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生石板路-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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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个时候是无须乎把世界来活在思想里的,听他的笛子的快乐的调子可以知道。“小小的朋友,你不应当这样!别人都没有做声,为什么你来搅乱这安宁,用你的不成腔的调子?你把我一切可爱的复活过来的东西都破坏了,罪人!”笛子还在吹。他若能知道他的笛子有怎样大的破坏性,怕也能看点情面把笛子放下吧。什么都不能不想了,只随到笛子的声音。沿着笛子我记起一个故事,六岁到八岁时,家中一个苗老阿女牙,对我说许多故事。关于笛子,她说原先有个皇帝,要算喜欢每日里打着哈哈大笑,成了疯子。皇后无法。把赏格悬出去,治得好皇帝的赏公主一名。这一来人就多了。公主美丽象一朵花,谁都想把这花带回家去。可是谁都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有些人甚至于把他自己的儿子,牵来当到皇帝面前,切去四肢,皇帝还是笑!同样这类笨法子很多。皇帝以后且笑得更凶了。到后来了一个人,乡下人样子,短衣,手上拿一支竹子。皇后问:你可以治好皇帝的病吗?来人点头。又问他要什么药物,那乡下人递竹子给皇后看。竹子上有眼,皇后看了还是不懂。一个乡下人,看样子还老实,就叫他去试试吧。见了皇帝,那人把竹子放在嘴边,略一出气,皇帝就不笑了。第一段完后,皇帝笑病也好了。大家喜欢得了不得。……那公主后来自然是归了乡下人。不过,公主学会吹笛子后,皇后却把乡下人杀了。……从此笛子就传下来,因为有这样一段惨事,笛子的声音听起来就很悲伤。阿女牙人是早死了,所留下的,也许只有这一个苗中的神话了。(愿她安宁!)我从那时起,就觉得笛子用到和尚道士们做法事顶合式。因为笛子有催人下泪的能力,做道场接亡时,不能因丧事流泪的,便可以使笛子掘开他的泪泉!听着笛子就下泪,那是儿时的事,虽然不一定家中死什么人。二姐因为这样,笑我是孩子脾气,有过许多回了。后来到她的丧事,一个师傅,正拿起笛子想要逗引家中人哭泣,我想及二姐生时笑我的情形,竟哭的晕去了。近来人真大了,虽然有许多事情养成我还保存小孩爱哭的脾气,可是笛子不能令我下泪。近来闻笛,我追随笛声,颺到虚空,重现那些过去与笛子有关的事,人一大,感觉是自然而然也钝了。笛声歇了,我骤然感到的空虚起来。——小小的吹笛的朋友,你也在想什么吧?你是望着天空一个人在想什么吧?我愿你这时年纪,是只晓得吹笛的年纪!你若是真懂得象我那样想,静静的想从这中抓取些渺然而过的旧梦,我又希望你再把笛勒在嘴边吹起来!年纪小一点的人,载多悲哀的回忆,他将不能再吹笛了!还是吹吧,夜深了,不然你也就睡得了!象知道我在期望,笛又吹着了,声音略变,大约换了一个较年长的人了。抬起头去看天,黑色,星子却更多更明亮。三在雨后的中夏白日里,麻雀的吱喳虽然使人略略感到一点单调的寂寞,但既没有沙子被风吹扬,拿本书来坐在槐树林下去看,还不至于枯燥。镇日为街市电车弄得耳朵长是嗡嗡隆隆的我,忽又跑到这半乡村式的学校来了。名为骆驼庄,我却不见过一匹负有石灰包的骆驼,大概它们这时是都在休息了吧。在这里可以听到富于生趣的鸡声,还是我到北京来一个新发见。这些小喉咙喊声,是夹在农场上和煦可亲的母牛唤犊的喊声里的,还有坐在榆树林里躲荫的流氓鹧鸪同它们相应和。