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的一年-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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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无声。一贯拥挤嘈杂的每周集市,只剩下少数勇敢的摊主还在坚守着,为了生计而甘冒冻伤之险。他们在寒风里跺着脚,不时啜上一口酒暖和一下。顾客们则来去匆匆,买了东西就跑,连找回的零钱也顾不得数。酒吧门窗紧闭,在气味熏人的房间里继续着生意。平时马路上游手好闲的人这会儿一个也见不到了。 整个山谷都进入了冬眠。我开始想念每天像时钟般准时传来的声音:清晨,福斯坦家公鸡报晓的啼鸣;中午,农夫驾着雪铁龙小货车回家吃午饭时,车身上每一颗螺丝钉、每一个零件都想要脱离铁皮逃去而发出的叫嚣声;午后,在对面山坡狩猎的猎人,忽见猎物而乱弹齐发的声音;还有远处树林里电锯发出的悲吟;以及农场内群狗每逢黄昏和黎明哼唱的小夜曲。现在,这些生机盎然的声音全部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沉默,山谷长时间地陷入万籁俱寂。我们不禁好奇起来:大家现在都在做些什么呢? 据我们了解,福斯坦这种时候通常游荡在邻近农场充当访问杀手。凡是谁家有需要屠宰的兔子、鸭子、猪和鹅什么的,就一刀割断它们的喉咙或扭断它们的脖子,以便做成腌肉之类的食品。对于这位心地慈悲、把狗都宠坏了的人来说,这项职业似乎不合本性。但他干起来显然技术高超、动作敏捷、而且像每一个地道的乡下人一样,决不心慈手软。我们也许会把兔子当成宠物,或对一只鹅产生感情,因为我们来自都市。在超级市场买东西,肉类都是在很远的屠宰场处理好了的,包装好的猪肉块看起来干净又抽象,与温热肮脏的活猪毫不相关。可是在乡下,死亡与晚餐之间的关联是那样直接而冷酷。或许将来我们还少不得要感谢福斯坦在冬季兼营的这项副业呢。 其他人又在做什么呢?大地冰封,剪过枝的葡萄藤已经进入休眠,连打猎都嫌太冷。他们难道都去别处度假了吗?不,绝对不是。他们可不是冬天出去滑雪或驾船出游地中海的那种乡绅。他们的假日就是待在家里,饱食终日,再美美地睡个午觉,等待漫漫冬日过去。以前,我们一直搞不懂,为什么这里那么多人的生日是在九月或十月。这时,忽然一个十分可能的答案闪现脑海:或许,一月间他们都忙着在家里制造孩子呢!普罗旺斯人做什么都依节令,每年的头两个月想来一定是生育的季节吧。虽然合乎逻辑,但我们可从来不敢向当地人求证我们的这一猜想。 寒冷的季节使个人的情趣减少了许多。除了空旷宁静的风景外,普罗旺斯的冬天有一种特有的气息,在寒风和清爽的空气中变得格外明显。在山间散步时,我常能在看见一座屋舍之前,先嗅到它的气味—那是某处烟囱飘出的焚烧木柴的香气,一种生活中最原始、最朴素的气味,却是都市人久违了的。受限于消防法规和室内设计师的安排,都市里的壁炉不是被堵死就是变成特意留下的装饰品。但是在普罗旺斯,人们仍然用壁炉来烧烤、围聚、取暖和享受感官幸福。炉火通常会在清晨生起,终日不断。所用的木柴则是卢贝隆山区采来的橡树枝或是冯杜山(Ventoux)所产的山毛榉。薄暮时分,在狗儿簇拥下回家,我总喜欢站在山上俯瞰山谷,欣赏农舍屋顶上弯曲如丝带的缕缕白烟。这景象总让我联想到温暖的厨房和汁浓味厚的肉汤,而每次,这种感觉都毫无例外地激起我无比旺盛的食欲。 普罗旺斯的佳肴美点多产在夏季,品种繁多,包括各种瓜类、桃子、芦笋、胡瓜、茄子、胡椒、番茄、蒜泥蛋黄酱、鱼肉浓汤、橄榄沙拉、鹈鱼、鲔鱼、白煮蛋、莴苣拌土豆片,还有新鲜羊乳酪。这些,都是我们在英国餐馆里盯着菜单上仅有的几样选择时,可想而不可及的回忆。我们从未想到,普罗旺斯冬季的食物也是如此丰富,美味可口。
