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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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就那么坐着,都不开口,找不到合适的话。没有话那就要找话。这一来宿舍里的气氛似乎有了几分的紧张。当然,也不是真正的紧张,说异乎寻常也许更合适,带上了蠢蠢欲动的意味,又带上了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局限性。综合起来体会一下,还是温暖人心的那一面占了上风。班主任不再看庞凤华的眼睛,却盯住了庞凤华头上的红发卡。这么打量了几秒钟,兀自笑了,说:“看来你还是喜欢红颜色。”庞凤华只是低着头,十分用心地搓手。班主任说:“红颜色其实不好。”庞凤华却不接班主任的目光,眨巴着眼睛说:“怎么不好?你说这话要负责任的。”班主任的胸口笑了一下,说:“这还要负责任?负什么责任?”庞凤华说:“班里的同学要是说我不好看,我就要找你。”班主任没有想到庞凤华能说出这样的话,都笑出声来了,说:“我是说红颜色不合适你。”“怎么不合适我?”“确实不合适你。”庞凤华的口气突然凶了,正眼盯着班主任,下巴一点一点地斜了过去,目光却不动,脱口说:“放屁!”话一出口庞凤华立即把自己的嘴巴捂上了,十分地惊慌。却意外地发现班主任并没有生气,反而希望庞凤华这样和他说话,反而更高兴了,满脸真心的笑。庞凤华看得出来,“放屁”这个词使班主任获得了出乎意料的幸福。幸福让人犯贱,班主任一脸的贱,小声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庞凤华知道班主任的心思,胆子一下子大了,伸过脖子,对着班主任更小声地说:“就是放屁。你放屁。”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唇形,成了独特的耳语。班主任很迷人地笑了,十分甜蜜地说:“小心我撕你的嘴。”
失恋真的是一场病。玉秧病得不轻,整天歪歪的,浑身上下几乎都找不出一点力气。八二(3)班赢得了“一二九”大合唱的冠军,人人都欢天喜地。这种欢天喜地反过来只能让玉秧看清了自己的渺小与卑微。是玉秧别样的耻辱。玉秧只顾了自己的失恋和耻辱,却把一件最为要紧的工作给耽误了,她已经连着两个星期不给魏向东老师递送书面报告了。魏向东老师很生气,很不满意。这一点从魏老师的脸上完全可以看得出来。魏向东把玉秧喊进了总值班室,拉上了窗帘。魏老师并没有绕弯子,一上来就给玉秧作出正确的诊断。玉秧“萎靡不振”,“思想上”一定“染上”了“不健康”的东西。希望玉秧“谈谈”。玉秧坐在魏老师的对面,又惭愧又惊惧,知道自己已经给魏老师看穿了。低下头来,一言不发。事实上,从认识楚天的第一天起,玉秧对自己一直非常地警惕,提醒过自己,告诫过自己,就是收不住,没有有效地束缚住自己,差一点点就爱上了一个小流氓。如果不是楚天自我爆炸,如果不是楚天的流氓行径及时暴露,后果将不堪设想。玉秧在魏向东老师的面前沉默了足足有半支烟的工夫,流下了悔恨的泪,玉秧勇敢地抬起了她的泪眼,说:“我坦白。我揭发。”
19.诗人疯了
魏向东雷厉风行。十一分钟之后,楚天,也就是高红海,站在了魏向东的总值班室。魏向东首先让高红海“三靠”,即,鼻尖靠墙,肚皮靠墙,脚尖靠墙。高红海在“三靠”的同时伴随着可耻的内心历程,依照魏向东的要求,他必须利用这一段时间好好地“揭发一下”自己的问题。想,给我好好想。“三靠”了四十五分钟,也就是说,高红海自我“揭发”了四十五分钟,依照魏向东的命令,他“转过”了“身”来。魏老师打开了所有的电灯开关,同时搬来了台灯,让台灯的光芒照射在高红海的脸上。高红海的鼻尖上有一团圆圆的石灰,
仿佛京戏里的三花脸。
