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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2005年第2期-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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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娇莺欲语, 
  眼见春如许…… 
   
  又是杜丽娘?杜丽娘也惊慌失措了?杜丽娘因情而殇进入阴间,看到了的就是这样一副黑暗中行车的景象吧?杜丽娘哭了,所有的戏中人都哭开了,你和我,他和她,姑娘和少爷,密斯和密斯脱,雷笛斯和坚陀门,都有一些应哭欲哭得哭非哭不可的遭遇和心境,有泪欲雨,眼见春如墟,如嘘,如吁,如絮。杜丽娘如果不是出身名门,会不会沦落到桃花的地步,被包了“二奶”?于是哭得如诗如歌,如泣如诉,如不情愿的爱的喘息与呻唤。桃花凋的唱腔好像干涸的龟裂的地面涌出一股清泉,好像麻木和迷茫中激扬起一丝震颤,好像无边的黑黢黢原野上升起了一颗、转瞬又被乌云盖住的星星。它有一些些悲伤,更有一星星甜美,有一片片落叫,更有一瓣瓣一朵朵桃花。然后有杜丽娘和崔莺莺,命中注定在盲人骑瞎马的经验中有一个千娇百媚、莺声燕语、风情万种、愁肠百结的多情女子与你做伴,那么,该掉到沟里就掉到沟里吧,该撞到火车上就被火车轧成麻花吧,该粉身碎骨就粉身碎骨吧,人早晚有一个告别,与其这样麻烦那样痛苦,这样折腾那样闹哄,与杜丽娘与桃花调一起安息未尝不是一个美好的出口。 
  而最最奇特的是,杜丽娘唱了两句,琵琶和四胡,扬琴和三弦的过门变成了周璇的时代歌曲,现在则是“古代”歌曲的旋律《夜上海》,他几乎能合着节拍唱出: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一个不夜城…… 
   
  谁说桃花调不追赶时尚?就像各种大鼓,过门里要加时代歌曲!后来还有邓丽君与梅艳芳的曲子作过门吧? 
  他们的车刚刚颠丁一下,是驶过了铁轨的标志,同时火车汽笛的声音,车轮轧过铁轨的声音大作,震耳欲聋,是不是有哪辆搭载着要人好人贵人的汽车已经被碾轧得粉碎了呢?他不敢断定。是不是有哪辆车为了躲避这样的灾难而引起了一系列追尾和冲撞,反而造成了更大的灾难了呢?他也不敢肯定。 
   