鸡声我至少是有了两年以上没有听到过了,乡下的鸡声则是民十时在沅州的三里坪农场中听过。也许是还有别种缘故吧,凡是鸡声,不问它是荒村午夜还是晴阴白昼,总能给我一种极深的新的感动。过去的切慕与怀恋,而我也会从这些在别人听来或许但会感到夏日过长催人疲倦思眠的单调长声中找出。初来北京时,我爱听火车的呜呜汽笛。从这中我发见了它的伟大,使我不驯的野心常随着那些呜呜声向天涯不可知的辽远渺茫中驰去。但这不过是一种空虚寂寞的客寓中寄托吧了!若拿来同乡村中午鸡相互唱酬的叫声相比,给人的趣味,可又不相同了。我以前从不会在寓中半夜里有过一回被鸡声叫醒的事情。至于白日里,除了电车的隆隆隆以外,便是百音合奏的市声!连母鸡下蛋时“咯大咯”也没有听到过。我于是疑心北京城里的住户人家是没有养过一只活鸡的。然而,我又知道我猜测的不对了,我每次为相识扯到饭馆子去,总听到“辣子鸡”“熏鸡”等等名色。我到菜市去玩时,似乎看到那些小摊子下面竹罩笼里,的确也又还有些活鲜鲜(能伸翅膀,能走动,能低头用嘴壳去清理翅子但不做声)的鸡。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挨站着却没有做声。倘若一个从没看见过鸡的人,仅仅根据书上或别人口中传说“鸡是好勇狠斗,能引吭高唱……”鸡的样子,那末,见了这罩笼里的鸡,我敢说他绝不会相信这就是鸡!它们之所以不能叫,或者并不是不会叫(因为凡鸡都会叫,就是鸡婆也能“咯大咯”),只是时时担惊受怕,想着那锋利的刀,沸滚的水,忧愁不堪,把叫的事就忘怀了呢!这本不奇怪,譬如我们人到忧愁无聊(还不至于死)时,不是连讲话也不大愿意开口吗?然而我还有不解者,是:北京的鸡,固然是日陷于宰割忧惧中,但别的地方鸡,就不是拿来让人宰割的?为甚别的地方的鸡就有兴致高唱愉快的调子呢?我于是乎觉得北京古怪。看着沉静不语的深蓝天空,想着北京城中的古怪,为那些一递一声鸡唱弄得有点疲倦来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动野佻的蚊子,在空中如流星般晃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泼,我记起了“飘若惊鸿宛若游龙”两句古典文章来。四夜来听到淅沥的雨声,还夹着嗡嗡隆隆的轻雷,屈指计算今年消失了的日月,记起小时觉得有趣的端阳节将临了。这样的雨,在故乡说来是为划龙舟而落。若在故乡听着,将默默地数着雨点,为一年来老是卧在龙王庙仓房里那几只长而狭的木舟高兴,童心的欢悦,连梦也是甜蜜而舒适!北京没有一条小河,足供五月节龙舟竞赛,所以我觉得北京的端阳寂寞。既没有划龙舟的小河,为划龙舟而落的雨又这样落个不止,我于是又觉得这雨也落得异常寂寞无聊了。雨是哗喇哗喇地落,且当做故乡的夜雨吧:卧在床上已睡去几时候的九妹,为一个炸雷惊醒后,听到点点滴滴的雨声,又怕又喜,将搂着并头睡着妈的脖颈,极轻的说:“妈,妈,你醒了吧。你听又在落雨了!明天街上会涨水,河里自然也会涨水。莫把北门河的跳岩淹过了。我们看龙舟又非要到二哥干爹那吊楼上不可了!那桥上的吊楼好是好,可是若不涨大水,我们仍然能站到玉英姨她家那低一点的地方去看,无论如何要有趣一点。我又怕那楼高,我们不放炮仗,站到那么高高的楼上去看有什么意思呢。妈,妈,你讲看:到底是二哥干爹那高楼上好呢,还是玉英姨家好?”“我宝宝说得都是。你喜欢到哪一处就去哪处。你讲哪处好就是哪处。”妈的答复,若是这样能够使九妹听来满意,那么,九妹便不再做声,又闭眼睛做她的龙舟梦去了。第二天早上,我倘若说:——老九,老九,又涨大水了。明天,后天,看龙船快了!你预备的衣服怎样?