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死于冬季-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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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在冬日阳光里的西江感到了某种解脱。因为他突然想到了昆德拉小说中的那个小号手。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和昆德拉小说中人物的命运相似了。接下来他的任务就是像小号手摆脱露辛娜那样,尽力地来摆脱他的学生虹了。哪怕是,他们曾有过那么令人身心激荡的肌肤之亲,哪怕是,他曾经对那个年轻的女人信誓旦旦。
和虹分手以前西江确实以为从此他们不会分开。他喜欢虹。疼爱她。特别是虹那疯狂的激情让他留恋不已难以忘怀。可当他见到了青冈,西江才猛然意识到此生他不能离开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青冈。哪怕他们早已经没有了床上的温情,但他们的心心相印灵肉相依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了。而且他们也不是完全失去了激情,就是已经失去也还有昔日激情可以绵延地回顾。他怎么能就为了一个女学生青春的身体痴迷的崇拜就离开自己的女人呢?而且是青冈这样的女人?他这样责问自己绝不是为了道德良心,他爱青冈,就如同爱自己。
在外省你好像已经忘记了我?青冈问。
是吗?你怎么知道?
只是感觉。而我的感觉通常是准确的。你觉得呢?
西江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是的,在政治苦难中,人们在“笑”与“不笑”的问题上一直不停地辩论着。
爱也是政治。为什么不研讨爱?
你说什么?爱也是政治?那些无聊的感觉?
青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抱来了一堆大小各异、薄厚不同的日记本。然后继续以优雅的姿态坐在沙发上。那若隐若现的垂落的乳房。在家里。那不是诱惑的诱惑,仿佛就是在勾引西江。但青冈不知道。
你想听到另一种声音吗?青冈问。
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了我呢?西江在心里挣扎着。他已经很困,但还要尽力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还要勉为其难地讨好青冈,做出一副在外省不曾有过任何性关系的表情来。
于是青冈很低的有着磁性的声音便开始环绕在西江的耳畔。
你听。是这样开始的。我醒了。被一种气味惊醒。很热。我害怕。伸手去摸。是躺在身边的妈妈。妈妈的脸。她睡得很沉。没有转身来抱住我。像往常那样。但知道她就在身边。就安心了。但是清晨。天亮了。那难以解释的景象。那红色的。血。血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叫醒妈妈。但妈妈依然睡着。门外的口号声。很多人簇拥着从窗前走过。很高的帽子。用报纸糊的。那些被剃光头发游街的人。想着妈妈总是在问,那不是你爸爸吧?我抬头去看。看到了。那不是爸爸。于是转过头告诉妈妈,那不是爸爸。
然后就看见了血。正从妈妈的手腕间缓缓流出。妈妈却依然睡着。很平静的样子。是不是很疼?血流出来的地方?妈妈就那样躺在那里。任凭鲜血流淌。很美的但很苍白的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不熟悉的。我摇晃妈妈。她微微睁开的眼睛。为什么?为什么要割破手腕?不是说好了要等爸爸吗?
然后卫军就来了。还有很多红卫兵战士。他们愤怒地包扎了妈妈的手腕。然后把她送进医院。妈妈为什么说不要救我。为什么说我迟早会死的。他们把妈妈抬走前还剪掉了她的头发。后来卫军说,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妈妈的血没有流尽。她回来了。从此戴着外婆为她编织的帽子。那帽子是红色的。刚好适合那样的时代却不适合季节。很热的夏季。妈妈满头汗水。为什么要说你迟早会死?没有了爸爸就只有死吗?还有我。你的女儿。你难道看不见我吗?就在你身边。你不要我了。你才会总是说起死亡。
我知道已经没有人爱我。
我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欢乐没有了。也许哪一天连痛苦也不再有。
我不会笑了。
那个英俊的卫军为什么他也不会笑?难道革命也反对笑吗?
青冈这样读过之后看着西江。
那个卫军是谁?
我一直以为男人没有那样的敏感。
你虚构的?
青冈优雅的头颅就那样微微地垂在暗影中。
太阳终于穿过云层。天变得瓦蓝。却已近黄昏。
你难以想象那是种怎样的恐惧。生活中仿佛时时刻刻都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但是你却不知道即将发生的是怎样的事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失去你所有的亲人。就像战争时期一样,我必须每时每刻睁大惊恐的眼睛。随时等待着可能会发生的那些不幸。那时候爸爸已经被关进“牛棚”,生死未卜。而妈妈已经自杀过一次了,她还说她迟早要死的。告诉我那样的时候我该怎么办?笑吗?不,没有笑,我只有等待。等待着生存中那所有的苦难。是的没有理想。对一些人来说理想是不存在的,更不会有奇迹般的希望出现。能想象得到吗?理想就那样突然地沉没了。就仿佛落日沉入地平线的那个瞬间。
那么昆德拉为什么要选择那种诙谐的苦中作乐的态度去描述他那些政治苦难的小说呢?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写于苏联入侵布拉格之后。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布拉格已经参透了苦难,然后才可能用那种黑色幽默来阐释恐怖。我是说当时。在当时那种恐怖的空气中。被关押在集中营的那些随时等待着被送进毒气室的犹太人,他们能不紧张不害怕能苦中作乐吗?要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只有死亡。
想知道人们在等待死亡时是怎样的心情吗?