魏向东说:“想好了没有?”高红海没有说话,却尿了,一双鞋子被他尿得满满的,洒得一地。魏向东说:“想好了没有?”高红海低声说:“想好了。”魏向东说:“说。”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诗人”的外衣被扒开之后,高红海露出了他肮脏无比的内心世界,他居然同时“爱着”八个女生,分别是王芹、李冬梅、高紫娟、丛中笑、单霞、童贞、林爱芬、曲美喜。根据高红海自己的交待,晚上一上床,主要是熄灯之后,高红海就开始“想她们”了,“一个一个地想”。有诗为证。“你的长发在风中飞那是我心中的累乌黑的纷乱令我陶醉梦中一次又一次的回味我想抚摸它远方只有你的背你是我的小鸟你是我的蝴蝶啊瓢泼的雨是我的泪。”——这一首诗是高红海“献给”李冬梅的。魏向东盯着高红海,呼吸都粗了。但是,高红海显然没有注意到魏老师的呼吸,他沉醉在自己的诗中,双眼迷茫,越发来劲了。又举了曲美喜的例子:“我在彷徨哦我在彷徨在远方你是梦的新娘我想一点一点靠近你却躲藏你却躲藏”高红海一首接一首背诵,有了自得其乐的劲头,一点都没有发现魏向东的表情是多么地危险。魏向东盯着他,越听越愤怒,突然一拍桌子,高声吼叫道:“不许押韵!好好说话!不许押韵!”高红海的两只肩头十分疾速地低耸了起来,嘴里停止了。两只肩头慢慢放开了,痴痴地望着魏向东。不说话了。
高红海在第二天的上午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在他的文选课上。文选老师正在讲授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文选老师五十开外了,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N”“L”不分,“ZH、CH、SH”和“Z、C、S”不分。他的嗓子十分的尖细,但是激越,这一来尖细就变成了尖锐,有一种直冲霄汉的气概,还有一种自我陶醉的况味。而他的两只眼睛在眼镜的镜片后面也发出了灼热的光。为了讲解“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老师开始了引征,自然要涉及“东风不予周郎便”。老师转过身去,特地做了板书,写下了“铜雀春深锁二乔”。这个时候高红海站起了身子,严厉地指出:“不许押韵!”文选老师回过头,很小心地问:“你说什么?”高红海居然拍桌子了,“咚”地就是一下。高红海扯着嗓子说:“不许押韵!”口气极其威严,可以说气吞山河。
文选老师显然是受到了意外的一击,他望着高红海,摁住脾气,耐心地说:“楚天同志,你是写新诗的,新诗可以不押韵,不过旧体诗必须这样,这不是许不许的问题,词牌和格律要求这样,知道吧。只能这样。”高红海很愤怒,格外固执地坚持:“不许押韵!”这不是不讲理么?这不是胡搅蛮缠么?老师怔在哪儿,满心的委屈。下课的铃声恰好响了。老师把所有的委屈全部宣泄到了“下课”这两个字上。夹起讲义就走。可是,高红海却不依不饶。他盯上了文选老师,反反复复地对着文选老师下达他的命令:“不许押韵!”文选老师这一次没有再忍,爆发了。他精瘦的右手一把抓住了高红海,抓住了就拖,一直拖到教务处。
文选老师对着教务主任大声说:“是苏东坡押的韵!又不是我!我怎么能不押韵?岂不怪哉嘛!”很激动。教务主任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和去脉,听不懂,满脸都是雾。平静地说:“怎么回事?”文选老师越发激动,脸也紫了,“课不好,你有意见,可以提!不能以这种方式!是苏东坡押的韵,我再说一遍,不是我!”教务主任依然一脸的茫然,迷惘的双眼不停地打量文选老师与楚天。这时候校长过来了。文选老师拉过校长,嗓子更尖锐了:“课不好,他可以提,不能以这种方式!”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老师,也有同学。校长一抬下巴,说:“好好说。怎么回事?”文选老师拽过高红海,把高红海一直拽到校长的跟前:“你让他自己说!”高红海的锐气已经去了大半,可是,嘴还在犟。
文选老师自语说:“岂有此理!”
