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死于冬季-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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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来送葬的男人中小心推测,以至于对每个悲伤的男人都心怀疑虑,但却又只能把这些怀疑深藏于心。然而要从那些男人的表情中分辨出孩子的父亲谈何容易?他根本就无从知道,这些男人的悲伤究竟是出于对一个年轻死者本能的 怜惜?还是为了他们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而心痛欲碎?
如此彼尔便也处在了两难之中。他不可能光明磊落地当众提出他的疑问,更没有权利要求每一个来此告别的男人都和婴儿一道去检测DNA。他知道那将是对男人们的极大 的侮辱,尤其是,他怎么能忍心以此羞辱对虹一向那么好的教授西江和学长余辛呢?何况他们还有着那么高尚的人格。问他们是不是那个孩子的父亲?曾经在哪年哪月哪个时辰曾经和虹做爱以至于酿下了这条生命?不,彼尔当然知道这是不可以的。
当然如果彼尔有足够的耐心,他也可以一天天等待着孩子的长大,进而以他的长相来推断确定谁是真正杀害了虹的元凶。因为如果没有那次做爱就不会有这个婴儿,而没 有这个婴儿虹也就不会因早产而魂归离恨天了。
以长相来确定父亲并不是彼尔的创造,而是来自一本叫做《为了告别的聚会》的书。那是虹为了提高彼尔的品位,强迫他阅读的一本昆德拉的小说。小说中一个专门为妇女治疗不孕症的医生总是妙手回春。其实他并不具备治愈不孕症的能力,只是将自己冷冻的精子置入那些本没有患病的子宫中(他知道他的精子是无懈可击的,他已经如此炮制过无数成功的病例)。于是“患者们”很快怀孕,却不知她们所怀的都是医生的孩子……
彼尔在一次家庭的聚会上和青冈谈起这本书,以为这简直是一个荒唐的笑话,不知道作者是怎么想出来的。
然后青冈就耐心地为他解释,说这种治疗方法最大的好处是,首先保住了丈夫们的面子,其次也弘扬了医生的高明医术。
但是彼尔还是不明白,干吗要无偿提供自己的精子呢?如今那些没有子女的家庭都求之不 得,精子库里的精子能卖很多钱呢!
于是青冈说,大概医生毕竟不是商人吧。况且他无偿提供精子的结果是,不仅可以名扬天下,还可以更高地赚取医疗费,这不也是一举两得吗?再说在某种意义上他的精 子也不是劳动赚来的,就像妓女的“工作”也是无本万利的一样。
然后那些被治愈的女人,就欣喜地带着她们的孩子来看望医生。结果那些孩子都像被Copy(拷贝)出来的一样,全都不同程度地复制了医生。
这难道不是人类的悲哀吗?彼尔感慨。
而青冈更是反问,人类难道不悲哀吗?
所以这就是昆德拉的伟大之处?
一个人如果能以玩笑的方式把人类的愚蠢和悲哀说出来,就说明他已经无所不能了。
可惜彼尔并不能真正听懂青冈的话,也就不能理解把本来严肃的东西变成玩笑为什么是伟大的。不过无论如何彼尔还是从医生的故事中获得了启示,那就是迟早有一天他能从孩子的脸上找到他真正的父亲。但是如果孩子长大谁也不像呢?如果他既不像自己也不像余辛甚至连教授都不像呢?那么那时候彼尔怎么办?也许只有到了那时,彼尔才能真正学会怎样用一种玩笑的心情去看待严肃甚至痛苦的现实。他会高风亮节地为自己找到一个退身的理由,那就是他只当自己领养了一个可能是任何人的儿子的孩子,或者是热衷于一项赞助孤儿的事业。反正他有的是钱,钱都可以买来研究生的妻子,买来教授和教授妻子的尊重,为什么就不能把心中的苦恼变成欢乐呢?所以彼尔暗下决心,无论这是谁的儿子,他都会坚定不移地把他养大。就算是为社会而做的公益事业吧,再说,万一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呢?