一月 这一年的记忆是由一顿午餐开始的美丽而漫长的晚宴
冬天的菜肴是典型的乡下食物。它存在的目的就是让人们变得更结实、更强壮,同时还兼具保暖的功效。几乎没有人能够抵受得了这种食物的诱惑,于是,也就几乎没有人的肠胃在晚上就寝前不是鼓鼓胀胀的。也许和时髦餐馆里用漂亮盘子小心翼翼盛着的分量纤巧但制作精美的菜肴相比,冬季的菜肴在长相上是略显寒酸了些,可是在这天寒地冻的晚上,屋外又刮着剃刀般刺骨的寒风,能躲在屋里饱餐一顿农家的美味佳肴,可算得上是人生最大的享受了。有天晚上,有位邻居请我们过去吃饭。由于天气的原因,我们不得不以冲刺的速度来完成这短短的一段路程。 邻家的壁炉几乎占据了房间的整整一面墙壁。刚一进门,壁炉散发出的热气立刻雾了我的镜片。等到眼前的迷雾完全消散时,我才看见已经蒙上桌布的一张巨大的餐桌上安放了足足十副刀叉。原来是邻居的亲戚朋友也都要赶来探望我们这对外乡人。这屋子里可是够热闹的:一台电视机在屋子的一角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后面的厨房里还有一台收音机不甘示弱地应和着,主人费尽了气力才把成群的猫狗轰出门外,一转身,它们又随同下一位客人的光临悄悄溜了回来。主人端来了一盘饮料,供应男人的是茴香酒,为女士提供的则是甜葡萄酒。满屋子的人都在抱怨天气。有人问道:“英国有这么冷吗?”我回答:“只有夏天才会像今天这样。”他们开始一定没听懂,以为我说的是真的。过了一会儿才有人笑出声来,缓解了我的困窘。座位的安排又引发了好一阵争执—我也弄不清他们是争着要坐在我们旁边呢,还是离我们愈远愈好。反正我们总算是坐下了。 这是我们永远难以忘怀的一顿饭。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好几顿饭,因为其丰盛和漫长是我们从未经历过的。第一道菜是自制比萨饼—不是一块,而是三块,上面分别铺满鱼子酱、蘑菇和乳酪,每个人都有义务各吃一块。餐桌中央摆了一大篮面包,我们刚撕下面包把盘子擦干净,下面的菜便一道接一道地紧跟着上了。有兔肉馅饼、野猪肉馅饼,有水果酱点缀的猪肉砂锅,还有点缀着胡椒粒的香肠片和一种需要蘸新鲜番茄酱吃的小洋葱。盘子再次擦干净后,鸭子端上来了:鸭肉切成长条形,成扇状排列,浇着油亮的酱汁—这种新式菜肴,是别处见不到的。蘸着浓稠醇香的肉汁,再配上野蘑菇,我们吃了整块胸肉和整条鸭腿。 谢天谢地,我们终于吞下了眼前的食物。谁知,就在我们刚刚靠在椅背上准备喘息一下的时候,却近乎惊恐地发现主人又再次收拾干净盘子,将一只巨大的烘盘端上桌来。这回是女主人精心特制的红酒洋葱烧兔肉,料酒是特选最醇最厚的佳酿。我们小心翼翼地提出分一小块便好的请求被主人满面笑容地轻松拒绝了。我们只好吃掉它。除此之外,我们又吃了油炸土司拌蔬菜沙拉,胖大的羊奶乳酪面包,吃了主人家女儿特意精心制作的杏仁奶油蛋糕。我发誓:那天晚上,我们是为了捍卫英格兰的荣誉而吃! 随咖啡一起上的,还有几瓶本地自产的“消化酒”。我倒是很愿意痛饮一次,只是肚子里实在一点空隙也没有了。然而主人的盛情又不容推辞。他一定要我品尝一种根据11世纪下阿尔卑斯山区僧侣的配方制成的调和酒。倒酒时,主人要我闭上眼睛;等到再睁开时,只见满满一大杯浓稠的黄色液体放在面前。我绝望地环顾全桌,每个人都以饱含期待的目光望着我,既不可能偷偷喂给狗儿,也没办法让它顺着裤腿流进鞋子里去,我只好一手紧抓桌子边缘以防不支倒地,一手持杯,闭着眼睛往喉咙里猛灌。 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原本以为酒会灼伤我的舌头,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让它永久性地破坏我的味觉器官吧。