这无论如何不到十天了啦!她必又格登格登跑到妈身边去催妈为赶快把新的花纺绸衣衫缝好,说是免得又穿那件旧的花格子洋纱衫子出丑。其实她那新衣只差的一排扣子同领口没完工,然而终不能禁止她去同妈唠叨。晚上既下这样大雨,一到早上,放在檐口下的那些木盆木桶会满盆满桶的装着雨水了。这雨水省却了我们到街上喊卖水老江进屋的功夫。包粽子的竹叶子便将在这些桶里洗漂。只要是落雨,可以不用问他大小,都能把小孩子引到端节来临的欢喜中去。大人们呢,将为这雨增添了几分忙碌。但雨有时会偏偏到五日那一天也不知趣大落而特落的。(这是天的事情,谁能断料的定?)所以,在这几天,小孩子人人都有一点工作——这是没有哪一个小孩子不愿抢着做的工作:就是祈祷。他们诚心祈祷那一天万万莫要落下雨来,纵天阴没有太阳也无妨。他们祈祷的意思如像请求天一样,是各个用心来默祝,口上却不好意思说出。这既是一般小孩的事,是以九妹同六弟两人都免不了背人偷偷的许下愿心——大点的我,人虽大了,愿天晴的心思却不下于他俩。于是,这中间就又生出争持来了。譬如谁个胆虚一点,说了句。“我猜那一天必要落雨呀。”那一个便“不,不,决不!我敢同谁打赌:落下了雨,让你打二十个耳刮子以外还同你磕一个头。若是不,你就为我——”“我猜必定要下,但不大。”心虚者又若极有把握的说。“那我同你打赌吧。”不消说为天晴袒护这一方面的人,当听到雨必定要下的话时气已登脖颈了!但你若疑心到说下雨方面的人就是存心愿意下雨,这话也说不去。这里两人心虚,两人都深怕下雨而愿意莫下雨,却是一样。侥幸雨是不落了。那些小孩子们对天的赞美与感谢,虽然是在心里,但你也可从那微笑的脸上找出。这些诚恳的谢词若用东西来贮藏,恐怕找不出那么大的一个口袋呢。我们在小的孩子们(虽然有不少的大人,但这样美丽佳节原只是为小孩子预备的,大人们不过是搭秤的猪肝罢了。)喝彩声里,可以看到那几只狭长得同一把刀一样的木船在水面上如掷梭一般抛来抛去。一个上前去了,一个又退后了;一个停顿不动了,一个又打起圈子演龙穿花起来。使船行动的是几个红背心绿背心——不红不绿之花背心的水手。他们用小的桡桨促船进退,而他们身子又让船载着来往,这在他们,真可以说是用手在那里走路呢。……过了这样发狂似的玩闹一天,那些小孩子如象把期待尽让划船的人划了去,又太平无事了。那几只长狭木船自然会有些当事人把它拖上岸放到龙王庙去休息,我们也不用再去管它。“它不寂寞吗?”幸好遇事爱发问的小孩们还没有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为为难他妈。但我想即或有聪明小孩子问到这事,还可以用这样话来回答:“它已结结实实同你们玩了一整天,这时应得规规矩矩睡到龙王庙仓下去休息!它不象小孩子爱热闹,所以他不会寂寞。”从这一天后,大人小孩似乎又渐渐的把前一日那几把水上抛去的梭子忘却了——一般就很难听人从闲话中提到这梭子的故事。直到第二年五月节将近,龙舟雨再落时,又才有人从点点滴滴中把这位被忘却的朋友记起。五我看我桌上绿的花瓶,新来的花瓶,我很客气的待它,把它位置在墨水瓶与小茶壶之间。节侯近初夏了,各样的花都已谢去。这样古雅美丽的瓶子,适宜插丁香花。适宜插藤花。一枝两枝,或夹点草,只要是青的,或是不很老的柳枝,都极其可爱。但是,各样花都谢了,或者是不谢,我无从去找。让新来的花瓶,寂寞的在茶壶与墨水瓶之间过了一天。花瓶还是空着,我对它用得着一点羞惭了。这羞惭,是我曾对我的从不曾放过茶叶的小壶,和从不曾借重它来写一点可以自慰的文字的墨水瓶,都有过的。新的羞惭,使我感到轻微的不安。心想,把来送象廷蔚那种过时的生活的人,岂不是很好么?因为疲倦,虽想到,亦不去做,让它很陌生的,仍立在茶壶与墨水瓶中间。