虹躺在蓝色的勿忘我中。
那蓝蓝的花正在变成一团团枯萎的草。
只是虹对她身后的这一切已全然不知。她于是很快乐。因为毕竟是她的死亡成为了来看望 她并与她告别的那所有人的怀念。
无尽的回忆。伴随着香消玉殒。然后长风落尽了。归于永恒的沉寂。
第二章:关掉电视机后她沉默了很久
青冈独自一人在黑暗的房间里抽烟。
房间之所以如此黑暗,是因为青冈特意拉上了落地窗厚厚的窗帘,让自己身陷暗无天日,为了能全身心地置于别人的生活之中。那是青冈故意为自己营造的一种电影院的氛围。当然还因为青冈知道,接下来在她所要看的这部影片中,除了极富先锋意义的探索,还将充斥着大量性爱的镜头。所以她不愿意这样的镜头被别人偷窥,以为她的行为是不严肃的,至少不够严谨。为此她还特意选择了西江不在家的这一天看这部严肃的影片。看过之后青冈才慢慢发现,原来西方的那些被认为很前卫的电影,所谓的探索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就等于性。因为在一些导演看来,只有性才能更充分地表现出他们充满了叛逆精神的追求。
近来青冈被莫名其妙地卷进了购买盗版DVD的浪潮。她是在咖啡馆里无意间加入这个“伪文化”大军的。以如此便宜的价格就能看到如此清晰的经典影片,这样的现实让青冈既不可思议,又从中受益匪浅。而令青冈更加惊异的,是那些在地下勤奋工作、疯狂赚钱的盗版者,竟有如此异乎寻常的艺术鉴赏力,以及如此阳春白雪的品位,特别是他们盗来的那些戈达尔和雷乃,伯格曼和维斯康蒂……青冈以为那些盗版者对她来说就如同盗火者,让青冈燃烧。
《戏梦巴黎》,一个被翻译过来的很拙劣的片名。而影片的英文名字是《The Dreamers》,大概应该被翻译为“梦想家”或者“做梦者”。片名的含义可能是双重的,既表明了电影本身的“梦”的本质(这也是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公司为什么被称“梦工厂”的原因),又暗示了影片中那些年轻的电影追求者们疯狂而扭曲的醉生梦死的生活。如此 意味深长的一个片名,却被品位优雅的盗版者换成了如此流俗的概括。当然他们也是为了商业的需要,才不得不让影片的名字更具戏剧性罢了,无非是为了招揽看客。青冈这样想着,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过于苛刻了?你明明在此收益,何必还要如此嘲讽?
《The Dreamers》由意大利的贝托鲁奇导演。一位著名的意大利导演怎么会去讲述一个发生在法国的故事呢?后来青冈才慢慢想明白,贝托鲁奇为了追求电影的先锋性,必须要有一个诸如法国电影新浪潮运动那样的革命作为背景。而那样的背景意大利是没有的,但是在巴黎,却正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席卷全国,其间自然也伴随着法国电影如狂飙卷起的新浪潮运动。而且贝托鲁奇在拍摄时,除了大量起用法国演员,还特意让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戈达尔出镜,这就更加给人了一种亦真亦幻的梦境之感。 关掉电视机……
而这些都不是青冈想要说的,对青冈无比震动的是,影片中竟然大量充斥着中国文革时期的那些招贴画。影片中在那两个因革命而变态的法国兄妹的房子里,除了摆放着当 年的伟人雕像,张贴了挥手指方向的宣传画,而且还特意设置了法国青年阅读伟人语录的片断。
青冈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回到了那个她所熟悉的年代。