高红海立即精神了:“不许押韵!”
“岂有此理!!”
“不许押韵!!”
“岂有此理!!!”
“不许押韵!!!”
文选老师开始抖了。说不出话来。“你神——经——病!”他丢下这句话,掉过头就走。
文选老师的话多多少少还是提醒了校长。校长望着高红海,弓下腰,一手背在腰后,另一只手很亲切地伸了出去,想用手背摸一摸高红海的前额。高红海十分傲慢地把校长的右手拨开了,一脸的愁容,一脸的忧郁。高红海慢悠悠地说:“五根指头/说穿了是一只手/当你攥成拳头/我是多么地忧愁……”校长想缓和一下气氛,笑着说:“你这不是又押韵了么?”
“不许押韵!!!”
校长回过头去,把嘴巴套到了办公室主任的耳边,小声说:“打个电话,叫一辆救护车来。”
玉秧 第三部分
20.做了一回贼
救护车开进师范学校的时候高红海企图逃跑,不过,显然没有成功。校卫队的五个男同学一起冲刺,立即把高红海揪住了。高红海的挣扎极其剧烈,还伴随着怒吼。但是高红海的一切相当徒劳,校卫队的男生立即就把他制伏了,把他摁在了地上。身披白大褂的医生走了上来,十分利索地给了高红海一针。这一针的效果无比地奇妙,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看到了这个生动有趣的画面,那些晶莹的液体很会做工作,不声不响,硬是把高红海的工作慢慢做通了。高红海眼看着软了下去。肚子还挺了几下,不过幅度越来越小,绝对是最后的挣扎。
最后安稳了。而他的目光也变得迟钝,视而不见的样子,像岸边上躺着的鱼。嘴巴无力地张着,流出了长长的哈喇子。同学们坚信,从那一刻起,楚天永远也不可能是楚天了,他只能是高红海了。
高红海被救护车拖走的当晚玉秧做了一回贼,真的偷了一回东西。晚上九点二十八分,宿舍的灯就快要熄了,玉秧悄悄溜进了食堂。这个时间是玉秧精确推算过的。早一点或晚一点都不行。她猫着腰,心脏紧张得就差跳出来了。但是,玉秧控制住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男生放碗的架子面前。她前后左右看了几眼,又静下心来听了一会儿,四周没有动静,终于打开了她的手电。她在找。一排又一排地找。楚天的搪瓷饭碗到底被玉秧找到了。搪瓷饭碗上有三个酱红色的英文字母,“CHT”,那是“楚天”的汉语拼音的缩写。这三个字母玉秧已经烂熟于心了,她都不知道偷看过多少遍了。现在,它就在玉秧的面前,从来没有这样近过。玉秧把她的右手伸出去,拿出了楚天的不锈钢钢勺。玉秧把楚天的勺子装进了口袋,掐了手电,掉头就跑。玉秧在快要出门的时刻撞到了饭桌上。是膝盖,碰上骨头了,钻心地疼。可是玉秧不敢停留,火速撤出了现场。几乎在熄灯的同时冲进了女生的宿舍楼。
玉秧走进412宿舍,一进门宿舍里的交谈就立刻停止了。玉秧没有用水,上了床,放下了蚊帐。玉秧从口袋里掏出不锈钢钢勺,在黑暗中犹豫了一会儿,突然放进了嘴里。她的舌头体会到了不锈钢的冰凉,一直凉到身体隐秘的最深处,还有不锈钢的硬,不锈钢光滑的弧度。玉秧的泪水立即涌出来了,热烫烫的。同时热烫烫的还有玉秧的膝盖,那里的伤口一定在流血。玉秧把棉被一直裹到头顶,趴在了枕头上。她在哽咽。她的哽咽带动了床架,床都一起晃动了。上床的孔招弟说:“玉秧,一个人偷偷笑什么呢?说给我们听听噻。”
在工作之余,魏向东老师最热爱的事情当然还是和女教师们说笑。和女教师们调笑,几乎成了魏向东的业余爱好了。谁也没有想到,魏向东的那张嘴还真的惹出麻烦来了。所谓言多必失,真的是这样。化学组的女教师祁莲涓结婚两年了,从来没有到魏向东这里领取过“工具”,可是,肚子到现在也没有能够挺起来。魏向东到底荤惯了,这一天嘴一滑,居然拿祁老师开起了玩笑。祁老师蛮开朗的一个人,这一天不行了,和魏向东翻了脸。开玩笑的时候其实也不是魏向东和祁老师两个人,还有其他不少老师呢。说来说去魏向东便把话题引到“那上头”去了。
