动物都想过了,玉秧都不太像。熄了灯,赵姗姗自己把谜底揭开了:玉秧是一只馒头。这时候人们的注意力才从“动物”的身上游离开去,想起了馒头。可不是嘛,玉秧的后背,尤其是颈项后面的那一把,确确实实是那么一回事。王玉秧是馒头。王玉秧的的确确是一只馒头。就这么定下来了。王玉秧躺在床上,什么都没有说,已经受了伤了。赵姗姗其实是欺负她了,摁着她的脑袋把屁往她的鼻孔里放。第二天的上午玉秧甚至都没有到食堂。她不愿意看见馒头,想一想都来气。好不容易熬到晚上,玉秧突然说:“赵姗姗你是油条!”一点过渡都没有。赵姗姗翻了一个身,轻描淡写地说:“我怎么是油条呢。我不是。我不像。你们说我像不像?我不像。”玉秧说:“那你是稀饭!就是稀饭!”越说越离谱了,连她自己都知道不着边际。一个人怎么可能像“稀饭”呢。赵姗姗干脆都不理她了。玉秧的话没有受到应有的呼应,很惭愧,不知道下一步该说什么。还是孔招弟给了王玉秧一个台阶,孔招弟说:“睡吧。明天我还要值班呢。”
  孔招弟也是从乡下来的,暗地里和王玉秧还是有一点统一战线的味道。要不然,这些城里的丫头也太霸道了,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有点帮衬才行。按理说这一条统一战线里头应该有庞凤华,可是庞凤华的情况要特殊一点。她是小镇上出来的,虽说也是乡下,可是考上学校之前吃的一直是商品粮,倒也是城市户口,不能算乡下人。不过城里的五个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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