  哎呀…… 
  碧云天, 
  黄花地, 
  西风紧, 
  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又成了《西厢记》?是真的这样唱了,还是他以为是这样唱了? 
  他想起妻子碧云,她为什么具有一个这样通俗的名字?她的名字大概与《西厢记》无关。五十年前叶夏莽到列宁格勒进行学术交流的时候,碧云是那里的留学生,暑期中她临时被派来做他的助手兼翻译。开始的时候她对待他就像对待自己的父亲,她正为没有前途的恋情而苦恼。她告诉他,她在这一年的新年被邀请参加在克里姆林宫举行的新年舞会,她成了一位特别英俊潇洒的乌克兰青年基里尔的舞伴,他们一起跳了三次华尔兹与两次狐步舞,她说,他们两人成了全克里姆林宫注视的对象。她与叶夏莽一样地重视人的名字,她说基里尔这个名字是费定的著名的三部曲的主人公,在《早年的欢乐》里他的初恋情人是叶李萨维塔,到了《一八年》,基里尔忙于东奔西走地革命……李莎嫁给了一个商人。 
  碧云说现实生活中的基里尔写过许多信打过许多电话,他们有过许多约会,她只有极少的几次赴约。她说有一次她失约,而基里尔在风雪的莫斯科普希金大街路口等了她一夜。她哭得肝肠寸断。 
  ……后来不是基里尔而是叶夏莽与碧云结婚了。叶院士似乎有几分惭愧,他反省过,他不是夺去那个叶李莎维塔的皮货富商。他的年龄虽然比碧云大十岁,但也完全没有达到令他或任何别人嘀咕的程度。除了……那一次,他们的婚后生活平稳而且安静,没有外遇,没有第三者,没有争吵,没有经济纠纷。他们婚后从来不谈与苏联有关的话题。一九五九年传达了中苏关系事情,他们俩在一起坐了一晚上,只问了一下:“传达了?”回了一句:“传达了。”就再没有说一句话。叶夏莽曾经想打趣一下,说“幸亏你是嫁了我……”,话到嘴边他咽进去了。 
  乌克兰三个字,他们都不想提起。 
  他们两人的工资放在一个抽屉里,谁想用谁用,钱少了,就自觉地少用或者不用。只是在出现那次事情以前一年,也就是一九八○年,她对他说过一句事后他想起来觉得是带怨尤的话,她说:“我们这一辈子过得是何等安静呀。”他回答的是:“你还小呢,什么一辈子两辈子的!”他根本不同意安静的评语,整天开会,运动,斗争,转弯子……他都乱死了,难道回到家还要热闹一番吗?再说他不是苏联人,他的性格里没有伏特加与哥萨克的因子,他的文化积淀是别样的。 
  除了那一次,他始终不承认的那一次。 
  那是一九八一年。他出席颅外科手术研讨会,并当选为颅外科手术学会会长。那天他们听取一个外国专家讲演通过颅外科手术治疗癫痫和脑血栓的有关进展,会后临时被邀参加晚宴。中国人都是这样的,临时告诉你,要去吃。回家的时候遭到大雾,车不敢快开,到家已经十一点半了。 
  碧云不在家。他到处打电话。他和女儿到处找。焦急中更多的是愤怒:不早不晚,恰好在他的事业迟迟出现了一点点辉煌的苗头的时候,不早不晚,恰好在天降大雾,车都没有办法正常开行的时候……他最后报了警。 
  警察也没有办法,警察们正忙于处理雾天的交通事故。 
  第二天凌晨五点多钟,碧云回来了,身上的衣服有破损,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问她什么话,她一句话也没有。她的眼珠发直,绝对属于精神分裂型。虽然叶夏莽的领域不是精神科。 
  如果她外出不是去自杀,那就肯定是遭到了强暴……天! 
  只是在碧云回家以后,他才明白,头一天是他们结婚的二十五周年,西洋叫做银婚的。 
  他想起了两周前碧云向他说过的话:“夏莽,你觉得你了解我吗?”还有一次干脆是:“夏莽,说真的,你爱我吗?”他觉得相当恐怖。愿上苍保佑所有的男人不被自己的妻子或者哪怕是情妇追问这样的令人毛发悚然的问题。 
  但是他更愿意从医学的角度考量这一切,四十九岁,更年期,更年期精神疾患,可能是抑郁症,可能是癔症,或者只算是更年期综合征,也可能导致一时的或者长期的精神分裂。他已经被提名为院士,最高的学术头衔。既然碧云一言不发,他也就不追问碧云是夜发生了什么事情,除了道歉以外,他不想说什么。他文明而且谦和,他事事严于律己,宽以待云,常常自我批评而不是批评对方。在家庭生活中,他觉得他的表现堪称圣人。 
  他平静地面对了那个不幸的雾夜。他是医生,病人和病人家属可以激动,但是古人是怎么说的?叫做“医心如水”。 
  碧云整整一个多月没有与他说话。碧云瘦了,一天比一天瘦。他这才发现,消瘦的碧云长得特别像当年的桃花,她的淡眉毛和尖下颏,活脱脱又一个。虽然一个是百无聊赖的寄生虫,一个是留苏的无线电通讯专家。他的院士的事情愈来愈有眉目。就在这当中他为碧云找来了最好的西药与中药。他还带着碧云扎过一个疗程的电针灸,治病的人此后先于叶夏莽列名工程院院士。后来碧云好一点了,他带她畅游三峡。他们在重庆吃火锅的时候坚决不要辣椒花椒,因为刺激性的东西对于神经科或者精神科病人不适宜。他还带她去了黄山,整个黄山沉浸在浓雾里,导游介绍说,这是黄山的最美。 
  十三年后,她得了癌症。她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坚持不再住六个人一个房间的医院病房,回到家里。为了在最后时刻满足她的愿望,叶夏莽特意为她买了台式音响系统,到处寻找录有苏联老歌的“盒带”。他们一道听了好多苏联老歌。 
  而她死前不久做了噩梦,她的噩梦是她起床自己放了三次苏联老歌的盒带,结果播放出来的不是《喀秋莎》,不是《山楂树》不是《灯光》也不是《海港之夜》,放进苏联老歌带子,放出来的却是她最不熟悉最不爱听的北方曲艺,曲艺唱的是秋风,黄叶,孤坟和归雁。 
  一个小小的悲哀,她不喜欢他曾经不喜欢,其实特别喜欢的例如梅花大鼓,京韵大鼓,河南坠子,单弦牌子曲,更不必提桃花调。 
  为了安慰,他亲自为她在性能先进的SONY音响系统上放歌曲,却发现了真正的骇异,一盒夹带着手写的字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说明纸头的带子放出来的是梅花大鼓《黛玉焚稿》,他愤怒得几乎喊叫起来:“这是谁搞的鬼?” 
  他没有喊叫出来,却听到了类似影片声音效果的不绝回声:“谁搞的鬼?”“搞的鬼?”“鬼……鬼……鬼……” 
  那天他吃了强力安眠药片。碧云病重以后,他更加确认,碧云病中的那个样子,纯粹是那个桃花的克隆,那个叫他“小孩”,给他吃杂拌儿的桃花。他身上阵阵发冷。 
  后来当然播放了前苏联的歌曲,碧云上气不接下气地给他解释,那是卫国战争期间的一首歌曲:《雾啊,我的雾》。夏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还说:“是查哈罗夫作曲。”他随音响唱道: 
   