结果证明,这是一只魔术杯,而我喝下的只是空气。这是我成年以来第一次因为少喝一杯酒而深感宽慰。旁观的人们笑声停歇之后,真正的劝酒再次构成威胁。好在主人家的猫咪及时伸出了援助之爪。为了追赶一只飞蛾,她从位于大衣柜顶端的总指挥部一跃而下,跌落在餐桌上的咖啡杯和酒瓶之间,一时间搞得杯盘狼藉。这显然是起身告辞的适当时机。我们腆着肚皮漫步回家,居然忘了天气的寒冷。回到家已无力说话,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一月 这一年的记忆是由一顿午餐开始的隐居的猎人
天气仍然寒冷。但在刺骨的寒意中,夜晚星光格外灿烂,日出的景象更是美不胜收。这天清晨,太阳显得异常的低沉和硕大。迎着晨曦走去,远山近树不是一片耀眼的明亮便是阴影朦胧。狗儿们遥遥跑在我的前方,听到它们的叫声后,要过上好一阵子才能看见引起它们吠叫的原因。 树林里有一处地层下陷,状似深碗。上百年前,曾有个不明状况的农夫在里面盖了一座房子,由于四周林木葱茏,房子总是阴阴暗暗的。我多次路过这里,总是见到门窗紧闭,惟一有人居住的迹象仅是烟囱里偶尔升腾出来的烟雾。屋外的院子里,总有两只大狼狗和一只黑色杂种狗在那里徘徊、咆哮,揪扯着锁链,要阻止任何人或动物经过。这几条狗恶名昭彰,有一只曾经挣脱索链,把安德烈老爹的腿咬开了一条大口子。我们自家的狗儿,在温驯的小猫面前神气十足,而一旦面对那些不怀好意的利齿,便明智地选择了退避三舍的战略。久而久之,它们养成了绕道而行的习惯,选择了屋旁一条陡峭的小山坡作为行军路线。现在,它们就站在那条陡坡的顶端,神经紧张地狂吠着。那是一种犬类在熟悉的领地遭遇不速之客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我登上陡坡,晨曦耀眼夺目,但仍能依稀辨别出树林中一个人的身影。他的头顶在晨曦的照射下笼罩着一圈白雾,狗儿们在安全距离之外虚张声势地监视着。我走上前去,他向我伸出一只冰冷僵硬的手。 “早安,”那人将烟蒂从嘴角抽出,自我介绍道,“我叫安东?马索。” 马索一身战时打扮。身穿一套泥污斑驳的迷彩外套,戴着丛林野战军的帽子,子弹带斜挂在肩上,用单手擎着一支猎枪。他脸上的肤色和纹理恰像一块仓促起锅的牛排,鼻锋突出,下面是一绺凌乱的、被烟熏黑的山羊胡子,赤黄的眉毛密密麻麻地遮蔽了部分灰蓝的眼睛。这副尊容就算不笑,也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不期然笑起来,更是露出一口能让最乐观的牙医感到绝望的烂牙。相貌虽如此,他却给人一种狂野的温和亲切之感。 我问他是否有所收获。“一只狐狸。可是太老啦,不能吃。”他自己显然并不满意,耸耸肩膀,点燃了另一支香烟。那是一种又粗又长的老牌勃耶德香烟,用米黄色的烟纸包裹着,在清晨的空气里点着后,散发出一股篝火燃烧的气息。“不过,”他说,“至少它不会再招惹得我的狗在夜里吵个没完没了啦。”他朝树林里那座房子点了点头。 我说他的狗好像很凶,他闻言得意地笑了。“顽皮而已,”他说,“那怎么会有一只挣脱索链,咬伤了老人家呢?”“哦,那个啊,”他摇摇头,像是触动了痛苦的回忆。“问题在于,”他说,“你永远不要背对着一条调皮的狗,而这恰恰是那可怜的老人犯的错误。那可真是一场灾难啊。”一时间,我以为他在为安德烈老爹受伤的事遗憾。老爹那次伤得可不轻,到医院去打了好几针,也缝了许多针不说,腿上还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可是我错了。马索真正遗憾的是:他不得不去买一条新狗链,而狠心的铁匠竟然为此敲诈了他250法郎。