青冈很久很久才让自己的心潮不再澎湃。当她终于从头脑中不断闪现的那些影像中挣扎出来,当她喝了一杯很浓的咖啡之后,才能够心平气和地分析《The Dreamers》和她所处的那个时代的联系。以学生运动开始的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发生于1966年 ,而受其影响而爆发的法国学生运动(伴随着电影革命)则兴起于稍晚的1968年。于是中国的学生运动,就成为了法国学生运动的“楷模”;中国学生运动的领袖,也就成为了法国学生 心中的偶像。
了解这段历史之后,青冈释然,也更懂得了那个充满反叛精神、并且对法国新浪潮电影满怀敬意对新浪潮电影的领袖人物戈达尔由衷崇拜的意大利人,为什么要拍摄这样一部疯狂扭曲的影片了。
年轻人。巴黎的年轻人。革命中的巴黎的年轻人。这便是影片的全部。
在青冈看来,这些巴黎年轻人在革命中的癫狂是可以理解的。生,是为了反叛,这是法国人永恒的传统。艺术家如此,政治家的拿破仑就更是颠覆了王朝统治,将所有的贵族头衔视为粪土。所以巴黎的年轻人无论做出怎样出格的举动,都应被当做是情理之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意大利导演为了烘托巴黎年轻人反抗的歇斯底里,偏偏要把一个来自美国的单纯而又阳光的男孩拉扯进来,让他成为巴黎革命的见证人,和巴黎年轻人扭曲生活的牺牲者。他被他们引诱利用,置身于混乱背景中的混乱的性生活。他所看到和他所做到的,都是他不曾看到也不曾做到的。就那样在惊恐和诱惑之间,他不仅成为了那对法国兄妹变态性生活的享受者,也不幸成为了他们之间扭曲关系的受害者。
青冈想,这大概就是中国学生运动和法国学生运动的不同之处吧。法国的学生运动将法国年轻人的性萌动引向了更加歇斯底里的反抗道路上,而当年,中国则是对年轻人更 加的禁锢与封闭,以至于说到性便如临大敌,有实践者便会咎由自取地遭逢意想不到的磨难。但是在暗处,在年轻人的闪念中,又有谁不对此心怀憧憬呢?如果一定说那是罪恶,也不是人性的罪恶,而是来自于人类自身的罪恶,那个谁也无法摆脱的残酷的“原罪”。
如果仅仅是为了性在社会生活中的崛起?
结果法国学生运动不了了之,倒是留下了新浪潮电影余音袅袅,至今影响着各国雄心勃勃的电影人们。
变态的性爱已经够疯狂了,还要硬塞进来示威游行,投掷燃烧瓶,损毁建筑物,以及与警察对峙冲突。一些人倒地死亡,还有硝烟和鲜血。便是在这个以电影运动为前奏的恐慌中,青冈突然发现了那是戈达尔在镜头前匆匆晃动,又转瞬即逝。青冈相信那个混乱中出现的人一定就是戈达尔。她认识他。看过他的《芳名卡门》。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海边。她知道戈达尔就是喜欢在自己的电影中反复出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伟人式的格言。什么“当太阳落山时,凡·高寻求着一抹黄色”,什么“请让那无限的世界进来”,或者,“美丽是我们所能承受的恐怖的开端”……但是戈达尔也会出现在别人的影片中吗?当然。因为贝托鲁奇所拍摄的不是意大利,而是法国;而贝托鲁奇所讲述的也不是一个平常的故事,而是一个以戈达尔左岸电影为背景的“梦”的故事,既然贝托鲁奇是在弘扬他。
但是为什么暴力非要和性爱绞在一起呢?这是青冈在黑暗中思考的另一个问题。青冈抽着烟。很优雅的姿态。她突然想到了卫军。一个永恒的谜团。但是她又要求自己不要顺着这个男人的线索继续想下去。她只是因为看到了巴黎年轻人在革命中做爱的情景才自然而然想到卫军的。那段他们共同经历的青春的萌动。当然她崇敬卫军。一个四海而皆准的光环。那是和青冈自己的成长相关的,与西江毫不相干。青冈进而想到西江研究的为什么是昆德拉,而不是贝托鲁奇的电影?这两位艺术家以及他们的风格是那么不同,尽管青冈承认如今已成为法国人的昆德拉已经最大限度地继承了法国人探索的精神。