  啊(哎呀!),雾啊,我的雾, 
  弥——漫——的雾啊, 
  游击队的战士要出征…… 
   
  后来费了好大劲才听懂碧云的意思,他费了同样大的劲找到了带子,是碧云想听的话剧《保尔·柯察金》的主题歌: 
   
  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 
  在那清清的小河旁, 
  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 
  这是我们亲爱的故乡…… 
   
  在莫斯科,他们一起看过这部话剧。没有放完一盒带子,碧云去了。碧云死后许多年,他在碧云的笔汜本里发现了一张照片,从照片背后的俄文字迹上,他知道,那英俊潇洒的青年人是基里尔。他十分理智地断定,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和这样一个乌克兰青年约会过,在克里姆林宫共舞过的碧云,在与他结为夫妻以后,理应折磨自己和她的丈夫叶夏莽一辈子。 
  不是她而是他反而惊奇,她与他一起生活得那样安静。金子一样的安静。 
  在问他是不是爱她与了解她的那一次,他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深刻地沉痛地说了下面的话: 
   
  ……我们生活在一个粗犷的时 
  代,我们常常来不及擦干我们头上的 
  汗珠身上的血迹。颅外科学也好,无 
  线电通信技术也好,甚至于爱也好了 
  解也好家也好,都与我们面临的决死 
  的战斗,一场旷日持久的常规战争或 
  者,干脆是一场核战争有关。云,我们 
  的神经纤维,没有权利那样纤细 
  呀…… 
   
  可能是他太激动了,他毕竟参加过土改。虽然他自己也没有弄清他的话的含义与逻辑,他还是打动了碧云,碧云向他道歉,说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他提出那样傻乎乎的问题。是的,正如叶夏莽表白的,自从他们两人成婚以来,他再没有多看过任何女人一眼。这样的男子打着灯笼也没有地方找。碧云问他两周以后是什么日子,他突然聪明无比地回答是他们结婚的三十周年纪念。回答正确,加二十分!他们两人拥抱在了一起,他们的热情和缱绻,呻唤和劲力使五十九岁的院士回想起来还不好意思。 
   
  然后仅仅过了两周!该死的金婚银婚木婚纸婚的狗屁西俗,该死的雾! 
   