魏向东笑着说:“祁老师,该生一个了吧,你丈夫要是想偷懒,还有我呢。——我不帮你我帮谁?”要是换了别的女教师,早就和魏向东打成一团了,打完了,掐完了,还能进一步加深友谊,增进团结。挺好的。可是祁老师不是这样。她的脸慢慢红了,却更像是突然红了,紫胀紫胀的,显然是脸上没有挂得住。祁老师转身就走,临走之前还丢下了一句话:“别不要脸了!你是什么东西?”几个老师的脸上都讪讪的,魏向东的脸上也挂不住了,扯了几句淡,散了。祁老师的丈夫是一个干部子弟,留校的,老实得厉害,像一只粉笔,你要是摁住他,他吱吱嘎嘎地也能冒出几个字,你要是不碰他,他就什么动静都没有了。这个化学实验室的试验员自己没本事,没想到讨了个老婆倒是一把好刷子,不饶人。魏向东被强呛了一口,回到工会的办公室,心里老大地不快。
21.标准的第“三种人”
魏向东在总值班室里点了一根烟,心里的疙瘩老是解不开。耳边不停地回响起祁老师的那句话:“你是什么东西!”这句话没有什么,但是,在魏向东的这一头,实在是伤了魏向东了。魏向东是“什么东西”,魏向东自己知道。他现在什么“东西”都不是。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一个标标准准的第“三种人”。这么些年,他早就不行了。只有他和他的妻子知道,彻底不行了。从临床上说,事态可以追溯到1979年的夏季。1979年的夏季之前,魏向东在床上一直不错。那张床绝对是魏向东的一言堂。动不动就要在床上“搞运动”。妻子
的脸被他的运动搞得相当苦。他说一声“喂”,他的老婆就必须在床上把自己的身体铺开来。三天两头的。魏向东的老婆不求别的,只是希望他少喝点,希望他在酒后能够“轻点”。这个要求其实并不过分。魏向东不理那一套。上床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上床是暴动。是一个人推翻并压倒另一个人的暴动。
魏向东的老婆对魏向东一肚子的气,只是不敢说罢了。“这种事”怎么能说呢,说了还不是二百五么。苍天有眼哪,魏向东倒台了。倒了台的魏向东换了一个人,而她的老婆似乎也换了一个人,她终于可以在床上勇敢地对着魏向东说“不”了。别看“职务”这个东西是虚的,有时候,它又很实在。魏向东在学校里的地位变了,在家里的地位慢慢也有了一些变化,相当地微妙。反正他的老婆有了重新做人的意思,有了翻身得解放的意思。眼见得就要爬到魏向东的头上了。这种微妙的关系慢慢地又回到了床上。夫妻之间就是这样,许多事情都是先发生在床上,最后又退回到床上。不幸的事情终于在1979年的那个夏天发生了。魏向东在床上失败了一次,很少有的。这其实已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了。可是魏向东没有往心里去。
这一次的失败可以说开了一个极坏的头,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魏向东裆里的东西“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一直到冬天,天都下雪了,魏向东才知道形势的严重。裆里的东西都已经小鸟依人了。从表面上看,魏向东这两年的生活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虽说不当官了,日子还是好好的。骨子里却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