《永别王后》中被共和判了死刑的法国皇后安东奈特,那个路易十六的美丽皇后就那样住在巴黎的提督府内等待着最后的被处决。整整十个月她要等待。等待她在劫难逃地被送上断头台。安东奈特从此将每分每秒在惊恐中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尽管她永远骄矜永远高傲即或是走向死亡的那一刻也是优雅而镇定的,但她毕竟是在死亡的恐惧中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所以《永别王后》才会记录下她的这三百天可怕的时光。
还有,那些佩戴着黄色星形徽章的犹太人们。他们又是怎样熬过了那场漫长的被迫害的战争?被纳粹所杀戮成了他们最后的归宿。他们也是被一步步逼到那个人生绝境的。先是他们的商店被砸烂,破碎的玻璃,闪烁着光芒,那个美丽而残酷的“水晶之夜”,那个犹太人的末日。然后他们从自己宽敞的房子中被赶出来。再然后连小房子也不再拥有。这样一步步迈向生存的底线。直至被挤压在闷罐车中前往死亡集中营。集中营让他们谙知了注定死亡的命运。但是却不知道这死亡将何时到来。他们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被送去“洗澡” 。然而从水龙头里喷出的并不是他们渴望的清洁的水而是毒气。被毒气熏死甚至还不是他们 的终局。那些亚麻色的头发还要被剪下来,口腔里的金牙也要被钳出,然后才能被焚毁。是的这就是所有被压迫的人类在劫难逃的命运。想想看,置身于这种生与死的门槛边的人们,还可能笑吗?
但是为什么你却一直是开朗的?仿佛并没有过那么可怕的经历那么扭曲的人生?
那个时代很多的被迫害者却始终没有停止过对不属于他们的理想的追求。你能懂我的意思吗?就是说,那些牛鬼蛇神黑五类狗崽子们甚至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逐着红卫兵们的理想。这难道不是悲哀吗?为了能让自己发出和造反派一样的声音,他们甚至把那些迫害了自己亲人的凶手,也当做自己的偶像来崇拜,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就是希望。
然后青冈一遍一遍地朗诵着:
为了获得自由
梦想变得低沉
甚至受到屈辱
青冈的嗓音越来越高:
为了获得自由
梦想变得低沉
甚至受到屈辱
然后青冈哭了。哭得蜷缩一团。然后青冈质问,是谁让我们的梦想变得低沉?
西江走过来抱住蜷缩的青冈。他第一次觉得青冈也需要同情和慰藉。
然而青冈却从西江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她站起身,说好了。你睡吧。我回我的房间。
我刚刚回来,西江说,那么,你为什么就……就不能留下来呢?
你是说今晚?
留下来。
你在发出邀请?
算了,你走吧。
今晚你刚刚回来。你累了。不是吗?
西江突然怏怏不快,我们讲话怎么这么费劲啊?是的我累了我要睡觉了。西江用被子蒙住头,并立刻关闭了床前的台灯。甚至青冈还没能走出房间。
青冈义无反顾。她只是在关上西江的房门时漫不经心地问道,虹呢?她怎么样?
西江立刻警觉,虹?你不是见到了么?
哦,我只是想你应该留她在家里吃晚饭。为什么不?
不是连咱们也是在外面吃的吗?她是我学生。无所谓的。
我只是偶然想到了萨特。萨特和波伏瓦,还有他们共同的那个女学生。
你什么意思?西江已听出青冈的话里有话。他们和我们有什么相关?
波伏瓦公然允许那个女学生介入到她和萨特的生活中。她当然很狡猾。所以有一个作家在他的书中把波伏瓦叫婊子,原因是她曾经伤害了加缪。我也许一开始就不该喜欢这个女人,她太厉害了。不善良。但萨特爱她。
我确实累了……
是因为虹?
你本可以留下来。
是啊,为什么不?
你是在故意折磨自己,也是在折磨他人。
想看看我正在写的这篇小说吗?关于你的。我已经写好了五章。不分先后。你随便从哪个部分进入,最终都会把你带到故事的深处。而你的人格是通过不同的故事完整起 来的,尽管支离破碎。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但阅读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你愿意读吗?关于你的……
可惜西江的呼噜已经响起,缓缓的,仿佛从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赶来,然后一浪高过一浪。
其实西江本来想说很好,很有意思,你是想尝试某种游戏……但是西江的瞌睡太强烈了,以至他终于无法坚持说出他对青冈小说的判断。后来这个疲惫的男人就彻底进入了那个完全混沌的世界。他不仅丧失了判断力,甚至连知觉也丧失了。那么还何谈青冈的小说?高蹈的理想?就是美妙无比的性他也无从顾及了。一个那么深远的温柔之乡。那个,死亡的演习。
青冈轻轻关上了西江的房门。
这样在晚间的生活中就没有了可以相互陪伴的伙伴。
青冈在接下来的寂寞中仿佛又回到了西江不在家的日子里。青冈想既然西江回来和不回来是一样的,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回来?而她又为什么还要日日夜夜地等待和期盼他呢?