这痛苦比狗咬的齿痕更深。 为了不让他继续伤感,我换了个话题,问他是否真的痛恨狐狸?他似乎很惊讶有人提出这种愚蠢的问题,瞪了我好几秒钟没回答,好像怀疑我在开玩笑。 “英国人不吃狐狸肉吗?” 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反猎杀协会成员写给泰晤士报的文章。文中一致声讨这种没有体育精神、而且显然是来自异邦的不道德行为。 “不吃。英国人会穿着红色上装,带几条狗,骑上马去追逐狐狸,追到了、就砍掉它的尾巴。”我尽量追索着记忆中的片段。 他微微昂起头,表现出一副震惊的模样:“你们这些英国人可真奇怪。”接着,他兴高采烈地用夸张至极的手势向我说明,文明人是如何对付狐狸的。
一月 这一年的记忆是由一顿午餐开始的法兰西的官僚模式
买房子时,手续繁杂冗长就已经应该让我们心生警惕了。我们想买,房主要卖,价钱双方一致同意,事情照理说不是很简单吗?可是,我们却马上被迫参加了法国人热衷的文件搜集运动。需要出生证来明确证明我们的存在;需要护照说明我们是英国人;需要结婚证书才能用两个人的名义合买房屋;要前次婚姻的离婚证书用以确定目前的婚姻有效;提供文件证明我们在英国有固定住所。(我们的驾驶执照上明明白白写着地址,却被判定证据不足。有没有更正式的文件,像是电费收据之类的,可以证明我们真的住在那儿呢?)雪片般的各式证明和文件于是在英国与法国之间飞来飞去,资料巨细靡遗,只差没要血型证明和指纹打印。终于;当本地律师把我们一生的记录都搜罗到一个档案夹里的时候,房子可以过户了。 想来,我们受到官府这等盘查,是因为我们两个外国人蓄意要买走法国的一小部分,于是,国家安全当然必须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那么;比较不重要的业务应该办得快些,文件也不要那么多了吧?带着这个念头,我们安心地去购买汽车。 我们看上的是一辆很普通的雪铁龙双门式轿车。这款车25年来很少变更设计,因此,每一个村落里都找得到它的零配件。它的机械构造不会比缝纫机复杂多少,任何一个稍微称职一点的铁匠都懂得修理。它既便宜,最高速度也不会太快,除了防震弹簧像是面粉做的,使人坐在上面会产生一种晕船的感觉之外,它相当漂亮而又实用,并且车行刚好有现货。 业务员看着我们的驾照:欧洲共同市场的国家通用,公元2000年以后才到期。然而,他耸耸肩,万分抱歉地抬起头来,说道:“不行。” “不行?” “不行。” 我们搬出秘密武器:两本护照。 “还是不行。” 我们开始东翻西找各种可能的文件。他会要什么呢?结婚证书?英国那边的电费收据?都不是。我们放弃了努力,抬头问他,除了钱之外还需要什么才能买到车呢? “你们在法国有地址吗?” 我们取出地址递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抄在销货单上,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惟恐第三张复写纸看不清楚。 “你能证明这是你们的住址吗?有没有电话费账单?水电费账单?” 我们解释说,因为刚搬进去,还没收到任何账单。他解释说,要有地址才能发行车证,没有地址就没有行车证,而没有行车证就没有车。 幸好,他推销员的本能压倒了对官僚主义的偏好。他倾身向前,提出了一条解决之道:只须提供房屋买卖契约书,一切便可圆满完成,我们就可以有车开了。契约书在律师那儿,距汽车公司足有15英里。我们跑去拿了来,耀武扬威地放在他桌上,另附支票一张。好啦,现在可以把车开走了吧? “可惜,还是不行。”原来我们还得等支票兑现,即便是在本地银行办理,这也大约需要四五天时间。 “为什么本地银行开的支票需要那么久才能兑现?我们能不能一起到银行去,