  这次他决定违背一贯想法,打破自己生活的秩序去加拿大,也是为了亡妻碧云。他坚信,如果碧云在,会希望他去多伦多的。到女儿身边,毕竟似是离碧云更近一点,他终于明白了把一个家的日子过得那么安静是一种罪过。他终于明白了,打从“文革”结束以来,自己的日子过得那样规律,那样科学,每天半斤牛奶,每天七两西红柿,每天一个半鸡蛋,每天步行五千六百至一万步,每天记日记二百个字,每天不管睡得着睡不着躺七个小时……这本来不是不能改变的。 
  安静,除了那件事他和妻子安静得像是生活在雾里。有限的亲热,有限的说话,大部分都是事务性的:“我那双在日本买的皮凉鞋怎么找不着了?”“这个月的电费怎么一下子多了二百多块?”“有一种新式的电饭煲,要一百六十多块钱,咱们买还是不买?” 
  有时候他觉得要做点什么,她推开了他。有时候他们刚刚躺下,刚说了两句平平和和的话,他一阵睡意袭来,发出了轻鼾。除了一九八一年银婚前两周那一次,不知道猴年马月,他们靠在了一起,他们俩总是把门锁了又锁,把灯熄了又熄。到现在他想不起妻子的容貌,更想不起碧云的身体,他们的生活一直沉浸在大雾里。直到六十多岁了,他赶上了开放,他去了一些国家,特别是去了一趟印度,他去了卡吉拉霍,参观了那里的以性崇拜为特色的寺庙,他笑了,对于夫妻的事情,也可以有另一种观点和热情。而他,从四十多岁他就认定自己已经老迈,认定自己形势严峻,任重道远,课题艰难,三头六臂不够使,他早就彻底地安静下来了。 
  他也明白,医学可能戕害了他,医学分不清一个有灵气的女子的生态与病态,医学对于爱情、性与家庭的解释足以摧毁人生的一切神秘、羞涩和欢喜。太浓的雾不好,一切都裸露在无影灯与手术刀底下呢? 
  这是桃花对他的报复吗?直到这次行驶在大雾里,他忽然得到了这样一种灵感,也许叫做顿悟,这样一种灵感和顿悟使他一头冷汗。 
  我枪毙了她。 
  他说出了声。 
  “您说什么?叶老师,您说什么?” 
  “没有什么。”他推托其词。 
  一九五○年,刚刚获得解放的他,被大学选中去新解放区参加土改,多少羡慕的目光追踪着他,去以前他已经完全明白:土改土改,说下大天来要的就是站稳立场……地主富农压迫剥削农民几千年,谁为农民说过话?土改当中稍稍收拾一下地主爷地主婆,国内国外吵吵些什么?有多少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因为土改中立场出了毛病被永远地清除出革命队伍。他为之悚然奋起,壮心如火。 
  在离桃花镇约一百公里的P镇,他出席了当地为土改工作团举行的欢迎晚会,除了各种讲话和呼口号以外,还有一些文艺节目的演出。这中间意外的是有一个中年女人演唱桃花调,全部改了新词: 
   
  哎唉哟—— 
  红旗飘舞鼓声扬, 
  解放大军无阻挡, 
  三座大山全推翻, 
  当家作主最荣光, 
  哎唉哟—— 
  土改挖掉封建根, 
  幸福生活万年长…… 
   
  桃花调的发语词本来是“哎呀……”,“哎呀娇莺欲语……”“哎呀那个离人泪……”现在也变成了哎唉哟、呀呼唉,稍一调整,娇滴滴的嗲气变成了劳动号子的豪气,真是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女人演唱的动作也变了,不断挥舞着小细胳臂像是呼口号,一会儿又扭动臀与腿,像是东北大秧歌。 
  由于晚饭时喝了一点地方政府招待的劣质白酒,叶夏莽有一点头晕,对于站在台上表演桃花调的穿着当时最时兴的草绿色列宁服的瘦女人他没有注意,只是从她的手指的动作和眼角的动作上他觉得有点似曾相识。他的兴奋点完全在听领导讲话和跟着喊口号上,他很注意喊得响亮干脆,表达说一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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