懂事的老田,见了新的绿色花瓶,知道自己新添了怎样一种职务了,不待吩咐,便走到农场边去,采得一束二月兰和另外一种不知名的草花,把来一同插到瓶子里,用冷水灌满了瓶腹。既无香气,连颜色也觉可憎……我又想到把瓶子也一同摔到窗外去,但只不过想而已。看到二月兰同那株野花吸瓶中的冷水。乘到我无力对我所憎的加以惩治的疲倦时,这些野花得到不应得的幸福了。节候近初夏了,各样的花都已谢去,或者不谢,我也无从去找。从窗子望过去,柏树的叶子,都已成了深绿,预备抵抗炎夏的烈日,似乎绿也是不得已。能够抵抗,也算罢了。我能用什么来抵抗这晚春的懊恼呢?我不能拒绝一个极其无聊按时敲打的校钟,我不能……我不能再拒绝一点什么。凡是我所憎的都不能拒绝。这时远远的正有一个木匠或铁匠在用斧凿之类做一件什么工作,钉钉的响,我想拒绝这种声音,用手蒙了两个耳朵,我就无力去抬手。心太疲倦了。绿的花瓶还在眼前,仿佛知道我的意思的老田,换上了新从外面要来的一枝有五穗的紫色藤花。淡淡的香气,想到昨日的那个女人。看到新来的绿瓶,插着新鲜的藤花,呵,三月的梦,那么昏昏的做过!……想要写些什么,把笔提起,又无力的放下了。一九二六年二月完成
老伴
我平日想到泸溪县时,回忆中就浸透了摇船人催撸歌声,且被印象中一点儿小雨,仿佛把心也弄湿了。这地方在我生活史中占了一个位置,提起来真使我又痛苦又快乐。泸溪县城界于辰州与浦市两地中间,上距浦市六十里,下达辰州也恰好六十里。四面是山,对河的高山逼近河边,壁立拔峰,河水在山峡中流去。县城位置在洞河与沅水汇流处,小河泊船贴近城边,大河泊船去城约三分之一里。(洞河通称小河,远水通称大河。)洞河来源远在苗乡,河口长年停泊了五十只左右小小黑色洞河船。弄船者有短小精悍的花帕苗,头包格子花帕,腰围短短裙子。有白面秀气的所里人,说话时温文尔雅,一张口又善于唱歌,洞河既水急山高,河身转折极多,上行船到此已不适宜于借风使帆。凡入洞河的船只,到了此地,便把风帆约成一束,作上个特别记号,寄存于城中店铺里去,等待载货下行时,再来取用。由辰州开行的沅水商船,六十里为一大站,停靠泸溪为必然的事。浦市下行船若预定当天赶不到辰州,也多在此过夜。然而上下两个大码头把生意全已抢去,每天虽有若干船只到此停泊,小城中商业却清淡异常。沿大河一方面,一个稍稍像样的青石码头也没有。船只停靠都得在泥滩与泥堤下,落了小雨,上岸下船不知要滑倒多少人!十七年前的七月里,我带了“投笔从戎”的味儿,在一个“龙头大哥”兼“保安司令”的带领下,随同八百乡亲,乘了从高村抓封得到的三十来只大小船舶,浮江而下,来到了这个地方。靠岸停泊时正当傍晚,紫绛山头为落日镀上一层金色,乳色薄雾在河面流动。船只拢岸时摇船人照例促橹长歌,那歌声揉合了庄严与瑰丽,在当前景象中,真是一曲不可形容的音乐。第二天,大队船只全向下游开拔去了,抛下了三只小船不曾移动。两只小船装的是旧棉军服,另一只小船,却装了十三名补充兵,全船中人年龄最大的一个十九岁,极小的一个十三岁。十三个人在船上实在太挤了!船既不开动,天气又正热,挤在船上也会中暑发痧。因此许多人白日里尽光身泡在长河清流中,到了夜里,便爬上泥堤去睡觉。一群小子身上全是空无所在,只从城边船户人家讨来一大捆稻草,各自扎了一个草枕,在泥堤上仰面躺了五个夜晚。这件事对于我个人不是一个坏经验。躺在尚有些微余热的泥土上,身贴大地,仰面向天,看尾部闪放宝蓝色光辉的萤火虫匆匆促促飞过头顶。沿河是细碎人语声,蒲扇拍打声,与烟杆剥剥的敲着船舷声。半夜后天空有流星曳了长长的光明下坠。滩声长流,如对历史有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