后来青冈想,那或者是因为苏联对布拉格的武力占领是来自于外部的,而法国和中国的文化运动却是在民族内部爆发的一场革命。这就使民族情绪有了天壤之别。所以对民众来说尽管同为灾难,但灾难的性质却是全然不同的。青冈想起她不久前写的一篇叫做《在坏女人的手中成长》的小说,在那里她就曾对这个问题作过明确的阐述:
——昆德拉的那场灾难说到底是来自于外部的,是国家民族与外来侵略者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于是其中尽管有各种思想的冲突,人性的扭曲,但到底还是简单了许多。
——而我们所经历的那场政治浩劫就全然不同了。因为所有的敌人都来自于民族内部的,自己身边的。只有我们的这种现状才真正符合萨特所谓的“他人即地狱”。即是说在人民群众自己中间,随时随地都会有阶级的敌人被清理出来。所以那才是一场更严酷也更危险的战争,人人自危,甚至连我们自己都在劫难逃……
还有一点也非常重要,青冈想,那就是昆德拉在遭遇那场外来势力入侵时,已经是成年人,不再有伴随着灾难而到来的青春萌动了。托马斯在逃亡苏黎世之前就已经和无数女人睡过觉,他对性爱已经毫无新鲜感可言。而他的勃发也已经成为生活的常态,而不再是 年轻人那种激情的喷射。当然昆德拉写于布拉格的《玩笑》是他的青春之作。一部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下的青春黑暗小说。也是一部远没有后期探索味道的现实主义的小说。
一个大学生因为一句玩笑便被发配充军,因此也就顺便剥夺了他和女孩子交欢的权利。于是这个满怀激情的年轻人,便只能在那些妓女一样的或者孤苦无助的女人身上发泄他并不美好的青春。而成年后当他终于时来运转,他便疯狂地利用性这个武器,像基督山伯爵那样开始了他的一连串报复的行动。他在扭曲的泄欲中报复那些曾使他蒙难的人。只是他的报复最终是徒劳的,因为当他勾引那个曾经置他于死地的男人的妻子时,那个男人却已经先于他抛弃了妻子,这是怎样的报应,是对报复的报复。
所以青冈得出结论,昆德拉不是一个浪漫的作家。因为他和他的主要作品都发生在成年期。而人生在这个时期通常已经没有了激情。所以西江可以将他作为研究的对象,而青冈却不能视他为写作的楷模。
那么谁才是青冈的楷模呢?
往事灰飞烟灭,这是青冈首先想到的。然后那些被风尘的记忆,便随着卫军的出现,而被慢慢开启。
青冈开始翻箱倒柜。依然在黑暗中。一边抽烟,一边奋力寻找。青冈记得,卫军在那次高端研讨会上曾非常郑重地给了她一张名片。而且在给她名片的时候,还特意用水笔写下了他的手机以及家里的电话号码。卫军说这样你就随时都能找到我了。青冈记得自己当时有点激动,她甚至期待着不久之后的某一天能与卫军旧梦重温。只是他们当时都没有向对方说出自己目前生活的状况。他们或许觉得他们就是他们。很单纯的他们。他们之间的事情是无需别人介入的。他们只是他们自己。与他人无关。
青冈知道,那天卫军一定看到了她和西江正悠然坐在宾馆一楼的咖啡馆里。因为她偶然抬起头来,正看到卫军和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兴致勃勃走进宾馆的大厅。她和卫军的眼睛可能有过一秒钟的不期而遇,然而青冈很快就移开了她的目光,只是在心里想,卫军和那个女人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他们是否已经在宾馆的房间里做爱了?
但是青冈就是找不到卫军留给她的那张名片。她记得曾经非常精心地收好了那张名片,但后来发现,她越是精心收藏的东西,就越是难以找到。那是因为她的记忆力正在衰退。她老了。这很无情。所以她为此非常沮丧。她可以不在乎因衰老而丧失的美貌,但对她来说记忆力是不能没有的,那样她今后还能靠什么支撑?
自从在那个会议上见到卫军,她就再没有和卫军联系过。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