青冈在走廊上发现了西江堆在那里的十几天换下来的脏衣服。
于是青冈抱起那些脏衣服,把它们带到了楼下的卫生间。
青冈总是喜欢把卫生间弄得异常明亮。她一直以为对她来说卫生间是个极为重要的处所。她经常会在这里独自一人呆上很久。这里有马桶澡盆洗手盆和镜子,还有她的无数化妆品。青冈离开镜子后就把西江的脏衣服塞进了洗衣机。她从来不会让那些外面的肮脏在自己清洁的家中过夜,这是她多年以来的习惯。
青冈分捡衣物。将深浅分开。然后打开水管。按动电钮。然而就在青冈做着这些的时候,突然地,一道红色掠过。
青冈立刻从急速旋转的水流中捞起了西江的那件衬衣。一个嘴唇形状的红色印痕!青冈突 然觉得这简直太落俗套了。她立刻又把那件衬衣扔回到水中旋转。就没有一点新鲜的吗?没有一点创意吗?难道就只有口红这一种泄密的方式吗?或者像克林顿总统那样 靠裙子上的精液识别真伪?但是西江在外遇上就是这么毫无新意。
青冈想或者应该重新从水中捞起那件衬衣用双手搓掉那浓浓淡淡的红色?但是她一个如此优雅的女人,怎么能像洗衣妇那样只为了一个唇印就劳心费力呢?
后来青冈就托着那件湿淋淋的衬衣不知道该放在哪儿。有一刻她真想把这件湿漉漉的衬衣就扔在西江的脸上。让他的睡梦惊醒,那也是他应该为此而付出代价。
青冈没有这样做。但是整整一个晚上她夜不能寐。她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全都是西江和虹。她甚至能够看到他们做爱时的情景,她于是更加悲哀。
怨愤中有时候也会有偶尔的自责。她会想如此的斤斤计较是不是太狭隘了?尤其不像自己这种有着神圣使命感和责任感的有着丰富文化底蕴和深刻历史意识的人物。后来她才意识到,其实她就是一个庸常的女人。和天下所有遇到花心丈夫的女人一样也会妒火中 烧,也会疯狂绝望。于是,她便不再沉重也不再耿耿于怀。
青冈托着那件水流滴答的衬衣一开始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她一转身就把那件衬衣扔进了垃圾桶。她觉得这是她整个晚上做过的最完美潇洒的一件事。然后才恍惚意识到,它原来就是青冈从德国带回的那件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西江的衬衫。青冈想到这些就更是痛快。她为那个虚伪的馈赠和红色的唇印终于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去处。她想这下它们终于适得其所了。她觉得人生所有的所谓梦想说到底都是自欺欺人。
青冈在那个明亮的卫生间里呆了很久。
这个夜晚,她洗干净了西江所有带回的脏衣服。
在这个充满了成就感的劳动过程中,青冈很多次想到了戈达尔的那些话。
为什么梦想与现实不能一致?
为了获得自由
梦想变得低沉
甚至受到屈辱
而否定梦想这也就意味着,青冈知道,意味着否定了自己。
就这样青冈结束了西江从外省回家后的第一个夜晚。
她觉得很累。也很沮丧。那么究竟是谁让梦想变得低沉?
第十四章:一个物质男人最后的梦想
事情总是阴差阳错。
彼尔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就变成了那个富有的人。
那笔意外的遗产始于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在那场车祸中彼尔父母双双身亡。留下大笔财产让彼尔终生享用不尽。
彼尔甚至没有能赶到事故现场。待他得知噩耗的时候,父母已然安睡在鲜花丛中。
彼尔哀悼父母的时候甚至没有痛不欲生。他只是把牙齿咬得嘎嘎作响,那是因为他仇恨开车的父亲。他以为那是父亲故意想杀死母亲。在此之前他早就听说父亲有其他女人,但是母亲却总是流着眼泪为父亲辩解。母亲说无论父亲怎样在外面逢场作戏都不会离开这个家的。因为他视彼尔为他的生命。为了彼尔他可以牺牲一切,所以他怎么能背叛自己的生命呢?除非……
现在父亲走了也带走了母亲。彼尔不知道伴随着车祸,父母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彼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他们带走了他们的秘密,却为彼尔留下钱财。
彼尔看着终于结束了一切的父亲时爱恨交加。他知道这个男人是靠着艰苦奋斗才挣出这一份可观家产的。彼尔也知道这个男人和很多女人有关系但那些关系都是短暂的可以挥之即去的。只是,父亲不该总是把母亲一人留在家中独守空房,像那些寂寞烟花,不知向谁绽放。彼尔也曾看到过一些美丽年轻的女人向父亲讨要青春。但父亲好像从不惧怕她们,因为他有足够的钱,他坚信钱能摆平一切。从此彼尔发誓如果有一天他有了女人,决不会像父亲那样残酷地对待她们。他因此而很久很久没有女人。即或偶尔需要,他也总是非常宽厚地给予她们。
因为父亲,彼尔懂得了要珍惜女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特别是那些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